皮景和闻听此言，当即颓唐地坐回原位，那副弯腰驼背的模样，活像是劳作一生的疲惫老农。暴显一声不吭地瞪着錾花错金银执壶，好像光靠眼睛就能抽光里面酒浆，给自己来个一醉解千愁。不过，最惨的还得数高阿那肱，他哆嗦着嘴唇却说不出完整句子，向小皇帝作揖行礼的时候，手抖得险些把护臂给晃掉。

玖月得意洋洋地挺起小胸脯，毫不掩饰对高统军的鄙夷之情。/她是胜利者，的确有权利兴高彩烈，但肆无忌惮地盯着对手后脑勺，恨不得照发髻上吐上一口，可就实在有点……/“跟着我学，”苏然轻拉玖月衣袖，在女孩耳边轻声说道：

“别问为啥，也别多想，跟着我做！”

能否取得全胜，在此一举。“陛下。”苏然面向天子，恭敬地作揖、后退、下拜、顿首，一丝不苟做完全套拜礼：

“君前失仪，罪在微臣。恳请陛下，重重责罚。”

苏然一面念着台词，一面提心吊胆地等着玖月反应。一个心跳、两个心跳，短暂而又漫长的时间过后，在他身后终于传来了短促的“扑通”声，虽然还是带着些许不情愿，但总算是了却一桩大事。

/这就行啦。/苏然欣慰地咧咧嘴，将眼角余光偷偷移向了大先生。这一次，师傅的眼中明白无误带着赞许，但见义军首领迅速抬起两条胳膊，襦袍下摆宛如翅膀一般翻飞——

“虚礼就免了。”小皇帝摆摆手，制止了大先生的下拜。“朕要是真想惩罚，千跪万叩也没有用处用。平身吧，但是先别坐下。”

“微臣，谢陛下恩典！”

苏然中气十足地喊了这么一声，旋即从地上站起身来。他表面上虽然装作毫不在意，心里却是七上八下。“先别坐下”，天子既然不让他们回原位，那就是还有事情要问，小皇帝脸上那副若有所思的微笑，实在是让人心里发毛哪。

大先生。苏然。玖月。黑大个子。四个人安安静静地站在会场正中，天上飘着流动的云絮，发间吹过凉爽的轻风，一只雀鸟落上帐钩，在不远处懒洋洋地叫上两声，旋即扑棱着翅膀悠悠飞走。皮景和、高阿那肱、暴显、颜主簿、海族特使、刀剑备身，众多目光在他们身上移来移去，几乎能让人起上一身荨麻疹。

“朕记得你。苏然，循义军掌书记。”年轻皇帝从御座上俯视苏然，不紧不慢地说道：

“虽然年轻，首级功却着实积攒不少，胆量足可称道。朕也曾见你画图写字，笔上功夫算得上牢固，但统军作战只凭这些远远不够。说说看吧，苏卿，台军应当如何进攻潼关？”

“呀。”玖月在苏然身后发出一声惊叹，但立刻就抬手捂住了嘴巴。喧嚣之波蓦地抬起腕足，巨大的眼睛缓缓转动，饶有兴致地打量起了小小苏然。皮景和、高阿那肱等人也结束了麻木的入定状态，视线冷的像冰却又锋利如刀，几乎能在人身上捅出洞来。

“我——微臣——”

苏然张口结舌地念出两个自称，脑壳里面就像是灌满了糯米浆。/皇帝想干什么？让我献计献策？但我就是个——天子肯定不是在开玩笑，事情都发展到这个地步了，肯定不是在开玩笑。我应该怎么做，我应该——”

大先生悄然向徒弟靠近一步。他的眼神充满关切，显然是打算为苏然解围。然而，循义军掌书记突然涌现出一股斗志，胸中仿佛有一座火焰山燃烧。/请交给我！/他坚定地向大先生递去眼色，紧咬牙关向大齐天子拱手行礼：

“微臣学艺不精，恐污圣听！然大敌当前，愿尽倾所学以助破虏！”苏然深吸一口长气，将目光聚焦在地上的一粒小石子，豁出去地大声说道：

“潼关是坚城，最好还是诱敌出击、伺机野战。在此之前，我军必须首先确保侧翼无忧，不能让死灵登陆河滩。臣以为——臣以为应当请波相公出山，设法搅浑黄河才是！”

“善。”喧嚣之波将巨大的躯体悬在半空，角质长喙一开一合，竟像是在微笑：

“仆愿协力灭杀死灵。然仆力小体弱，只怕不能翻搅大河。”

/你要是体弱无力，那世上就全是哼唧唧的病夫了。/

——苏然在心里恶狠狠地评论了一句。但这种话毕竟不能当面说出去。“是小子愚鲁，没有把话说清楚。”他谦卑地低下脑袋，给足大八爪鱼面子：

“小子的意思是，只要波相公能将方士击杀，行尸、陶俑必然陷入混乱，我军只需少数兵力，就能歼敌于河滩之上。不知相公……”

“仆必殚精竭虑，戮尽水中方士。”喧嚣之波朗声许下诺言，雄浑的胸音（或者颅音）震得苏然耳膜嗡嗡作响：

“苏掌书记。侧翼如能确保，其后又当如何？”

“诱敌深入！”苏然激动万分地抬起脑袋，望向了一直保持沉默的刀剑备身军官。“我军可以故意把精骑——不不不，把重炮摆在关城前面！一字排开，装作准备攻城，白起要是上当出城，伏兵就从山谷两侧杀出，要是继续坚守，那就轰它们上天！比火炮，老祖龙可不是我们对手！”

对肃然来说，这就是目前能想出的最好招数了。他喘着粗气，已经做好了遭到一众将领怒斥的准备，但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最先开口的居然是大齐天子。

“此计亦可行。”年轻皇帝正襟危坐，对苏然表示了……初步赞成。“但细节尚需完善。苏卿，你和自家将军先拟出一个草案，然后去找皮将军、颜主簿商量完善。两天以后，能不能把计略报上来？”

/两天。/苏然艰难地咽下口水，努力抑制住回望玖月的冲动。时间定的太紧，要做的工作千头万绪，更别说还要和皮景和等人搭伙……/自食其果吧，苏掌书记。除了接受之外，你还有其他选择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