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俩都是穷老百姓出身,对富户的手段实在是太了解了。只要遇上官府摊派,这帮人肯定会想方设法从穷人身上捞回损失。收粮食的会大秤进小秤出,放贷的会趁机大抬利息,就算只懂种地的土财主,也会在水源和耕牛上大做文章。与此同时,胥吏和大小官员也不会闲着,他们会瞬间化身晚倍噩,张开血盆大吼——
“胥吏必是趁机大捞油水。各曹从事也都一样。就算他们全是爱民如子的父母清官——”高阿那肱停下来咽了口吐沫,嫌恶都快挤出皱纹掉在地上了:
“也得把老百姓赶出家里,送到外头服徭役。运粮必须动用车马,然后还得修缮道路疏浚河沟,为了六万大军不挨饿,就得有六十万人在路上干活干活往死里干活,万一碰上哪种时疫,说话工夫就是上百条人命!所以我再问一句,他们这些别地人,是不是命就不算命了?!”
高阿那肱终于结束了长篇大论。他的演讲的确咄咄逼人,就像密不透风的大网压向对手。然而,玖月并非一味被动挨打,女孩已经趁这段时间组织好了语言,对手话音刚落便立即展开反击。
“俺就没说过外地人该死。都是你在说,你在说!”玖月踮起脚尖,眼眸中的烈火比阳光更加炽热:
“关中人是人,山东人是人,河东河北河南,还有江南岭南都是人!人就是人,俩胳膊俩腿顶个脑袋,谁也不比谁能耐,谁也不比谁贵贱!管你找啥理由,故意害死几千人命,就是不对!”
“就是这个道理!”苏然激动得喊出声来,手腕都在哆嗦。/说一千道一万,故意杀人必然是大错特错!不能让玖月孤军奋战,再找个理由,从别的方面再找个理由帮她!/“气逑纵火,不仅伤及无辜,而且——而且决计挡不住化石龙!方士、大金人,只怕也都不惧火攻!”
他本以为自己打出了完美的侧翼包抄。但是,大先生却用皱起的眉头与严峻的神情,告诉苏然事情没有这样简单。果不其然,高阿那肱立刻饿狼似地转向了男孩,得意洋洋亮出森然利齿:
“化石龙?那就是把飞天轮椅!”高大统军轻蔑地一笑,就好像自己刚把老祖龙揍下来过一样:
“方士?只要烧光潼关,它们就断了精气来源,到时候爬都爬不动!至于金人,那也算事?交给后面这位镖局好汉,由他应付便——!”
“我先把铜家伙砸成渣子。”黑甲巨汉充满压迫性地踏前上前,声音仿佛雷霆一般在靶场炸响:
“然后就轮到你。滚!”
高阿那肱向后踉跄三步,好容易才稳住身形。暴显急不可耐地坐回马扎,就好像自己从来没有站起来过。大先生万分惊讶地睁大眼睛,皮景和呼吸急促地挺直腰板,脸上顿时现出痛苦至极的扭曲神情。“无礼!”虎贲别将就像牛马一样呼扇着鼻孔,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纵令你是天保年间刀剑备身——”
“皮爱卿,稍安勿躁。”大齐天子不紧不慢地开口,顿时就把皮景和的呵斥压了下去。“至于你。”小皇帝将锐利的视线投向黑甲巨汉,苏然尽管只是受到波及,仍然觉得汗毛竖立:
“能付诸行动的才叫威胁。否则就是空口大话。这是父皇对朕的教诲。殿中宿卫,亦曾当面聆听。”
“……”
黑甲巨汉无声地低下头颅,随后单膝下拜。见此情景,本来已经满脸惊惧的高阿那肱,连忙又蹦蹦跳跳地重归原位——
“高爱卿。”天子并没有支持他的打算。“朕方才权衡利弊,心中已有分寸。汝方才所献计策,仍有不妥之处。”
“陛下,慈悯之心固然重要,但有时必须为了大局牺牲——”
“与此无关!”小皇帝厉声打断了高阿那肱。他的目光在玖月、苏然脸上停留片刻,最后还是定在了大先生身上:
“朕方才想起周尽忠的奏章。他的预警幢上月突遭大风袭击,三只气毬一只当场烧毁、一只不知所踪,洛阳市井引为笑谈。将军,能否对飞天舰施加改进,使之更能抵抗大风?”
“很难。”大先生眼光一亮,嘴角似乎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热气毬没有动力,极易偏航。臣可以为它们加装浆轮机械,配以专人手摇驱动,即可纠正风偏,又能自力航行,但若是风力过大……当然,臣也可以把人力换为畜力,或者尝试制造另一种驱动机械……”
“也可以给气逑加装风帆,或者舵叶。”小皇帝在案面上轻叩几下手指,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但这些机括都少不了人。即便能用牲畜驱动浆轮,也必须有人驾驭。如果用飞天舰实施火攻,驭手不仅要把气逑驶入潼关上空,还要亲手烧毁身下吊篮,与敌人玉石俱焚。不可行,太过不可行。”
“臣保证找到死士!”高阿那肱已经把脸色憋成青紫,头上全是黄豆大小的汗滴:
“臣保证找到足够多的死士!再说——再说也不一定同归于尽!他们可以从天上扔柴草,扔油袋,扔震天雷——对对对,震天雷!”
“高统军提出了一个好想法。”大先生插话的时间选得很妙,恰好就是高阿那肱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让对手想反击都找不到机会:
“等到更大、更能载重、并且装配浆轮机括的飞天舰加入现役,的确可以尝试用震天雷轰炸敌军。但现在还不行,目前的热气毬,顺风飞出去五里地,就会天女散花一样遍布天空;一百只里面,能准确飞到潼关的恐怕还不足十只。要是有三个月的时间,我大概能做出新气逑的原型,完善设计、投入生产,还需要再多三个月。”
“台军等不了六个月。”大齐天子点点头,正式给这件事情定了调:
“由此来看,高爱卿所献飞火焚城之计,只能暂且搁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