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菩萨呀活菩萨!从龚大山的儿子出世的那天起,青绿山人就悄悄地议论开了。他们以发生在李尼姑身上的一次次奇迹为证,说她有逢凶化吉、大难不死的神奇本领,至少能活到100岁。就说这一次,以熊红兵的毒辣手段,莫说绕青绿山游10圈,估计不到5圈,就会要了李尼姑的半条性命。可关键时刻菩萨显灵了,派龚大山的儿子来搭救了她。真该要熊红兵兑现他的承诺,给李尼姑磕三个响头。
从此,李尼姑远离了绳索捆绑之苦,再也没有受过批斗。唯一的一次,是参加了批斗反革命分子贾哑巴的现场会,而且是和几个坏分子一起站在后面陪斗。李尼姑的身份从反革命分子降级为坏分子,这可是龚大山亲口说的。龚大山说,李尼姑躲、躲在阴暗的、的角落里搞、搞封建迷信,偷偷摸摸搞,和南山的和、和尚搞,和落后群众搞,是标准的坏、坏分子,革命群众要、要帮助她,监督她,千万不要再、再搞封建迷、迷信,要一起搞、搞社会主义。
事实上,群众看到的只是表象,他们不知道龚大山与熊红兵进行过两次交锋。第一次是熊红兵要龚大山组织批斗李尼姑,被龚大山抗了。龚大山那一次说话一点也不结巴,他和自己斗争了一晚上,一遍遍在心里重复着要对熊红兵说的话,直到烂熟于心,倒背如流。他说,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要不是李尼姑,我老婆和儿子都没了,不讲良心的事,我不能做,那样会遭报应的。再说,李尼姑一没杀人,二没放火,三没抢劫,四没偷盗,五没搞破坏,六没有反党反社会主义,就是搞点封建迷信,日破墙壁算个坏分子,怎么是反革命呢?我感谢大舅哥栽培,可我一不会说,二不会写,天生一个种田的命,哥哥,你饶了李尼姑吧!
第二次是龚大山的儿子做满月,按青绿山的风俗,接生婆和伢的舅舅、舅妈要坐同一席,而且舅舅、舅妈只能当陪客。龚大山请熊红兵回来吃酒,被熊红兵拒绝。熊红兵说,让我堂堂县革会副主任去陪一个反革命分子,我的阶级立场何在?我的颜面何在?龚大山说,不是反革命分子,是坏分子。熊红兵说,坏分子也不行,她是个什么东西?就样这,熊红兵虽然没回来,却认定了李尼姑的坏分子身份。
青绿山上恢复了以前少有的安宁。尽管积善堂里一天比一天热闹,可这种热闹笼罩在一种渴求、神秘、神圣而感激的宁静气氛之中,所有进积善堂的人都怀有一颗无比虔诚的心。包括龚大山在内。于是,热闹变成了远离嘈杂、喧嚣与亢奋的视觉上的热闹,丝毫影响不了青绿山上整体的宁静。
请李尼姑接生的人越来越多,到积善堂烧香拜佛的人也越来越多。香客当中的能工巧匠自发组织起来,先是为积善堂修门补墙,后来开始捏塑菩萨和佛像。不到半年时间,积善堂所有的殿堂里又端坐起了一尊尊高大威严的菩萨和佛像。
有香客建议修复宁心斋,好让李尼姑和师太有个真正安身的地方,让收养的孤女有个像样的家。可在当时,好多人家只能住竹屋,能住上瓦屋就是很享受很奢侈的事了,修复宁心斋的难度可想而知。于是香客们只好把往生殿里供香客临时歇脚的地方砌出几间休息室。师太特意空出一间,说念邦要是来了,也有个地方休息。
念邦是李尼姑的孙子,叫李念邦,取思念他爷爷李振邦之意。小时候,他很喜欢奶奶带他上山玩,现在懂事了,反而很少上山了。这得怪村里一些无聊的人。李念邦生得可爱,村里人喜欢逗他玩,可他们从不叫他李念邦,而是叫他尼姑的孙。起初李念邦并不介意,后来有人问他是不是和尚的孙,问过之后就嘿嘿嘿聚在一旁看着他冷笑。看到他们不怀好意的阴险嘴脸,李念邦猜想这不是一句好话,是变着法子在骂他。于是,李念邦回敬他们,说你才是和尚的孙,你们家都是和尚的孙。这以后,李念邦就不太喜欢跟着奶奶上山玩了,甚至产生不想看见奶奶的想法,仿佛奶奶做过见不得人的事,做了对不起他的事一样。
李尼姑已经很长时间没看见孙子了,经师太一提起,就想起了孙子,还有儿子和媳妇。她情不自禁地往山下望了望,没想到孙子还真的来了,而且是跑着哭哭啼啼来的。李尼姑万万想不到,一场灭顶之灾即将降临到她的头上。
那一天,李尼姑的儿子上山采药,从树根下面扒出两个锈迹斑斑的铁疙瘩,把它们带回了家。李念邦见了,要拿铁疙瘩玩耍,他父亲瞪了他一眼,说等收破烂的来了,卖了买盐的。李念邦吵着非要拿它玩不可,被父亲打了一巴掌,说滚一边玩去。李念邦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想以此要挟达到目的。可哭了半天,他父亲连眼睛的余光也没有瞟他一下,就像他根本不存在一样。无奈,李念邦只好哭着往山上跑。他要到积善堂找奶奶告状,让她教训她的儿子一顿。
李尼姑见了孙子,笑着为他擦泪。李念邦越哭越来劲,李尼姑指着傻丫说,你看姐姐是女娃都没哭,你当男子汉还哭,羞不羞啊?傻丫傻呼呼地冲着李念邦笑,他不好意思再哭了。傻丫拉着李念邦去玩,刚出门,只听山下“轰”的一声巨响,像炸闷雷一般,吓得他们赶紧往回跑。
一阵隐隐约约的闹吼声传来,李尼姑踮起脚尖朝山下张望了一会,脸色慢慢阴沉下来,显得心事重重。跟师太耳语了几句,李尼姑牵着孙子往山下赶。
李尼姑惊呆了,儿子家的房子没有了,只剩下一片瓦砾砖头和横七竖八的房梁柱子。院子里挤了一堆人,老远就闻到一股异常刺鼻的血腥味,三具尸体躺在血泊之中,全都血肉模糊。一具看不到双腿的尸体,上半身趴在浸满血水的地上,从人缝里看过去,就像一个人想从盛满血水的无底洞里爬上来。有人指着尸体,说是收破烂的,可怜他的下半身都被炸飞了。树枝上挂着一节呈酱紫色的手臂,皮开肉绽的,往下滴着血,就像是被铳枪打烂了的野猪的残肢。一个胆大的男人拎着白骨把残肢取下来,放到浸泡在血水之中的瞪着眼睛咧着嘴巴的人头旁边。围观的乡亲看得心惊肉跳。女人们蒙上了眼睛,躲到男人身后。
我的儿啊!李尼姑万箭穿心,撕心裂肺地一声惨叫,双眼一花,当场昏死过去。看到一张张倒在血泊之中面目全非的嘴脸,李念邦吓得嚎啕大哭起来。爸爸死了,妈妈死了,奶奶也死了,一下子天全都黑了,他满脑子都是父母亲那让人心惊胆颤的血肉模糊的面孔。直到今天,那血色之中让人不寒而栗的凄惨画面仍然时常在他脑海里浮现,让他一生也挥之不去。
我看见收破烂的进了他家的院子,才一刻功夫,只听轰的一声,耳朵都震聋了。
是日本鬼子留下的炸弹。作孽啊!我**日本鬼子的祖宗十八代!
小日本阴魂不散,当年杀的人还少吗?还要祸害我们的子子孙孙!
乡亲们你一言我一语,痛斥起了日本鬼子的罪行。有邻居又是掐人中又是灌开水,终于把李尼姑救活了。李尼姑肝肠寸断,悲痛欲绝,手不停地颤抖,泪不停地流淌。李念邦跪在奶奶的怀里,眼泪鼻涕抹得满脸都是。
好心的乡亲弄来三床竹席,在山上砍了几颗树,打了三口白木棺材。李尼姑求他们把儿子媳妇埋在了积善堂后面的山坡上。儿子媳妇没了,房子也没了,只剩下李尼姑和她的孙。乡亲们同情李尼姑,陪着她流了一把又一把伤心的眼泪。看到六岁就成了孤儿的孙子跟着她泪流满面,李尼姑心如刀绞。她慢慢冷静下来,先抹掉挂在自己脸上的泪水,又抹掉挂在孙子脸上的泪水,说从今天起,奶奶和你都不许哭。
李尼姑领着孙子住进了积善堂。前个把月,李念邦天天晚上做噩梦,梦见他的父母倒在血泊中挣扎,梦见他坐在鲜血淋淋的死人堆里嚎哭。李尼姑领着孙子到儿子媳妇的坟头烧纸钱,求他们保佑孙子平平安安。求了儿子媳妇,又求她的男人,说振邦啊,你在哪里啊?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连一点音讯都没有啊?你的儿子媳妇死得好惨呐,他们到死也没能与自己的亲爹见上一面呐!你的孙子才六岁就没了爹妈,你在天有灵,一定要好好保佑他呀。不,你没死,你真的没死!你一定是在台湾,你总有一天会来青绿山,会到积善堂看你的孙子,还有我这个老婆子。我天天在山上望你,念你,托月亮给你带信,求佛祖给你传话,你就不想回来看看你的孙子吗?佛祖啊,您保佑我们家老头子,让他早点回来吧!李尼姑对着西方作了揖,鞠完躬之后,又叫孙子跪在他父母的坟头给他们叩头。
李尼姑的泪水流干了,脊背开始变弯了。好在青绿山人不但不介意她的坏分子身份,反而更加膜拜她,认定要不是佛祖保佑,她的孙子也会被日本人的炸弹炸死。那个年代没有娱乐活动,青绿山的婆娘媳妇最大的爱好就是生产孩子,这可苦了李尼姑,最忙的一天居然接了三趟生,累得她腰酸背疼眼发花。好在家家户户拼着生孩子,也拼着往积善堂送些五花八门的东西,柴米油盐酱醋茶,果瓜蔬菜土特产,应有尽有,以至于李尼姑再也不必为几口人的生活担心,只是她要参加生产队的劳动,不得不经常把孙子和傻丫托付给师太照看。
李念邦还没有从恐惧中走出来,这令李尼姑着实担忧。李念邦害怕往生殿里昏暗的油灯,害怕香烛袅绕不断的烟雾,害怕端坐殿堂之上的佛菩萨。这样的场景容易让他想起死去的泡在血水中的父母。师太见了,说菩萨是保佑我们的,你一点也不用怕。你看那石壁之上,是极乐世界里阿弥陀佛正在说法呢!台下七宝池里的朵朵莲花,每一朵就代表一个念佛的人,每朵莲花都有一座莲台。念佛的人功夫越深,池里的那朵由他念佛而生的莲花就越大越鲜艳。等到念佛的人临终时,阿弥陀佛就捧着这座莲台,和观音、势至等菩萨大众来接引他。这人的神识就坐进莲台中,往生西方净土了。菩萨是保佑人的,莲台上坐着的人虽然凡胎肉眼看不见,可个个都是善人好人。师太的一席话,反而让他感到往生殿里越发神秘可怕了,他不敢单独在往生殿里逗留,不敢单独睡一个房间。只要李尼姑下山劳动,李念邦就像跟屁虫一样缠着师太,要她讲些越听越害怕,越害怕又越想听的故事。
李尼姑彻夜难眠,陷入极度的不安与自责之中。深夜,她跪在忏悔堂,一遍遍地忏悔自己的罪过。菩萨啊,我明知青绿山上有日本人留下的炸弹,明知儿子经常要上山采药,可我一次也没有提醒过儿子,这才让我的孙子六岁就遭受灭顶之灾。我有罪,我有罪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