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一片黑暗，看不到一丝光亮，好像世界上的光和影从此消失殆尽，让人懵懵懂懂，摸不清方向。直到听到别人的呼吸声，雪子才慢慢地清醒过来，确定自己不是在无底的深渊，而是躺在医院的病床之上。她想把酸胀的身子翻转一下，可浑身像散了架一样不听使唤。想轻轻地去弯曲一下腿脚，小腿却像针锥一样，钻心地疼痛。她只好保持原有的姿势，平躺在床上。幸亏思维还听使唤，可以任意地驰骋，可想着想着眼泪不禁夺眶而出。

自从李振邦回了中国，对他的思念犹如夏天的藤蔓一样疯长，把她柔弱的身体缠得透不过气来，泪水成了与她同枕共眠的忠实伙伴。她后悔了，为什么不答应李振邦，和他一起到中国去呢？她太软弱了，担心她的父母会像绿川英子的父母一样，反对她与一个中国男人结婚；担心自己负气结婚之后，会让父母在亲戚朋友面前抬不起头来；担心自己与一个中国的反战分子结婚后，会让哥哥气炸了心肺；更担心自己的一意孤行会导致军国主义分子对李振邦暗下毒手。她恨日本的法律，为什么女子要到二十五岁之后才有婚姻的自主权呢？她又恨军国主义分子的伪善，为什么十八岁的女孩子做了皇军战士的花嫁会被国人推崇备至，而二十二岁的她要是与心爱的中国男人结了婚，就注定会遭万人唾骂呢？她怨恨自己连爱一个人的勇气都没有：既然深深地爱着他，为什么要在乎别人会怎么看呢？在爱情面前，我真不该软弱。她这样想。

她在相思的折磨之下日渐憔悴，总是提不起精神，在军训中一次次遭到教官的喝斥。

那一天，教官带女生们到山腰上进行手榴弹投掷训练。等爬上山腰，雪子喘着粗气，两条腿竟然抽起筋来。轮到她投弹，教官见她无精打采，就大声地训斥她，说打起你的精神来，用仇恨的眼光看着你的前方，想象你的正前方有一群中国佬的枪口正在向你瞄准，你只有投出手榴弹，才能消灭敌人，保护自己。

于是，雪子的眼睛里真的出现了很多中国佬，她定了定神，发现李振邦也站在当中。她眼睛一花，顿时感到天旋地转，两脚一软，人滚下了山坡。

混蛋！我命令你，爬上来，捡起手榴弹，重新再投。教官大声吼叫。

雪子根本就听不到教官的命令，等她醒过来时，右腿打着绷带，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她的右小腿被摔断了，脸上划满伤痕，浑身青一块紫一块，活像一个刚从战场上败下阵来的伤兵。

正当她躺在医院里，感到孤独与痛苦的时候，松本雄一和井野三郎从天而降，出现在她的面前。

雪子吃惊地问他们怎么会在东京，井野三郎说，从你离开京都的那一天起，我每天都在责备我自己，怪我没有抽出时间去看你。如果不是被一场接一场的报告会拖累，我早就来到了你的身边。我每时每刻都在思念着你，听说你受了伤，我非常心痛，也非常担心。我们马上就要到中国去了，可我实在是放心不下你啊！我恨不得一口气把中国猪全部消灭干净，扫平整个中国。等到实现大东亚共荣的那一天，我要把你接到中国去，我们一起在那里开创我们的事业，过上幸福快乐的日子，永不分离！

雪子说，井野君，我非常感谢你来看我，但人各有志，我不喜欢你追求的那种生活。我只想问你，你们口口声声要拯救中国，要与中国人共存共荣，可你们又为什么不喜欢中国人，还要消灭中国人呢？

井野三郎说，中国人跟猪一样蠢，他们愚昧无知，不思进取，顽固不化。他们占有广阔的领土和无尽的宝藏，却不懂得去利用和开发，还要对帮助他们搞开发建设的日本移民进行刁难和攻击，甚至恩将仇报地残忍地杀害我日本同胞。我们必须彻底地征服他们，让整个中国归并我大日本帝国，然后再用我们的勤劳和技术改造中国，带来中国的进步。

你们要征服中国，要消灭中国人，你们的行动不就变成了野蛮的侵略战争了吗？

不！我们对中国的战争，是一场文明对野蛮的战争。占领中国符合日本帝国的利益。占领中国，不仅可以带来日本的繁荣，也能带来中国的繁荣，因此也符合中国的利益。所以说，我们征服中国不仅是文明的，而且是正义的。

这是什么逻辑呢？难道你欺负了一个人，还要那个人对你千恩万谢吗？因为你是为了帮助他才去欺负他的？这说得通吗？雪子不服气地反驳井野三郎。

松本雄一在一旁听得不耐烦了，说我看你的大学是白上了，怎么连一点爱国激情也没有呢？中国人现在是我们的敌人，你怎么能帮他们说话呢？

算了吧，她受了伤，心情不好。有些事情，她以后会慢慢明白的。

井野三郎怕他们兄妹发生口角，便打起了圆场。于是，三个人都沉默不语。

松本雄一说，爸爸妈妈知道你受了伤，都非常担心。他们特意让我来接你回去。过几天，我就要走了，你以后多在家里陪陪他们。

雪子想了想，最终还是随松本雄一回了京都。

回到家，松本雄一就迫不及待地找和子去了。听说，他与和子结婚后，只带和子到家里过了一天。和子热心于各种各样的慰问皇军士兵的活动，加上她受不了婆婆动不动就给她嘴脸看，于是，她把和松本雄一的爱巢移到了自己家里。

还有一天就又要去中国了，井野三郎一大早来到了松本家，想在出征之前，把埋藏在心里的一席话倾诉给雪子听。见慧子陪着雪子，他想，雪子会喜欢我的，或许，她是在等待我向她当面起誓吧。正好，我今天就让慧子作证，向雪子表达我至死不渝的一片真情。

井野三郎端起雪子的茶杯，想给自己心爱的人喂一次茶水，雪子却闭上双唇，伸手把茶杯接了过去。井野三郎并不灰心，笑着说，雪子小姐，听我讲一个故事吧。19年5月15日，九名效忠天皇的海陆军军官，把企图阻止皇军征服满洲的懦夫首相犬养毅除掉了。然而，他们的爱国行动却不被有些人理解，他们竟然被当作凶手遭到了逮捕。但他们很快得到了每一位有良心的爱国公民的同情，有十一万份用血签名，甚至完全用血写成的请求宽恕的请愿书交到了天皇手中。还有九位青年要求替凶手服刑，为表真诚，给法院寄去了泡在酒精里的九颗小指头。这九位青年中，有一位是我的哥哥。我一直觉得，他们才是我们大和民族的真正脊梁，是我们每一位日本青年的好榜样。他们是一群为了国家，连生命都敢于舍弃的英雄啊！我为他们感到骄傲，也决心以他们为榜样。雪子小姐，现在，请让我以一个皇军军人的名誉向你保证：为了国家，我可以像我的哥哥一样，敢于去牺牲一切，包括我的生命；为了爱情，我井野三郎同样可以去牺牲一切，包括我的生命。为了表达我对你至死不渝的爱恋，我愿意用我的手指作为见证。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咔嚓一声，一颗血淋淋的小指头被锋利的军刀砍了下来。井野三郎面不改色心不跳，从容地包扎好自己的手指后，把砍掉的小指头用手帕包起来，双手捧到雪子的面前。

两个女孩惊得目瞪口呆。慧子尖叫一声，捂住了眼睛。雪子的心里猛地一阵痉挛，眼泪闪了出来。她长叹一声说，井野君，你这是何苦呢？我从来都是把你当成一位值得尊敬的哥哥啊！

哥哥？难道你就看不出我对你的一片真情吗？

对不起，井野君，因为，因为我早就有了自己的心上人。你是一位优秀的军人，一定会找到比我好上千倍万倍的女人。

不！井野三郎如咆哮的雄狮，说你不会真的爱上了一个中国猪吧？我要是早知道你爱上了那个中国猪，我一定会把他宰了。只可惜我和松本君去迟了几天，不然，我一定要把他的黑心掏出来。一个中国猪，竟敢爱上我的女人？

他是一个善良的人，是一个有良知的好人。

好人？一个中国猪，根本就不配爱上我大日本帝国的女人。我就是踏遍整个中国，也要把他找到。李立人，我要亲手宰了你，看你还敢不敢爱我的女人？井野三郎歇斯底里地吼叫道。

你敢？如果因为我的原因你伤害了他，我做鬼也不会答应你。你怎么会知道他的名字呢？

我到你们学校调查出来的。只可惜，我们去迟了。

卑鄙！你怎么能像间谍一样刺探我的个人生活？

因为我爱你！我要找到李立人，要和他决斗。我要让你明白，在一个大日本帝国的军人面前，他只不过是一头愚不可及的猪。总有一天，我要让你心服口服地爱我。

井野三郎说完，见雪子闭上了眼睛，摆出一副对他不再理睬的样子，顿时伤心欲绝。他咽下一口气，慎重地说，雪子小姐，请你相信，我是真心爱你的。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一个大日本帝国的军人才是最值得你去爱的。说完，他把带血的小指头放到床边的桌子上，失望地走了。

晚上，松本雄一回家看望了他的母亲，见慧子在妹妹的房间里，他礼节性地对她笑了笑。慧子出来，深情地对他说，松本君，明天我到车站去送你。到了中国，你要多保重，记得随时把千人针带在身上。说完，她情不自禁地抱住了松本雄一，她的泪水马上打湿了他的衣襟。

松本雄一心头一热，却镇定下来，将发酸的泪水咽进肚里，慢慢地把慧子从他的怀里推开。他说，慧子小姐，请你原谅我的无情。我是一个军人，必须为军人的荣誉而战，为帝国的利益而战，而这一切是以残酷和牺牲为代价的。

慧子不顾一切地再次拥入松本雄一的怀抱，松本君，我爱你！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再乎，我愿意为你牺牲一切。

松本雄一说，慧子小姐，别说傻话了。你是一个善良可爱的女孩，而我是一个随时可能牺牲的军人，我不能把伤痛留给你。

慧子说，不！有千人针护身，你永远都不会牺牲。和你在一起，只有幸福，没有伤痛。

松本雄一抚摸了一下慧子的头发，用有力的大手再次把慧子从怀里推开。他笑着对慧子说，你的话会激励我在战场上勇往直前。感谢你照顾我的母亲和妹妹，请多保重！说完，大步走出家门。

慧子依依不舍地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感到从未有过的幸福和满足。

日子一天天过去，雪子的伤势渐渐恢复。进入冬天，在慧子的搀扶下，她已经能出来晒太阳了。两个女孩在一起，成了无话不谈的知己。

每天，慧子买回报纸，两个人就开始认真地阅读。她们关心着皇军在中国的战事，关心着彼此的心上人。看报纸的时候，雪子动不动就会发呆，如雕塑一般，连眼珠子也不动一下。一天，慧子见她又坐着发呆了，就问她想什么，她说，我很担心。振邦君在哪里呢？他会不会在战场上碰到我哥哥和井野君呢？

不会，他是学医的，不会上战场。

皇军要消灭所有反抗的中国军人，振邦君要救治受伤的中国军人，那他不是很危险吗？

不会的。慧子找来一张刊载有中日亲善照片的报纸，说你看看，皇军到中国去，并不是要把所有的中国人都杀了。他们是帮助中国赶走法英俄，消灭国民政府，救中国人出火海的。照片上的中国百姓和皇军在一起多开心啦！振邦君不是军人，他只是一个医生，皇军怎么会去伤害他呢？

雪子也开始找报纸上的宣传画，一副标题为奋战救中国的图画深深地吸引了她。看到图画上，一个日本兵背着一个小童，用脚踢前面的两条狗，一条狗身上写着国民政府，另一条身上写着国共合作。日本兵的背后还跟着几个满脸笑容的中国良民。雪子一字一句地念起了漫画上方的文字：日军的奋战，是为着要救中国的民众。日军背后跟着的人，都是从国民政府的毒牙里救出来的中国良民，看看他们的笑脸呀！

慧子在旁边说，你看，皇军多么英勇啊！松本君一定也是这样，为救中国的民众而战呢。你再看这里的照片，穿着军装的天使，皇军是多么慈爱啊！

照片上，几个皇军正把中国的老人背向避难所。报纸上的文字介绍说：照片为将难民视为自己父母般背负前往避难所的皇军勇士。这是我皇军真正的写照：皇军向中国首都南京推进，蒋介石的国民政府弃城逃窜。由于敌军放火焚城后逃跑，许多地方陷于火海之中，在大火及浓烟密布下，许多城里的居民都收拾细软衣物开始逃难。在此情况下，我军本着人饥己饥，人溺己溺的人道精神，在尚未开始享受胜利果实之前，就立刻卷起衣袖建避难所，协助收容难民。

于是，雪子和慧子都认为，应该把中国人分成两类：一类是野蛮落后和残暴的，如国民政府和搞国共合作的人，他们拒绝接受日本的友好支持，以日本人为敌，成了皇军的征服对象；另一类是文明进步的，如广大的中国良民，他们乐意接受日本人的帮助，和日本共存共荣，视皇军为朋友。

雪子说，振邦君是接受过文明教育的人，是文明进步之人，应该和大多数中国人一样，成为皇军的朋友。慧子非常赞同雪子的观点，她说，李振邦在日本留过学，又有很多日本朋友，他说不定天天与皇军在一起联欢呢。她们甚至猜测，李振邦和松本雄一很可能已经变成了一对好朋友。

十二月十三日的夜晚，京都沸腾了，电台不断播送着日本皇军占领中国首都南京的消息，整个日本都在为日本皇军征服中国而狂欢。

这一夜，慧子提着灯，高兴地去参加游行庆祝活动。雪子恨自己的腿不争气，只得和她的母亲一起呆在家里，收听着广播。欢呼声在京都上空响彻云霄，雄壮而高亢的《爱国进行曲》在街道上回荡。雪子想，此时此刻，哥哥和井野君他们，一定正在中国的南京和中国的良民们一起欢呼狂欢吧。她的眼前浮现出了李振邦和松本雄一，还有井野三郎在一起手挽着手的场面。她的心里感到由衷的高兴。既然实现中日亲善的目的了，中日之间也就不存在战争了，振邦君就会马上过来接我了。

临近天亮时，雪子做了一个梦，梦见李振邦真的来了日本，来到了她的家里。她的父母双亲，还有哥哥、弟弟，全都忙着为他们操办婚事呢。正当她准备挽着心上人的胳膊时，她的心上人却不见了。雪子醒来时，不觉一阵惆怅。

慧子每天都要出去打听皇军在中国的最新消息。街上天天都可以看到妻子送丈夫，母亲送儿子到中国战场去的情景。一些工厂的大门口，工人们摆着长长的队伍认购爱国公债。院墙上张贴着醒目的倡议书，要求每个工人月月储蓄，募集国防献金。

京都的街道上，到处可看到聚集在一起倾听演讲的男女老幼。

左边街道上产业报国会的成员振臂疾呼：我们要向皇军学习，在后方也要像枪林弹雨中的皇军官兵那样的紧张，尽报国的微力。在空前重大的时局里，国家产业人员要提高自觉性，拿出劳资合作的诚意，为确保产业和生产力的发展，倾注殉国的热情。

右边街道上国防女人会的成员在呼吁：让我们把每一位家庭妇女组织起来，充满热情地为皇国和皇军工作，积极从事军事援助和铳后奉公的各种活动。每一位妇女都要牢牢遵守日本传统的妇德，育龄妇女更要以生养皇国的孩子为荣，培养对皇国有用的孩子……

爱国妇人会的演讲吸引了更多的听众，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声泪俱下：女同胞们，想想我们的“肉弹三勇士”①吧，为了帝国的利益，我们亲爱的皇军将士们不惜牺牲生命，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为他们服务呢？到中国去吧，参加我们的勤皇服务队。到皇军最需要我们的地方去吧，帮他们擦一把汗水，帮他们包扎一下伤口，为他们唱出最动听的歌声，为他们排解身心的伤痛，为他们鼓舞出最高昂的斗志……全身心地为皇军服务就是我们勤皇服务队至高无上的神圣责任！只要能早日彻底地征服中国，实现我大日本帝国的伟大梦想，就是为敬爱的皇军将士献出一切也在所不惜。到中国去吧，那里是我们放飞理想的天堂。我们将和皇军一样，在大和民族的历史上写下永恒的篇章……

爱国妇人会的演讲还没有结束，就有不少女孩子纷纷报名参加勤皇服务队。慧子的心也动了：要是能到中国去，能为松本君服务就好了。我一定要劝雪子，要和她一起去。那里有我们最喜欢的人，是我们的天堂。

雪子听了慧子带回来的消息，心情反而矛盾起来：既然占领了中国的首都，中日亲善的愿望就可以开始实现了，战争也就结束了，为什么还要动员一批又一批的人到中国去呢？

慧子帮忙分析，说可能中国人受国民政府和国共合作的毒害太深了吧，必须要更多的皇军到中国去，才能彻底地解救他们。很多人都把到中国去看作是建功立业的绝好机会呢。女同胞们也这样认为，都争着报名参加勤皇服务队，要到中国去实现抱负和理想。我们也到中国去吧，你找到振邦君，我找到松本君，我们一起来建立中日亲善的典范，不是很好吗？

两个月后，雪子的腿完全康复了。她和慧子一起，报名参加了第四批奔赴中国的勤皇服务队。

一九三八年四月二十一日，在筑港附近的大阪港区，第四批勤皇服务队的成员搭上了去中国的军舰。来欢送的人群挤满了港口。军舰上，出征的皇军唱起了《爱国进行曲》，然后，军舰上下的人齐唱《群之代》，遥拜天皇，最后是为对华作战中牺牲的皇军英灵默哀，为战争胜利祈祷。在一片皇军万岁的欢呼声中，军舰缓缓起锚。

注释：

①“肉弹三勇士”：19年月日，在上海作战的日军第1师团组成决死队爆破中国军队的铁丝网，第4旅团工兵作江伊之助、北川丞、江下武二等三人拿着爆破筒自爆身亡，被日本人颂为“肉弹三勇士”。（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