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前石板路,垂落冬日清晨露珠。
珠光熠熠,青苔满布。
苏绫衫袍湿了半截,猫婆婆安安静静跟在身后,眼神中读不出她的心思。
三哥在谷口,让苏绫编了一条三指粗的大绿藤,套上脖子,绑在树上。
它死命挣扎着。
它嘶鸣怒吼着。
挣不开的,是猫婆婆双眼里天生母上的威严。
远远地,看见谷中蜿蜒小道那头,坐在庙宇大门内的樱花庭里,那一位鱼眼刀客。
炊烟初升,苏绫能闻见伙房外的地炉烟囱中冒出的米面香味,馋得猫婆婆口水直流,脸上满是馋色。
苏绫同猫婆婆走到席地而坐的红坊主面前,发现这男人,正倚着一盏小茶几打着瞌睡,眼皮红肿,像是很久没能做过一个好梦,睡过一场好觉。
身上的貂毛落了一层雪,苏绫突然一惊,猫婆婆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
土御门法师不知何时,为红坊主拍打扫落肩背上的雪花水露。还提来了一大碗酒。托着两个大斗,赤红的碟碗落了桌,红坊主终于像是睡饱了。双眼微微眯着。
若不是那对鱼眼,那张脸能骗走猫婆婆的心,苏绫是信的。
多了些皱纹和杂色斑,眉似剑,目如星。
“红坊主,客人来了。”
红坊主不答,只是将苏绫上上下下看了一遍。
“你是何人?”
苏绫:“天都人。”
红坊主瞄见黑刀,双眼厉然生怒,又问道:“老爷子的徒弟?”
“一刀斋,在下知道你,大名鼎鼎如雷贯耳。”
苏绫说着,拉起趴在地上,跪得瑟瑟发抖的阿妈。将她揽在怀里。
苏绫道出了红坊主的真实身份,这令一刀斋极为震惊,那蠢徒儿对自己百依百顺,又将自己当做亲生父亲看待,就连徒儿寿终正寝之时,还感激自己送了他一身虚名,怎么会在还阳后对陌生人点破这秘密呢?
“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野猫一只而已。”
苏绫给一刀斋的感觉很奇怪。
他能从剑客的手,读出剑客的心。
这个人,不简单。
那佩刀的样子,显然是拔不开虎彻,她太矮。
负剑起刀的路数,有可能是忠明自学的几手严流,佐佐木小次郎善使的,便是极长的野太刀。
可她算不得强壮,那孱弱的身子,甚至一刀斋第一眼看去,觉得眼下的女人是忠明派来给自己送刀,勾图衣食,乞求自己放他一条生路。
可离近了,那股莫名的气势却不由自主地慑住了一刀斋。
他不由得胡思乱想起来,鱼眼鼓动,想将苏绫看个通透。
我…
她…
看不透!
“你没有兽化的妖耳,你是半灵?”一刀斋迫切问道。
土御门法师掩嘴笑着,端上两盘鲜花饼,酥油面上用红糖勾着佛像,散出的香味让猫婆婆耳朵颤了颤。
苏绫也不客气,拿起就吃,嚼了几下,一股清新爽口的花枣泥在舌尖弥漫开来,甜得发腻。
吃着吃着,苏绫一手拦住了猫婆婆,一边同一刀斋答道:“在下孤魂野鬼一条,天都人士,从小和走镖师父学了几手庄稼耙,算不得什么本事,年十六,师父把在下卖给了旗人。在下不肯,便投了井。”
一刀斋听苏绫现编的故事,反倒是提起了几分精神。土御门法师也来了兴致,因为死在天都,残魂能漂洋过海来这雪国的家伙,魂魄的灵力一定非常强大。
苏绫吃完,打了个嗝,那粗俗行径哪儿有个姑娘模样,倒像极了江湖儿女。
只见这隔声喷出一把金灿灿的雾,土御门一见大为吃惊…
若说他干了什么,这鲜花饼上红糖勾的,是护持千佛的法相,里面的樱花枣馅也做了个五芒星驱邪图,任何妖怪吃了这贡品,都像是凡人生吞砒霜那般暴毙当场。
见土御门的脸色,苏绫庆幸还好拦住了猫婆婆,不然自己又得少一位亲人。
她大大咧咧地骂道:“一刀斋,你家这婆娘做的饼,只怕是面还没发净,馅是不错,啃着胃疼。”
土御门法师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那般女人模样又不是他想要的,爹生娘养能怪人家么?
可他也不好还口,毕竟一国国师,和个二愣姑娘斗些嘴,想想都觉得丢人。
“哼~”
扭过头,土御门法师不回话,一刀斋给苏绫斟上酒,满满一大斗,足有七斤。
“兄弟死了,没过头七,戒了。”
苏绫呸了一声。
“丧服穿得不太舒坦,你衣服不错。”
一刀斋取下貂皮,递给苏绫,这意思,显然是要苏绫继续将故事说下去。
“后来,在下去见牛头马面,管寿辰的判官讲,我未尽孝道,未恤子嗣,未酬鸿鹄之志,未杀窃国大贼。”
苏绫的猫瞳,眯成了一条缝。
口中掷地有声,字字句句讲到:“投井自尽,要下什么地狱在下可不知道,少读了几年书,也没学过佛礼,秃子那一套,我不信。”
这句话似乎说到了一刀斋心里,他一拍桌,双眼鼓得极大。
“说得好!”
一刀斋晓得,眼下这半灵有不输于男儿的雄心,若是生在乱世,又有一身武艺,定是刀口舔血,脑袋系腰的枭雄之命。
一刀斋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觉得眼下的小姑娘非同一般了。
她的眼神,和信长公很像!
苏绫一瞄一刀斋腰间佩刀…
【童子切-安纲】
“哼…”
嘴角微翘着笑出声,狡黠的脸上带着些许神秘,继续说道。
“阁下也曾信过佛?”
一刀斋怒道:“胡言乱语!”
他觉得失态,又囫囵答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呢喃着…像是被苏绫点到了伤心事。
“可…可轮回六道,畜生做了牛马几生几世,才修来一世人身,若是犯戒造杀业,生因果,又得迷迷茫茫投下轮回井,最后修到大德,承大苦业,证一身无喜无悲金身佛光大道…”
“兀那凶神恶煞,却只要放下屠刀,就能立地成佛?”
一刀斋笑了…
他的笑,似喜实悲。
“可笑!可怜!可惜!可恨!”
这八字,从一刀斋口中蹦了出来。
苏绫也不提一刀斋的伤心事,她细细想着,一刀斋这次来北地,似乎另有所图。
他话里的意思,莫不是已经砍了那妖僧,弃了【大德世典黑光太刀】,妖刀村正放下之后,却没能成佛,反倒成了半死不活的恶鬼。
苏绫接着吹:“在下实乃凶恶之人,去了地府,也没人愿意收留在下,地狱滚过一圈,见人都在用刑具残害自己。三岔口的鬼头槐前,有条白龙,它要在下往东去。在下便跟着大鱼一路游了过来。”
“一路魂光忽隐忽现,快要消散时,成了一尾野猫。在下只觉可惜,若是一头猛虎人熊,倒也…不用为了兄弟戒酒。”
话中之意,直指一刀斋。
一刀斋此刻却一直在装疯卖傻,他显然是见过猫婆婆的,既然二哥是他生生腰斩,不可能认不出这猫妖。
“你胸有大志…何不?”一刀斋说了一半,他这是要怂恿苏绫造反啊…
天都尘埃落定,四方喜迎王师,大和虽算不上国泰民安,好不容易过了战国乱世,谁愿意再起战事?
这时候说出一句“你很有想法,要不当一方大名?”的话来,实在太蠢。
一刀斋落寞的想道…
若没了战争,要剑有何用?
“童子切?”苏绫赶紧转移了话题,她突然觉得一刀斋非常奇怪,和忠明那样奇怪。
或者说,这副本里的每一个NPC,都像是有着一段难以用语言描述的复杂故事…
“你认得它?”一刀斋答道:“它是好剑。”
“国纲之名,谁人不知?”苏绫也知道打出童子切的工匠,正是日本传有天下五剑的著名工匠作品。
“砍了天邪鬼一只手的刀,在下当然晓得。”苏绫准备说另一个故事。
另一个一刀斋都熟知的故事。
1:18 S
“传战国,狼烟四起,瀛洲仙岛,同如今的天都一样,饥民生养的多,饿死的孩子数不胜数,父母不忍心见孩子受苦,便将他们送进山里,孩子不懂事,只晓得要出去玩儿,于是欢喜得不得了,男孩唱着歌,女孩儿哭闹着,男人背着六角眼笼,装着孩子上了山。”
“杀光了,用一口大锅煮掉,吃完拍拍肚皮,男人唱着歌,女人流着泪下山。”
“后来,山上多了吃人的大妖怪,虽然是孩童模样,那怨气与妖力能一拳打碎山岳,喜欢吃人。”
不知不觉,千绪听得苏绫所言,开始在苏绫怀里嚎哭。
“看来…你是真的想要与我为敌?”
一刀斋左手按着刀,他斜眼望着远方的山川,盐川以北,一束火光冲天而起,就像是云彩上面的神宫香火。
那是忠明锻刀的炉火。
“还有一首童谣,它叫笼中鸟。”
苏绫的话,彻彻底底刺痛了一刀斋的心。
笼中鸟本是一首阐述母亲丧子之痛的童谣,但其中有两句却有意无意的指向了一刀斋。
苏绫缓缓念道:“鹤与龟,都齐齐摔倒。”
这一句,正是在说本该长寿之物,半途夭折的意思。
言下之意,话里的恶意如带毒的钢针,扎在一刀斋的心上。
“可惜…现在的你,还不能让我魂归黄泉。”
一刀斋静坐。
苏绫与他对视。
如第一眼瞧见忠明浑身带着杀气那般。
两人之间,正做着气势上的决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