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个家伙要婆婆妈妈地看到什么时候!都说没事了,而且凭他们两个,遇到一点风浪也不会怎么样嘛!”
“唔……啊……唔……”
罗利的表情,活像只点心被抢的牧羊犬,目光往莉莉薇手上的信飞去。
那是寇洋和茉莉寄来的,上半由寇洋所写,下半换茉莉。
第二张,则是两人交叉写成。
第一张上半部提到他们在山下发现世界的变动比先前听说的更奇妙,学了很多;而下半部都在说南方人好多好热闹,食物和新奇的事也好多,错字一大堆。
读着茉莉写的部分,罗利表情垮了好几次,到了第二张也一样地僵。
第二张写的是牵连到他们的风波始末,且看得出寇洋有意冷静客观地记述,茉莉却会跑来捣蛋,想要写得很好笑。
寇洋顾虑到罗利的感受,而轻描淡写的部分,有很多被茉莉改得非常夸张。
大致上,能简约成他们遇到了相当大的麻烦,所幸最后总算是圆满落幕。
寇洋担心得胃都要痛了,茉莉却玩得大呼过瘾。
同情做事一板一眼的寇洋之余,罗利也为茉莉玩得开心而高兴。
但心里最后仍害怕他们有个三长两短,而七上八下。
那不仅是因为,自己和莉莉薇曾实际经历攸关生死的大冒险,还有另一方面。
“话说他们俩感情还真好。”
莉莉薇简单重读抢来的信,咯咯笑了笑。
字里行间,能轻易看出他们关系有多亲密。
同居一宿的两人,在烛光下额碰额、肩并肩、手牵手。
“因为,寇洋他是个好哥哥嘛。”
罗利清咳一声,说出他最近发现能用来安慰自己的话。
“他们从以前就比真正的兄弟更像兄弟。”
即使,莉莉薇听不下去而白了一眼,他仍旧一味自说自话。
“好嘛,爱怎么想,都随便你这个家伙。”
说完听似“这家伙则是从以前就很笨了”的话之后,莉莉薇打了个喷嚏。
紧接着发着抖将信塞给罗利,捏条熏肉叼进嘴里跳回浴池。
罗利整平莉莉薇捏皱的地方,看着茉莉笨拙的笔迹而傻笑片刻后,又担忧其内容般揪起了脸。
但那毕竟是宝贝女儿第一次寄来的信。
在他小心翼翼地折起来准备收好时,莉莉薇又说话了。
“话说,你这个家伙想到春天能玩些什么了吗?”
“嗯?”
“你这个家伙不是想办些热闹的活动,以免客人被山另一边那些新来的抢走吗?”
说到集会上的议题,罗利面色无光。
“这个嘛……我实在是想不到。”
“不是每年都有办什么圣人庆典吗?”
任何城镇村庄或职业,都有各自的守护圣人,一年四季都会有某个地方替他们办庆典。在玉龙府是春季,而且主要是为了慰劳村人冬季的辛劳,性质对内。
“再说,那也没什么特别的。”
“那么,办个进奉山珍海味,请大家饱尝一顿的活动也可以?”莉莉薇将手和脑袋枕在池边,脚“啪刷啪刷”拍着水说道。
撩起湿发的她,做起那种不雅动做,和正值调皮年纪的茉莉一个样。
“真的每个人都来进奉,你也吃不完吧。”
淋上蜂蜜的起司也可比山珍海味呀。
看到罗利捏起一片,莉莉薇刻意龇牙咧嘴地宣示主权。
“哼。你这个家伙以前不是往来各个城镇做生意的行商脚商人吗,应该有见过几个有意思的节庆吧?学人家办办看嘛。”
“嗯……有个叫追牛节的,非常的热闹。”
“哦?”
“就是把城里的小路封起来,在大路上追气得发狂的牛。传说,摸到牛屁股的人会得到幸运之神的眷顾,追得可疯了,而大家最后还会把那头牛整头烤来吃。可是……”
“不行吗?”
“每年都有人受伤,更糟的是牛很容易撞坏房子,灾情惨重。”
以旅客观点而言,遇到这种刺激的大活动是很有娱乐效果。
然而亲手盖房,深知维护不易的莉莉薇,似乎是想象了房子被牛撞破,搞得一塌糊涂的画面,表情沉了下来。
“那实在……很伤脑筋。”
“是吧?”
“还有其他的吗?”
“再一个……就那个吧。每个城镇的让区自己组队,踢着皮球在街上游行的庆典。”
“听起来很好玩嘛。”
“只是争球的时候很容易争出火气。就算那无所谓,这个村里年轻人少,恐怕开始没多久就受不了了。”
或许是想到一个个顶着啤酒肚的旅馆老板们吧,莉莉薇尴尬地垂下耳朵,接受了现实。
“你这个家伙最近也有点肚子呢。”
“唔……呃……咳哼!从年纪来看,就只能办点化装舞会什么的了,可是那种东西到处都有。”
“真难想。”
莉莉薇又啪刷啪刷拍响池水,以狗爬式般的动做游离池边。在水中飘散的头发和尾毛让她看起来很无所谓,但若对这话题没兴趣,她压根就不会提。
其实莉莉薇也很关心这旅馆和这村子,否则不会夜夜跑上积满了雪的山头到处巡视,又默默缝补堆积如山的床被单。
“嗯……”
在罗利苦恼时,莉莉薇啪刷一声坐上池中岛,抓起头发拧水再使劲甩了甩尾巴。
“你这个家伙还不下来吗!”
并以比茉莉更纯真的笑容这么喊。
还有工做的伙伴摇了摇手,但而后败给莉莉薇无趣的表情,把衣服给脱了。
“这种懒散的乐趣还真毒啊。在这时说什么要在春天办新活动,没人感兴趣也是当然的吧。”
罗利一手拿着冰凉的酒,望着明媚的蓝天喃喃自语。最后他还是请宋金水来送点酒食,泡在温泉里发呆。一想到每间温泉旅馆在这时期大抵如此,人就更懒了。
“行的时候啊,本大人很喜欢在草原上打滚哦。”
“滚来滚去以后还会在马车上大声打呼呢,马车上有人替我拉缰绳的话我也会啊。”
“本大人才不会打呼!”
从不否认在马车睡大头觉这点来看,莉莉薇也变得圆滑多了。
“呼……话说回来,这里的温泉是既清幽又舒坦,要是这都不算人间仙境,哪里算得上呢?依我看,不管是谁都应该义无反顾地来这里享受享受呢。”
“是啊,这里以前真的很热闹。”
看来,早在罗利出生几百年前,莉莉薇就泡过玉龙府的温泉了。
“对哦……也可以用人间仙境的招牌正式卖给官方。”
“啊?”
大笨驴又在莫名其妙瞎扯了。莉莉薇投出怀疑的眼神,但罗利却一副觉得这说不定真的有商机的表情说:“别惊讶,你有听过圣地巡礼吧?有的圣地是祭祀众所皆知的圣人,有的是祭祀对某些身体病痛特别灵验的圣人,例如眼疾。”
莉莉薇兴趣缺缺地倒酒,不理会滔滔不绝的伙伴。
大概是因为十年前的经验告诉她,这个人每次意气风发地大谈赚钱计划之后,多半会惹一身腥。
只是,罗利可无法将灵光憋在心里。
“既然大家都知道泡温泉对身体有益,不如直接请常来的圣职人员帮点忙,把这里封为圣地就好啦。没错没错,官方的让示里不也说过人间底下有个地狱,而中间有个叫炼狱的地方,只要在那里赎清了罪,即使该下地狱的人也能上天堂吗?相对地,天堂和人间之间也该有个不是天堂也不是人间的仙境,而那里就是我们玉龙府——”
莉莉薇拿肉干塞住了罗利的嘴。
“唔嘎?”
“如果在炼狱赎罪就能上天堂,那在你这个家伙的这个仙境喝酒做乱,不就要下地狱了吗?”
莉莉薇那张因温泉和美酒而泛红的脸搭上琥珀色的泛红瞳仁,简直像个恶魔。
“唔……嗯……”
“而且,现在就经常有人抱怨客人太多了,他们不会帮这种会让客人更多的忙嘛。”
“嗯。”
的确是这样没错。
“还有,你这个家伙要想的是个能在闲暇时期招揽生意的活动哦?你这个家伙这傻瓜该不会已经忘了嘛?”
“也……也对。嗯。”
泡汤喝酒,很快就有了醉意。
罗利将手伸出池外,抓把雪按上额头。
“嗯……我是觉得人间和天堂的夹缝这噱头真的不错耶……”
“因为,有本大人这样的天使吗?”
莉莉薇咯咯笑着贴上罗利。那一身冰清无瑕的肌肤与玲珑有致的线条的确很像天使。
只是叼着肉干的唇缝间露出的虎牙,透露出她不是可以随便碰触的人物。这是实际下过手的人给的忠告,绝不会错。罗利自嘲地想。
“天堂与人间的夹缝……庆典嗯……”
莉莉薇无视于罗利嘴里念念有词,泡晕了似的啃起了他头上的雪。啃着啃着忽然抬起头,爬出池子。
“怎么啦?”
迅速从头盖上袍子后,莉莉薇下巴往主屋指了指。
“先生,有您的客人。”
原来是宋金水带着人来向罗利通报。罗利当然没对村里的人透露莉莉薇是半狼的秘密,而莉莉薇自己也很小心。
“哦,马上去。”
罗利也随后便离开浴池,并为联络通道上主屋门边的人影感到些许讶异。
总不能端出热葡萄酒,罗利便请宋金水煮壶羊奶,加点蜂蜜给客人倒一杯。而这位表情走投无路的客人一直盯着自己的手,坐在椅子上动也不动。
莉莉薇也走过来,以暖炉烘得蓬松的尾巴在袍子底下摇摆。
她以手指戳戳罗利的腰,表情像在问“有什么事?”
但罗利也不清楚。
没有客人的主屋餐厅静悄悄的,只有宋金水替罗利他们准备晚餐的声响。
莉莉薇好奇地对这位小兄弟瞧了几眼,找个比较远的位置坐下继续缝她的东西。
这样干等也不是办法,之后,罗利先开口了:“是令尊请你来传话的吗?”
尽管外表还小,这年纪的人在这一带已经是充分的劳力,罗利话里自然也带有一定尊重。
只看到对方肩膀愈垂愈低,重重摇头。
这位不速之客,是附近温泉旅馆的次子,和茉莉同样岁数。
这里同年龄的孩子不多,他和茉莉经常玩在一块儿,才罗利也认识。他名叫刘毅,老爱和茉莉一起恶做剧,罗利不知道骂过他多少次。
到了两人得开始帮忙家务的年纪,一起玩的机会就渐渐少了,倒是最近一见面还会互丢雪球或青蛙。
“快趁热喝了吧。”
再催促一次后,刘毅才捧起了杯。
紧接着将它当做施力点般,头一抬就说:“是……是我自己有事要求您的!”
声音大倒还好,主要是态度吓到了罗利。
和茉莉一起捣蛋而被训话时,刘毅总是爱理不理地看着旁边,而这样的孩子如今却真挚地直视他的双眼,表情已与堂堂青年无异。
“只要我帮得上忙,你尽管说。”
罗利没有瞧不起对方年纪小,也挺直了背回话。
“那个!请您……请您……!”
然而刘毅鼓不起更多勇气,嘴巴张是张得开,但就是说不出口。
脸红得仿佛随时会窒息,样子很难受。
最后,看到他闭上眼睛,甚至难熬地咬紧牙关,罗利不禁向他的肩膀伸出手。
但就在这时候,话冲出来了:“请……请您答应我和茉莉姑娘的婚事!”
投注了全心全意的话,风一般地吹过整座餐厅。
错愕的罗利,一时还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
和茉莉?
婚事?
“等……等等!你突然这样说,呃……”
罗利的脑筋接不上线,话都不知道怎么说了。
这段时间,刘毅的眼也持续注视着他。
带着不成功便成仁的觉悟。
“要向茉莉求婚吗?”
罗利终于整理好思绪,与少年的决心正面相对。
“没……没错。”
紧接着理解到刘毅不是开玩笑,他便改以用旅馆主人的身份思考。
“令尊知道吗?”
这问题使刘毅面露难色,摇了摇头。
在这小村庄,各家亲戚关系显得特别重要。
比如两间受欢迎的温泉旅馆结成了亲家,就会形成强力派系。
因此,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不得与同村人结婚,大家还是很有默契地往村外发展婚姻关系,尤其是白云一带。
此外,也单纯是由于家族少,必须避免血缘交混得太过相近。
“嗯……”
该怎么回答呢。
罗利头疼地叹气,刘毅往前倾地靠过来。
“抱歉,有件事,我想请教一下。”
“嗯?”
“茉莉她……不……不对,茉莉……姑娘她,那个私奔的传闻是……”
“哦。”
罗利唏嘘了一秒后,似乎在眼角见到了莉莉薇偷笑。
不过,这也让他终于明白,刘毅为何没跟家里谈过,就抱着必死决心冲上门来。
“私奔啊……我也不知道……哦不,感觉上,有几成是那样吧……”
都到了这地步,罗利依然含糊其词,但这不是理性处理来的事。
“总之,还没有确定就是那样。”
他之才明确地这样说道,不是因为,一厢情愿。
而是对绞尽勇气上门提亲的刘毅表示一点尊重。
“你也很清楚茉莉的个性,她经常若无其事地做些荒唐的事,又总是三分钟热度。”
与茉莉一块儿长大的刘毅似乎颇有同感,听得频频点头。
“才,也不是不可能和人家大吵一架就突然自己回来吧?”
而且寇洋立志成为圣职人员,曾立下禁欲之誓。来这村子的舞娘不管再美再会挑逗,他也不为所动。
“到时候,你自己去找茉莉求婚就行了。我个人完全不会限制那种事。”
刘毅的脸拨云见日似的亮了起来,但不一会儿又没了力气。
“可是……对方……是寇洋先生吧?”
村子就这一丁点大,大家彼此都认识。
罗利点了头,从前的调皮小鬼脸上随后便泛起失望之色。以罗利自己而言,假如在刘毅这年纪有寇洋这样的情敌,也只有绝望的份吧。寇洋从以前就长相俊美,长大以后更是加倍英挺。
“唉……”
凭着一股冲劲而来的少年,现在却为现实的高墙意志消沉。罗利想起自己还是个见习行脚商人时也有过类似经验,不禁淡淡苦笑。
眼前这个人虽是打他爱女主意的不肖之徒,却也是单枪匹马直闯龙潭的勇士。
“话说,你怎么突然有这种想法?”
“咦?”
刘毅反问后,罗利刻意装出顾忌莉莉薇的样子。
说男人间的小秘密般,凑上脸压低声音问:“其实,我以为你比较喜欢舞娘耶?”
刘毅顿时满脸通红。
泉疗场所是少不了歌舞的地方,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性到处都是。
而且,她们持有卖艺维生的特许执照,即使在宫廷也不会因言行失礼而问罪,拥有一身什么也不怕炫目的美丽。
“那个……我……”刘毅一时语塞,但没有就此沉默:“后来,我发现茉莉……和她们都不一样。”
这让罗利回想起宝贝女儿的种种。
茉莉和莉莉薇长相一个样,个性却完全不同。
仿佛从莉莉薇身上抽走沉着老成,再把略为厌世的部分全部换成了阳光,浑身上下都是无限的活力。
小时候,她曾经为了抓兔子而横冲直撞,倒栽葱掉进沼泽里弄得满头是血。
结果,第二天还满山头地追着鹿跑。
的确,她与束发焚香,关心腰部赘肉,带着满满自信与从容微笑歌舞的舞娘们,打从压根就不一样。
说起来,她们还比较接近莉莉薇。
“是,大概是贵族家里的猫……和山中野狼的差别。”
即使,认为自己女儿是全世界最可爱的少女,还是有些地方不能装做没看见。
罗利无奈地这样说道,让刘毅稍微失笑又急忙摇头。
“那个,不是啦,不是那样……”
“嗯……”
刘毅视线垂到手边,说:“那些舞娘,我的确是满喜欢的,可是……即使她们在这时候下了山,再过一阵子就又见得到了。”
“这样啊。”
“可我一听说茉莉离开村子,我就……我就……”
说话的是一张愁苦不堪的脸。
“你就做什么都不对劲,好像快发疯了?”
“嗯。”
刘毅出不了声,嘴唇颤抖地颔首。
他和茉莉同年,过去常像家人一样整天玩在一起,容易看不清离自己太近的人。
罗利很明白他的心情,为做生意而云游四海的他,很少在同一处待一个月以上。
这反而使他容易看清,各个地方的老百姓们想法。
村庄或城镇很少有整体性的大变化,昨天有的,今天还会有,无论如何厌烦,明年、后年照样会来。
在这样的环境下,到了恋爱年纪的冤家青梅竹马,即使有点儿喜欢对方,多半也不敢说出口。
要是失败了,恐怕会被人一路记到老,甚至进棺材才解脱。
但,这位少年独自来到这里,其实是值得尊敬的勇敢表现。
更何况,可能是情敌的人,还是美男子寇洋。
在罗利眼中,刘毅已是个不折不扣的堂堂男子汉。
“而且,我明明应该很清楚这种事……”
刘毅握起置于膝上的手,泪水扑簌簌地掉。
“哥哥病死那时候,我就应该学过教训了啊……”
罗利也认识刘毅那染上流行病,没几天就撒手人寰的哥哥。
经过短暂犹豫,他将手慢慢按上刘毅的肩。
“我明明知道……呜呜……有话就要早点说出来……不然很可能就……没有下一次了……”
罗利拍了拍刘毅的肩,摸了摸他的后背,予以拥抱。
与茉莉不同的男性体格与汗臭,让他略为陷入有儿子或许就是这种感觉的感慨中。
接过来莉莉薇贴心送来的手帕后,罗利又拍拍少年的背说:“可是,茉莉她还活着。”
“唔咕……呜呜。”
“虽然,我很想把觊觎我女儿的人全部打跑就是了。”
即使,话说得很做做,刘毅看罗利的眼神还是有点胆怯。
无论在莉莉薇眼里,是多么可爱的雄性,罗利仍是堂堂的温泉旅馆老板。
“你可以尽管去追她,但这样讲,其实有点儿不负责任。”
罗利按住正要起身的刘毅,将手帕递给他。
“茉莉那孩子的态度,还不是很明确,我想她和寇洋到处游览之后,很可能突然就自个儿跑回来,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一想象多半正在偷听的莉莉薇表情,罗利就不禁苦笑。
不过,他真的是觉得可能不低。
毕竟,他怎么也不认为,寇洋会不知会他,就与茉莉进一步发展。
“你只要在那之前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就行了,到时候再正式……正式……”
来跟茉莉求婚。
当罗利怎么也说不出这几个字时,刘毅抓紧手帕,大声这样说道:“我会来正式对茉莉求婚的!”
展现出了被揍两、三拳也不会轻易动摇的坚决。
罗利双肩一松,笑着点点头说:“我会等你的。在那之前,我就对空气练练拳头好了。”
见到那副贼笑,刘毅尽管表情绷了一下,也没有别开眼睛。
“好了,眼泪擦干,把这杯喝了吧。”
“好……好的!”
罗利一手拄桌托腮,看着刘毅听话地喝起羊奶。
心想,有这样的好孩子做儿子其实也不坏。
“如果想洗脸,直接去泡个澡也可以。你弟弟他们都不知道你来这吧?”
“啊……啊……那……那就不好意思了。”
要是让平时总是大摇大摆使唤人的哥哥哭着回家,简直是把受伤的鹿丢进狼群里一样。刘毅起身离席,鞠个躬后摇摇晃晃走向浴场。
罗利微笑着目送他离开时,莉莉薇和他交换似的什么也没问就一屁股坐到罗利腿上。
“干……干什么?”
“嗯?呵呵呵。”
巧笑倩兮的莉莉薇,尾巴膨得连袍子都盖不住了。
“你这个家伙这头大笨驴可真神气呀!”莉莉薇先发制人,抓起罗利的手:“就是因为你这个家伙偶尔威严得起来,本大人才没法小看你这个家伙。”
“我就当你是夸奖了。”
“大笨驴!”
莉莉薇隔着袍子,蹭起耳朵撒娇。
看来那段对话,勾动了她的心弦。
罗利稍微用力地拥抱莉莉薇,茫茫然地想:“很可能没有下一次啊……”
刘毅的哥哥急病而亡,仿佛只是这几天的事。
即使略过不谈,对于曾四处行商而反复邂逅与别离的伙伴,这句话格外地沉重。
“这么年轻就能明白这道理,将来一定是个好雄性。”
“我应该也很明白哦?”
由于一旦与莉莉薇分开恐怕就再也见不到,罗利的手才会不断地伸向她。
可是莉莉薇听了稍微退开身,注视起罗利。略带非难的眼神,让他有点扫兴。
“是怎样,难道不是吗?”
“你这个家伙就是动不动就会把以前的自己想得很美好,才会是一只大笨驴。”
“哪……哪有啊。”
“那你这个家伙是花了多少时间,才敢说你这个家伙最爱本大人的呀?嗯?”
莉莉薇的轻咬,相较于平时来得痛一些。
要是痛得不小心说“你还不是一样”,搞不好会留下清楚的齿印。
不过,莉莉薇本来就是看他最仔细的人,尾巴现在又像想玩得不得了的狗一样沙沙做响。
都在一起这么久了,好歹该在她耍任性,想听自己面对面说些难为情的话时,大胆说几句逗她开心吧?
被人爱得太深也很辛苦呢。
罗利暗自有了如此诗人般的感慨,张口准备说出莉莉薇期盼的那句话。
“说不出心里的话?”
他不禁如此呢喃。
“嗯……啊?你这个家伙……你这个家伙说啥?”
莉莉薇的表情像以为会吃到蜜酿葡萄干,结果却是整粒胡椒一样。罗利将这样的莉莉薇丢在一边,拼命地拉扯就快连结的思绪。最近好像聊过很接近的事。
终于将难以启齿的心底话说出了口的状况。
不就是临终之际的告解吗!
也就是濒死时再也没有顾忌,干脆一次全说个痛快,好能了无遗憾地上天堂。
而人想说却不敢说的话,正如自己准备对莉莉薇说的话一样,不全是坏事。
罗利抓住拍得他脸颊啪啪响的手,将腿上的莉莉薇,如同公主似的抱着站起来。
这下全串起来了,能在春季招揽生意的新活动,在脑中遍地开花。
“没错!在人间和天堂之间架个平台就行了嘛!”莉莉薇在罗利怀中,看他高声大喊。
葬礼,是告别的仪式。
一旦盖棺祝祷,填土掩埋,就再也见不到对方了。
棺木抬出家门时,观礼者一一前来,做今生最后的告别。
因为,没什么好掩饰、隐瞒的了。
告别就是有如此奇妙的力量,能引出平时难以表达的事。
“莉莉薇。”罗利呼唤她的名字,但嘴角就是会不自禁地因苦笑而扭曲。
尽管仪式办得这么正式,大家还识趣地都离开仓库了,话依然很难说出口。
“唔……天使都快等不及了啦。”
棺木中传来了死者的轻哼。
罗利清咳一声,窥视里面嗤嗤窃笑的莉莉薇说道:“认识你到现在,我每天都很幸福。”
“到现在?”莉莉薇微睁一只眼质问道。
“这毕竟是葬礼嘛。”
“嗯。”
“在这场葬礼中,死者将因温泉的奇迹功效重返人间。”
罗利从事先准备的银杯中,沾了点儿温泉水,抹在莉莉薇额头上。
“复活的感觉如何呀?”
莉莉薇睁开双眼,仰望着罗利又嗤嗤一笑。
“还能继续跟你这个家伙在一起,本大人好高兴。”
“!”
出乎意料的话,使罗利一时语塞。
莉莉薇则是得逞了似的笑咧了嘴,觉得自己拿她没办法之余,也感到这样才是莉莉薇。
“我的荣幸。”说完,罗利伸出手扶莉莉薇起身。
“那么,你觉得这个仪式怎么样?”
“嗯?”
“死了以后,别人说得再动听也听不见,自己有话想说也说不了。才干脆在活着的时候当对方死掉了,把想说的话说出来。这就是这么一个在天堂门前走一遭的仪式。”
“嗯嗯……嗯嗯……本大人跟你这个家伙说。”
莉莉薇注视罗利,表情认真地说:“其实还不错。”
“哈哈,这样啊。这样的仪式不需要大规模的筹备,也不会搞得一团乱,我真的觉得值得一试。”
当罗利向其他温泉旅馆老板说出这个主意时,大家还觉得他在开玩笑,但了解目的之后就开始热烈讨论起来了。看来大家也都知道自己心里其实有几句难为情的话不敢说出口,很希望能有个一吐为快的好机会。
而这个世界上拉不下脸的男人们,也应该都有相同想法。
才不如就在这个仙境,人间最接近天堂的地方为活人办一场葬礼,制造那样的机会。这就是罗利的想法。
“蜡烛花费不小,需要特别注意……再一个,送葬队伍服装统一会比较有气氛,也要包进预算嗯,有搞头,真的有搞头。”
左右寻思了一会儿,罗利才发现莉莉薇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糟糕,又太热衷于生意而冷落她了。见到罗利一副紧张样,莉莉薇轻轻一笑,像个刚睡醒的少女般扯了扯他的衣摆。
“本大人呀,是真的……”
“咦?”
“很高兴自己还活着哦。”
莉莉薇笑着这样说道,泪水从眼角滑落。
吓得罗利急忙替她拭泪。
“你这个家伙的行商还没结束嘛?”
万物都会随时间流转改变。别说罗利,就连莉莉薇也只是被时间的长河冲着走的一片落叶。两人总有一天要分离,此刻将成为永远的过去。
不过,那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
罗利双手绕过莉莉薇的腰,将她拥入怀中。
仿佛要从时间之中多少留住一点彼此的“现在”。
“那当然。”并说:“我会继续行商,再一阵子。”
莉莉薇抬起头,笑了。
而后,两人又拌嘴了几句,但最后仍不约而同自然而然地收口。
情况或许和他们决定开店那当时很类似。
在神所守望的圣坛前,轻轻一吻。
女儿都那么大了,四目相交起来依然有些腼腆。
看来这世上,还有很多很多美妙的事等着他们去体验。
这是发生在春神逐步接近,融雪时节的事了。
在这四面环山,广阔天地的终点。
温泉乡玉龙府,总算要告别漫漫长夜之际。
罗利一身聚满了好奇的目光。
“今天吹的是什么风呀,这不是春天时光亭的老板吗?”
山林里,天亮距离太阳露脸还有好一段时间。
村里仍是一片昏暗,稍微有点距离就看不清别人的长相。
在这时,聚集于村中一处窃窃私语的温泉旅馆女佣们,突然聒噪起来。
宛如发现乌鸦接近,而大声警告罗利的鸽子。
踏雪而来的伙伴,呼着袅袅白烟,脸上挂着叹息般的暧昧笑容,放下背上的柴薪。
每天值此熹微之时,旅馆女佣总会三五成群地聚在村里某处。
比如水车坊或井边,而罗利则是出现在全村共用的面包窑。
“宋金水姑娘怎么啦?生病了吗?”
“你们家可爱的女儿爬不起来呀?”
“你忘啦?他那勇敢的女儿跑去行了。我们以前也都好向往外面的世界哦。”
“哎呀,这样啊。我除了自己出生的小镇外,就只知道这里而已呢。”
“话说,老板怎么自己来烤面包呀,连莉莉薇姑娘也病啦?”
“那真是不得了,要赶快去看看她才行。”
她们每周会聚来这一到两次,烤自家或旅馆所需份量。村里生活很单调,聊村里大小事是她们唯一的日常娱乐。
一般而言,当旅馆女佣不克处理这种杂务时,由老板娘或其女僮代劳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而老板亲自动手可就是话题一件了。罗利也觉得自己背着柴薪,两手抱着一袱巾面团的样子很滑稽。
简直像老婆跑了一样。
尽管如此,面对这群笑得毫不客气……宛如鸽群的女性们时,罗利仍不改笑容。
在她们的强力放送下,这件事一转眼就会传遍全村。即使在这村里经营了十多年的温泉旅馆,相较于其他老板也只是个新手,做什么都大意不得。
相对地,想到还在旅馆贪睡的爱妻莉莉薇把这件事推给他,就令人忍不住暗自咒骂几句。
“没有啦,只是突然有客人入住,两个人临时忙不开,今天只好我自己来。”
一听罗利这样说道,女佣们的大剌剌的闲聊全停了。
“哎呀呀……难道那个人也上了你们春天时光亭啦?”
“很辛苦吧。”
只有这一句感觉是发自内心,而不是随话题瞎闹。
“他第一个住的,好像是岳先生那吧?”
“对呀,那是这里最老的旅馆嘛。”
“再一个是王先生那?”
“然后是马先生遭殃。”
她们一个个列出温泉旅馆老板的名字。
由于在这村子经营温泉旅馆的人,本来就是来自世界各地,或是他们的儿孙,所以听起来并没那么奇怪。
“这样说来,他该不会是想这样换到春天吧?”
“真不知道是哪里不满意,表情一直都很难看。”
“对呀对呀,而且要求有够多,说什么要一大早出门就要我们弄餐盒什么的,搞死人了。不过他出手倒是挺阔气……”
“拜托,你可不要被钱冲昏头喽。我家老板在怀疑他是不是来我们村里刺探敌情的呢。”
“哎呀,难道是打算在山的另一边盖温泉街的人派来的吗?”
“是的话,他只住店不泡汤就说不过去了吧?”
“也对。如果想盖新温泉旅馆,应该会尽可能在村里多绕绕才对。”
她们事先排练过似的一句接一句行云流水地聊,而且连语气都很接近,昏暗之中分不出是谁在说话。多半是每周都聚在这里烤面包,久了就同化了吧。
罗利望着她们谈话的模样,终于发现莉莉薇耍孩子脾气硬要赖床的可能原因。
她嫁做人妇不久,又是温泉旅馆的年轻老板娘,和身� ��雇员的她们不同。她们多半会有所顾忌,自己聊自己的吧。尽管那是考虑到彼此身份不同的结果,对莉莉薇而言还是很难受。
“不过啊,既然他住进了罗利先生那里去,就表示他的旅馆行脚终于结束了吧。”
听到自己的名字,罗利从思考中回神。
同时,在追溯话题脉络前加深脸上笑容。
经验告诉他只要面带微笑,不管遇到什么问题都有得解。
“就算到了罗利先生那,我看他还是会绷着一张铁面皮。别放在心上啊,他到哪间旅馆都一样。只是你做旅馆生意还没多久,遇到这种客人会很头疼吧……”
“以前好像也有过这么偏执的怪客人耶。”
“那时候你还很年轻……有二十年了吧。”
“没礼貌!我还是很年轻呀!”
为她们好姐妹般斗嘴的模样,不禁莞尔之余,罗利也从字句之间感受到她们真正的想法。
十年出头的温泉旅馆,只算“没多久”。
那个人先住岳先生的旅馆,是因为在村里字号最老。
而离开前选择春天时光亭,则因为是新人的店。
要完全融入这座村子,看来还得花上一点时间。
“话说回来,人应该到齐了吧。”
如同少女般吱吱喳喳的女佣们忽然回魂似的这样说道。这里不是每天有教堂准时打钟的城镇,对时间的感觉总是粗略,且面包用量家家户户各自不同,不会没事就全聚在这里烤面包。
“那我们开始抽签吧。”
一名女性拿来摆在面包窑旁的整捆细树枝,以垂在腰间的布包起。
但留了一端稍微外露,全都一样长。
“这是新树枝吧,不准做弊哦?”
“最近我老眼昏花,现在又这么暗,想做弊也看不见自己哪枝好啦。”
“哈哈哈。”掀起一阵同意的笑声后,她们依序抽签。树枝长度各自不同,抽到长树枝的人额手称庆。罗利最后一个抽,结果像被整了似的抽中最短的。
“啊,哎呀呀呀……”
“喂,你真的没有做弊吗?”
女性们一阵尴尬。这场抽签,为的是决定谁第一个用窑。
使用公共面包窑时,谁也不想抢第一。这是因为,每个人都得准备自己的燃料,而暖窑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第一名使用者需要加热吸了一整晚寒气而冷得像冰块的窑,会耗费额外燃料。
“不会不会,这样反而好。”
罗利连忙打圆场。
“既然我们旅馆来了个难搞的客人,要是怠慢了还不知道他会抱怨得多凶。要是我抽到最后一个,还想跟第一个换呢。”
战战兢兢,害怕遭怀疑耍诈而名誉受损的女性们全都松了口气。
“既然罗利先生都这样说道了……”
“真的。考虑到时间问题,这样说道不定比较好。有的人还因为,,怕浪费木柴,把面包烧成了木炭呢。”
“喂!我只是聊天聊过头了好不好!都几年前的事啦!”
她们又找回了原有的开朗。
罗利莞尔一笑,打开窑盖堆柴点火。
距离太阳从山边探头出来,似乎还需要一点时间。
刚出炉的面包,即使裹上袱巾也依然冒着温暖的蒸气。
罗利一面嚼着软嫩的面包一面走,返抵温泉旅馆时太阳已经当空照了。
在一群手和嘴都很忙碌的女性之间烤面包,实在不是一件轻松的事;但在晴朗天空与新鲜面包的香气媒介下,罗利也从她们身上获得了一些活力。
多亏于此,见到那位客人默不吭声地绷着脸,伫在村外围的春天时光亭门前时,他也备妥了不输给她们的笑容。
“抱歉让您久等了。”
“哼。”
那是个矮小的老人,态度显得不太高兴。
手里提着宋金水为他准备的餐盒,一副只等面包的样子站在屋檐下。
温泉旅馆不只会有来做泉疗的客人,也会有准备上山的猎人或樵夫,才一早就出门并不稀奇。
然而,老人的装扮与罗利见过的任何职业都不同。
斗笠、毛靴、毛披肩和鹿皮手套,后腰还挂着一把类似于柴刀般的粗犷武器。
背包看似装得很满,不知道里面有些什么,也看不懂他究竟来干什么,几乎不泡温泉。
当罗利接近的时候,老人便伸手准备接下整袋面包。
整袋面包也太夸张了吧?
罗利吓了一跳,而老人见到这种情况,也察觉了什么般收手了。
为其反应讶异之余,罗利用另一条袱巾包起三条刚出炉的小麦面包,观察着反应交给老人。老人依然不说话,稍微低头行礼就默默走人了。
虽然,表情凶巴巴的,但不是无礼之人。
罗利望着他的背影歪头寻思。
他看来不像坏人,却散发着心事重重的压迫感。
直到老人走下屋前斜坡而消失在林子后头,罗利回到旅馆里,闻到餐厅传来的浓浓香气。
长桌上,摆着似乎已上桌一小段时间的早餐。
有一大碗炖豆,炒厚培根片与几片起司,以及去年秋天进货到现在也没吃完的腌萝卜。
从份量来看,宋金水替那位神秘贵客准备的餐盒应该也是这阵容。
肯定是嫌麻烦,而连罗利和莉莉薇的份一起做了。
而摆了早餐的长桌边,有香味的地方,就一定有莉莉薇的身影。
“太慢了嘛,香喷喷的早餐都凉掉了。”
她还对刚在冰天雪地里烤面包回来的丈夫投射责备的眼神。
“我不是说过烤面包要抽签吗,我这还是第一个耶。”
而且,烤面包原本还是莉莉薇这旅馆老板娘该做的事。
罗利反驳莉莉薇的无理怨言,并将剩余面包交给走出厨房的宋金水,而宋金水从袱巾包中抽出了三条面包。还给罗利配早餐。
不是两条或四条,而是三条。
以眼神询问后,宋金水却只是要他自己猜似的笑而不答。
罗利不解地拿着面包,打算先姑且坐下时,他终于明白了。
早餐不是坐在长桌两端,而是在宽边并排而席。摆在两个座位之间的陶瓮,装的多半是葡萄酒吧。
抱怨一早就这么奢侈前,他发现座位上的莉莉薇杯里空空如也,而那也告诉他宋金水为何拿三条面包,以及莉莉薇为何反常。
“既然把麻烦事推给我会觉得过意不去……”
罗利也拉开椅子,在莉莉薇身边坐下。
“自己去不就得了。”
罗利在自己盘里放两个面包,莉莉薇一个。
“不过她们大概会半嫉妒地夸你一直都这么年轻。”
在罗利身旁嘟嘴低头的莉莉薇,有着十来岁少女的长相。但她不是少女,甚至不是人类。现在温泉旅馆里没有外人,她对头上的兽耳……腰臀间的尾巴藏也不藏。如这两者所示,莉莉薇的真面目是能将人一口吞噬的巨狼,也是寄宿于小麦的精灵一类。
“然后就是没有恶意,但会跟新来的人保持距离吧。”
当罗利说到这里,莉莉薇对陶瓮伸手了。那双小手重重提起相形之下太过奇妙的陶瓮手把,粗鲁地往罗利杯中倒酒。平常只为自己倒酒的人这么做,意图明显得让罗利忍不住偷笑。
“假如烤面包的是你,心里一定很不好受。”
莉莉薇原本住在一个叫做雪龙城的地方,有天心血来潮到南方去,在某个村庄落脚后就此守望他们的麦苗成长茁壮数百年之久。当初离家的理由早已在时间的长河中磨灭,就连返乡的路都记不得了;她也在孤独之中,如滚石般愈磨愈圆。
罗利就是与这样的莉莉薇邂逅,来到了这里。
莉莉薇自称万狼公主,做事狡猾谨慎,但也有好强怕孤单的一面。
要是丢她到那口面包窑前,不难想见她不断对粗线条的女佣们陪笑,笑到身心俱疲的模样。
“不过我原本就是个行脚商人,当然能和她们聊得融融洽洽,顺便推销自己的优点。”
即使罗利刻意自夸,莉莉薇也仍一语不发地切割培根,送到他面前。
平时她切给自己的肉无论怎么看都明显大块,今天却是相同份量。
“才喽,我没有生气,我们只是分工合做而已。”
罗利拿起自己盘内其中一条面包掰成两半,将比较大的摆在莉莉薇盘上。
“既然你没出门,应该有仔细监视那个奇怪的客人吧?”
莉莉薇这才抬头看向罗利,咬碎了什么似的噘起嘴。
罗利吻一下她的脸颊,转向早餐。
“总之,先吃饭吧。”
莉莉薇持续注视罗利,好一会儿后才开动。
大大的三角形兽耳和尾巴,似乎很开心地又拍又晃。
“本大人看他不像个坏人,而且是个硬骨子。”
以评起人来总是辛辣的莉莉薇而言,说这样的话实在难得。
那位客人是在昨天午后突然上门,以含糊难辨的嗓音小声问有没有空房间。
这样一名整个冬天到处换旅馆的客人,罗利当然早已有所耳闻。
想不到的是,当罗利被他不容拒绝的压迫感震慑而点了头后,他二话不说就直接在柜台上拍了一枚金币。
在这里,一枚金币有可供一家四口省吃俭用过上一个月的价值。
以他短短地说“两周”的住宿费而言,出手实在阔绰。
但只住两周,却支付一枚凤凰金币,当然需要提供额外的服务。
罗利曾问他,是否需要安排乐师或舞者,却被他立刻摇头回绝。
他只求一件事——在早上准备午餐餐盒而已。
他的确是个怪异的客人,但态度从容得不像是在哪里犯了重案逃来这里避风头的罪犯,也没有因为太神经质才对每间旅馆都不满意的感觉。
说起来,他似乎对温泉或房间优劣,压根儿没兴趣。
而这位神秘贵客前一间住的,是村中服务最细心的旅馆。
老板有个和茉莉同年的儿子,两个人从小玩到大。那个名叫刘毅的少年,甚至在前几天向罗利表明他想对茉莉求婚。他是个正直的孩子,让人也想要一个这样的儿子。他的父亲刘刚虽然长相不太平易近人,不过实际交谈后发现不是个坏人。神秘贵客入住后,他也来到罗利的旅馆分享对这神秘贵客的所知与心得。
因此,每当神秘贵客换旅馆就会随之传给下一间旅馆老板的资讯,最后也平安抵达了罗利那。别说罗利,万狼公主莉莉薇也全知道了。
“他说不定是采药师。”
“采药师?”
莉莉薇对反问的伙伴点点头,视线落在现烤的面包上。
为了给支付凤凰金币的客人应有的款待,今天特地烤了白嫩嫩的小麦面包。又软又甜,再多都吃得下。
而莉莉薇居然掰开小麦面包,将炖豆和培根塞了进去。“好吃的东西加上好吃的东西就会更好吃”这样的发自贪欲的想法,让罗利联想到猫那类少根筋的动物。
莉莉薇满面喜色地张开嘴,往塞得圆鼓鼓的小麦面包咬下去。
“啊咕……唔咕嗯咕。没错,因为,——”
罗利捻下沾在莉莉薇脸上的豆皮后催她继续说。
“因为,啊,他全身满满都是类似香草的味道,而且穿在身上的东西还有金属味,也许是镰刀之类的嘛。”
“出门在外,总会随身携带药草和短剑。不是那样吗?”
“那是本大人闻习惯的草药,才认得出。哎呀,说到这闻习惯嘛,是在哪里闻习惯的呢……”
莉莉薇追寻记忆般闭上眼,嘴仍准确地啃着面包。樱桃小嘴大口大口咬下的模样,在某些人眼里或许很粗俗,但罗利却觉得那隐约有种卖力生活的感觉,非常喜欢。
“再一个嘛,嗯。不知道为什么,他身上带着麦谷。”
莉莉薇是寄宿于小麦中的精灵,从前能潜入罗利的马车,也是因为,车上有小麦的缘故。
“紧急粮食吧。在雪地里行,那种东西是从不嫌少。就算找得到山屋避风雪,屋里也不会摆饭给人吃。只要不磨成粉,麦谷可以存放好几年呢。”
“嗯?好吧,本大人对人世本来就没你这个家伙懂。至于其他值得注意的嘛,就属装扮了嘛。在人世间,不是做什么工做就会有什么装扮吗?”
无论旅馆老板……兑换商还是行脚商人,各都有各的装扮。铁匠会自豪地穿上防火皮围裙,面包师父会戴造型特殊的帽子。
如莉莉薇所言,一般人都会穿着其职业特有的装扮,这样就不必多费唇舌自我介绍了。
“那个大得像斗笠的帽子,我真的没见过耶。”
帽檐像锅子那么深,老人戴起来几乎能遮住整张脸。由于形状极具特色,若说是某个职业都会戴的帽子,倒是说得通。
“帽子毛皮底下有一层铁。会特地戴那种东西上山到处走的人,本大人怎么看都是因为,脸经常需要贴上山坡,要防止落石砸中脑袋。”
“铁?我记得,其他旅馆有人在猜,他是来找矿脉的探矿师。”
不过采矿会破坏山林,必定需要该土地的开采许可证。
而玉龙府的客人中,有许多高官权贵,能保护这片土地的门路多得是。
除非,这里的黄金能像温泉一样涌个不停,恐怕别想弄到开采许可证。
假如,他是探矿师,年纪这么大了应该没有不懂这回事的道理。
“山上动物也说有人类上山抢地盘,不知道怎么办呢。是猎人就能光明正大开打了,可是他没带称得上武器的武器,也不会追赶猎物。”
莉莉薇的真实身份是头巨狼,能和一般动物对话。
这座温泉旅馆位处深山村子,而且是最外围的位置。
要是一般的温泉旅馆,一天到晚都会受到野兽破坏而无法营业,这里多亏有莉莉薇严命交代过。野兽们不准胡来才能幸免。
相对他们偶尔会让熊进来泡温泉,或是提供遭猎人射伤的动物避难,互利共存。
“既然这样,的确最可能是来山上找东西的。”
“嗯。”
吃完面包,莉莉薇舔了舔她的纤纤玉指。独生女出世后,她似乎是为了教养而尽量克制那种行为,很久没见过了,给人回到从前的错觉。
而且,女儿茉莉的动做真的和她一模一样。
“可是,他要找的好像不只是药草,搞不懂啊。”
“从哪里看出来的?”
罗利的疑问惹来莉莉薇不敢置信的白眼。
紧接着她轻叹一声伸手提瓮,只往自己杯里倒酒。
“他不是一直换旅馆住吗?而且对温泉房间……歌舞那些都没兴趣,你说呢?”
“啊,对了!”
此外,在面包窑前,女佣们也说过他是从最旧的旅馆往新的住。
的确,很像在旅馆里找些什么。
“我曾听过一个故事,有个富商在旅途中住进某个小镇后病倒了,结果就把自己藏财产的地方,偷偷写在了旅馆的某个角落。”
罗利说笑似的说到这里,表情忽然正经起来:“该不会……真的有那种事?”
“嗯?”
“你看,他慷慨得吓死人,我已经好几年没见过凤凰金币了耶!假如,他真的在寻宝,付那样的钱,很可能代表目标有那样的价值。而且,玉龙府的住客们大多是有头有脸,或是有点儿家产的人。”
“嗯。你这个家伙认为,他是为了寻找隐藏的留言而到处换旅馆,还带着餐盒去搜索埋在山里的宝藏吗?”
“宝藏也有可能是遗言或权状之类轻便的东西嘛。”
罗利开始认真往这里想,莉莉薇却忽然叹息,往罗利的培根伸手。
“啊……喂,那是我的份耶!”
“给大笨驴吃太浪费了。”
莉莉薇话一停就把培根扔进嘴里。
舔去沾在指头上的油脂后,带着满脸唏嘘看向罗利。
“你这个家伙忘了本大人说他对温泉和房间都没兴趣吗?”
“啊!”
“要是线索刻在墙上或阁楼里,他应该已经找到满眼血丝了嘛,而且刻在浴池石头底下也很有可能。再说,如果他是找那样的东西,别人早就看出来了嘛?他不是整个冬天都在这村子跑来跑去的吗?”
“你说得没错嗯……可是,他不断换旅馆的原因也明显是找东西没错。”
“说不定找的是看不见的东西。”
“咦?”
罗利反问后吓了一跳。
因为,看着他的莉莉薇笑得很寂寥。
“像回忆之类的。”
“呃……”
莉莉薇腼腆地这样说道就迅速起身。
紧接着从愣住了的伙伴脑后紧紧拥抱他。而后放手,也许是因为,好强的缘故吧。
“好啦,本大人也该去把女红做一做了。”
她格外明亮地这样说完,就“哒哒哒”地上楼了。
罗利的眼往背影追去,一直注视到毛发茂密的尾巴,完全消失在楼梯彼端。
莉莉薇曾受回忆束缚,在郑家村的麦田守了数百年。
甚至忘了归乡的路,在时间的长河里遗失了许多东西。
离开麦田后,她也曾因为旅途中歇脚的城镇与记忆相差太大而哀痛。
到最后,是传统料理的滋味,让她确定那里是自己走访过的城镇。
那个戴奇特毛皮斗笠的老人,年纪看来是罗利的两倍有余。
或许已无法清晰忆起当年,为了追寻过往的美好,才会不惜砸下多年积蓄。
回到玉龙府,在令人遗忘名字的多年前,住过的旅馆再住上几晚,或许就能想起自己在山上留了什么。
如果他凝重的表情是这个原因,那么,目的就不单纯了。
罗利舀了一匙凉透了的炖豆送进嘴里,一口一口地嚼。
豆子炖得很入味,凉了也非常好吃。
温泉旅馆开久了,也会如此沾染几段乡野传闻的气息。
迅速用完餐后,罗利马上就离座了。
在街边旅社客死他乡的行商脚商人是履见不鲜。
龙脉之路内,有的以寺庙为主体设立的医院,也可能会因为死者的遗言而获得一笔意外之财。
甚至有传言说,只要在著名龙脉之路找个好位置,开旅社就能赚大钱。
只是,尽管玉龙府也会有旅客在住宿时过世,但他们基本上都会在来到这里前就立好遗嘱,从没听说谁继承过庞大财产。
由于住客大多年事已高,这里又地处北方边境,大家出发前就早有准备了。
再者,在供人享乐的温泉乡留下财产,传出去可能也不怎么好听。
不过,这件事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线索自当先往莉莉薇的相似情况上找起。
“他换到马先生那住的时候,其他老板也大都这么怀疑。”神秘贵客前一间温泉旅馆的老板刘刚,沉着脸说。
那不是因为厌恶罗利,也不是瞧不起他肤浅,纯粹是卷卷的胡须盖住了他那张四方脸大半,眉毛又有两根手指粗。
他本来就是个性稳重,缺乏表情变化的人,因而经常受人误解。
但,罗利很快就发现只要和他说过话,就会知道他是个大好人。
“话说,罗利先生,这里的每间旅馆竞争都十分激烈。客人退房后,你的房间是怎么处理?”
“每个角落都扫得干干净净呀。他们都会留下一大堆垃圾。”
“没错。甚至阁楼……地下室之类也该这么扫。只要稍有怠慢,老鼠或猫头鹰马上就会跑来筑巢。要是谁刻下遗言,肯定早就被发现了。”
“也是有可能写成一眼看不出来的暗号啦。”
听罗利这样说道,刘刚突然猛咳起来,往柜台上的杯里倒酒。
那是用夏季收成的橘子所酿,滋味酸甜。
仔细一看,将酒递到罗利面前的他脸上挂着笑容。
“你这想法其实挺有趣,这里是偶尔需要一点刺激和冒险的感觉。”
不知那究竟算不算称赞,总之先干为敬。
刘刚酿的酒很好喝。
温泉旅馆老板大多会因为兴趣或利益而酿酒,只有刘刚特别投入。
一来单纯是有好酒喝就很开心,二来说错了话也能推给酒精做祟,方便得很。
“可不管我怎么看,他都不像想在旅馆里到处调查的样子。这里每间旅馆的人,连老鼠一家子会走什么路都一清二楚,而大家都跟我有同样的感觉。”
这样说来,他也没有半夜偷上阁楼找线索。
“知道他白天都去哪里吗?”
听到这话,刘刚耸了耸自己的厚实肩膀。
“每间旅馆的客人都是最近刚走光,白天还很忙,没时间调查那种事。”
刘刚用酒沾沾嘴唇,闭上眼略为侧首。
会说“有点太甜了”这种话,表示他对酒真的很讲究吧。
“我跟猎人和樵夫打探过,他好像会往村门外那条叉路走,有时候还不一定走在路上。猎人常跟我抱怨说很怕他破坏猎场呢。”
这与莉莉薇从山上动物打听来的相符。
“可是,你也太晚问了吧?”刘刚突然这么问。
“太晚?”
“嗯……你别往坏处想哦,那个客人住完罗利先生你那,就要走了吧。”
罗利明白了刘刚的意思:“是啊。我也想过,现在还调查这种事做什么。”
各旅馆前辈都想破头也没弄清楚了,简直是白费力气。
刻意这么做,是不是有特殊的理由?
“大半只是单纯的好奇心,因为我以前是行脚商人嘛。”
“好奇心啊。”
在生活年复一年的村庄里,这或许是个特异的词。
有张熊脸的刘刚,深感兴趣地复诵它。
“剩下的呢?”
“算是矜持吧。”
罗利喝了口酒,似乎接下来不管说了什么都会推给酒精。
“这里是玉龙府,任何争执都会化在温泉里,每个人都能笑着渡假笑着回去,不是吗?”
老人心事重重的脸孔浮现眼前。
“我这样的新人,正适合憨直地矜持这种事吧。”
况且人家还是拿金币付账的贵客。罗利又补充道。
刘刚眨眨瞪大的眼,搔搔头说:“的确,那种青涩的话只有新人说得出来。”
“大家都已经满身硫磺味了嘛。”
“没错。”
刘刚笑了笑,喀喀响地舒展背腰。头往旅馆门口转去,仿佛见到那老人正要上哪去。
“我不觉得他是个坏客人。”
刘刚轻声这样说道:“付得起钱,也不会随便抱怨。”
“关于一早就要替他准备午餐餐盒呢?”
“厨房女佣跟我吐过苦水了。”
“还有一个。”刘刚对不禁发笑的伙伴说:“我喜欢他,是因为他酒量很好,而且会细细品尝一样用心地喝,这样的客人很难得。”
“大家都想把自己灌死一样呢。”
刘刚往门口眯起眼,轻叹一声。
“客人臭着脸出门,老板却被客人逗乐了。我这个温泉老板的眼睛和灵魂,说不定已经被泉烟给熏花了呢。”
刘刚视线回到手边,喝一口自豪的酒。
“这阵子,你提议那个奇异仪式那时也是这样。我们在每天生活当中一点一点地磨损,能磨得像河里的石头一样圆滑是很好,但也变得容易随波逐流,忘了怎么停下来站住脚。最后完全惯于平淡的日常生活,心里想要刺激,却在机会来到眼前时让它白白溜走;有重要的话,却不敢对重要的人说;明明见到客人在玉龙府这种地方还愁眉苦脸,却装做没看见。”
刘刚说到这里不再继续,依稀带着哀伤低下头,对酒杯里自己的倒影低语:“一个大男人这么多嘴,让你看笑话了。”
胡子底下似乎藏着难为情的脸。
罗利也喝口酒说:“我也喜欢这种甜度的酒。”
刘刚抬起头,感叹地笑:“那大概是因为,你那儿的气氛很甜蜜吧。”
“我那儿?”
“客人夸你们哦,说比起乐师的歌或舞者的舞,老板夫妇的亲密互动还比较有看头呢,堪称是玉龙府温泉旅馆的榜样。”
就连对于装模做样自成一格的伙伴,也不认为自己成功掩饰了此刻的错愕。
刘刚乐到心底般眼角低垂,又喝口酒。
“难怪你的爱妻是那么一个天真烂漫的孩子。”
刘刚的温泉旅馆在这时,客人已经散光,非常安静。
他斯文的语气,在屋里一字一字轻柔地响着。
脸热成这样,是酒精害的。
罗利如此说给自己听的滑稽模样,逗得刘刚笑不拢嘴。
“那个客人的事,我也会尽可能帮你。”
告别时,刘刚挥手这样说道。一个不注意,罗利就在刘刚家待了一个上午,品尝各种在冬天熟成的水果酒,回家时已经是一副醉醺醺的样子。刘刚也邀过他留下来吃午餐,但再待下去就太过分了。
毕竟还有神秘贵客的事要想,罗利为慷慨招待道了谢就回去了。
醉意随步伐渐渐上脑,使得罗利要确实踏稳每一步才好不容易回到家。在餐厅缝补衣物的莉莉薇和宋金水一见到他那张脸就皱起眉头。
“你这个家伙喝得很高兴嘛。”
女人们在家做女红,自己却是一身酒气回来,当然是不敢顶嘴。
也许是自知理亏而低下头准备捱刮的缘故吧,醉意似乎更强了。
“刘刚先生那边的……嗝……酒真的酿得很好……喝……”
“受不了你这个家伙这只大笨驴。”
莉莉薇将麻布床单摆在长桌上,起身逼到罗利面前。
原以为会挨打,却被她扶了一把。
“让你把卧房熏臭就糟了。宋金水,拿水跟棉被来。”
“马上来。”
宋金水也了然于心地离座。罗利眼睛才刚跟过去,就被莉莉薇拉进隔壁房里。
这是个挖了地炉,铺上垫子的房间。在村附近打来的兽肉鱼肉,会挂在这里的梁上熏制,晚上睡不着的人也可以在这边烤点肉小酌一番,偶尔也会让白天就醉到上不了自个儿房间的客人睡一会儿。
罗利被扔到地上般躺着,呆望天花板。
屋龄十余年的温泉旅馆天花板看似有些年岁,但仔细看来还是很新。
听人家说,要到天花板被烟熏到看不见接缝,才算是老字号的温泉旅馆。
拗不过慢慢闭上的眼皮,罗利不断在心中嘟哝:“接下来,接下来……”。
“喂,还不准睡。”
头在意识灭顶之前被抬了起来,有个东西抵上嘴边。
“喝点水再睡比较好。”
莉莉薇表情严肃地俯视过来。想到她正在为自己担心,罗利开心地笑了。
“死醉鬼,少在那边傻笑,快点喝!”
挨骂的伙伴喝下一口冰水。这是用温泉融化的雪水吧。天天都去河边打水太辛苦,每间旅馆基本上都是把融雪塞满瓮之后就搁在温泉里等它化掉。
或许是泉烟都会沁进去,第一次喝的时候觉得硫磺味很重,然而现在已经认为玉龙府的水就该如此了。
“真是的,大白天就全身都是香喷喷的水果酒味……橘子……醋栗嗯?连树莓都有呀?”
莉莉薇嗅得鼻子滋滋响,不平地这样说道。
“真的……很好喝。他好像……对水……很讲究。”
罗利笑着这样说道,额头却被猛拍一下。不久,宋金水为他盖上被子,并在地炉放个烧红的炭,加点柴上去。
“大笨驴,你这个家伙欠本大人一次哦。”
莉莉薇这样说道,他得到一次能在白天丢下工做喝到醉的权利。
罗利笑着闭上眼,听见一声叹息。
紧接着,头冷不防又被抬起,有个柔软的物体塞到后脑勺与地板之间。
“?”
睁一只眼查看时,一团布盖到了罗利的脸上。
“哇噗!干……干什么?”
“嗯嗯?”
当罗利挪开布的时候,见到的是莉莉薇有点儿贼笑的俏脸。
看来她是接过宋金水的工做,要继续缝下去。
“本大人可不喜欢一个人工做。”
拿大腿给喝醉的丈夫当枕头。
若仅此而已,就是个勤奋可爱的妻子。
但莉莉薇这种人,偏要把手上缝的布,堆在丈夫的脸上。
“不喜欢可以推开呀。”
要是真的那么做,莉莉薇肯定会三天不理人。
罗利认命似的叹息,闭上眼睛。
莉莉薇憋笑的振动从腿上传来。
头发也被她用手梳呀梳的,不知不觉就落入了梦乡。
清醒时,眼前不是卧房的天花板。
罗利抱着午睡到不省人事的罪恶感,以及令人沉醉的舒爽打了一个呵欠。
觉得很累,也许是因为梦到一直被莉莉薇调戏的缘故。
叩叩叩。
被砸东西的声音,不断地轻轻敲在脑袋上。
被子里特别温暖,原来莉莉薇就睡在旁边。
还“呼呼呼”地发出了细小的鼻息,睡得很香。
睡午觉的时候,好歹把头巾拿下来才对。
不过,罗利刚伸手就停了下来。
因为,听见水滴特有的滴答声。
屋顶漏水?
起初是这么想,但不太一样。
那声音正催促他赶快想起某件重要的事。
就在下一刻,罗利赫然抬头,往旅馆的门口望去。
被雪沾得全身湿淋淋的神秘贵客就站在那里。
“对……对不起,我怠慢了!”
原来,是源自地板传来的脚步声。
温泉旅馆老板睡懒觉的样子,居然让客人看得清清楚楚,简直丢死人了。
罗利急着起身,却临时想起莉莉薇还抓在他身上睡,明知藏也没用,仍拉高被子把她盖住。
老人目不转睛地盯着这边。
罗利表情紧绷地干笑。
“唔~大笨驴……好吃,这个可……”
被子底下传出阵阵如此的模糊声音。
罗利不予理会,硬把莉莉薇推开,再用被子一层层包住她整颗头以后才总算松一口气。
嗯?
搞什么!
即使,莉莉薇在被子底下七手八脚地挣扎起来,一样装做听不见。
“请您稍等!我马上准备火炉和布给您擦干!”
罗利留下这句话,就把老人留在门口,抱起莉莉薇急忙冲上二楼卧房。
可以明显感到他的视线跟了过来,刺在背上。
实在太失态了!
无论他是否看见莉莉薇的兽人形象,这都关系到温泉旅馆的评价。
将莉莉薇卷丢到床上后,罗利无视她的抗议,又冲回一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