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钰说:“吉云,你真该好好想想这阵子自己是怎么了。”
吉云长长吁出口气,然后,看着张钰幽幽笑起来。
连同这一句都是意料之中的。
父母这个概念于吉云而言,甚至还不如儿时的保姆来得更为深刻。
两个人的婚姻从一开始就不是出于爱情,不同的性格、处事以及利益,让他们的矛盾愈演愈烈。
自吉云记事时这对名义上的夫妻起便鲜有同框,彼此在外头都各有各的精彩。刚开始的时候还讲究个遮遮掩掩,时间长了习惯成自然,就谁也不当回事了。
张钰为了生意全球各地的跑,不过每年都要雷打不动的回来“度假”两次。时间长了,觉得无聊,就开始端出母亲的架子,给自己唯一的女儿吉云上几堂课。
起初的那几年,关注点停留在她全无长进的学业和毫无前途的择业上,翻来覆去地说几遍,人很快地腻味下来。
好不容易盼她进入了恋爱期,再失恋,再恋爱,张钰那满肚子的爱情领悟和人生真谛就开始随着她充沛的精力一股脑地倾泻出来。
吉云以往总是秉持着悬壶济世、救人于水火的原则,无论心里翻着怎样的白眼,从来都是借出一双耳朵,绝不主动打断她母亲充满倾诉欲的谆谆教诲。
不过那时候是她心情好,她心情坏的时候,好比现在,也会一个冷脸丢过去,说:“你还是好好想想自己和沈泽吧。”
张钰猛地一怔,说:“你别岔开话题,我和沈泽很好。”
“很好?”吉云笑起来:“你把现在叫做很好?你和他也在一起好多年了,应该是真心喜欢他吧。”
张钰斜着眼睛打量她:“吉云,你越界了。”
她字字句句是让人住嘴,吉云怎么可能怕她,说:“你拖着不和爸爸离婚,却又要把他带在身边,这么让他做你身边一辈子的小男人,他肯伏低做小,你心里应该也不好受吧。”
张钰的脸立马灰了。
吉云掀开被子,从床上爬起来,边走向衣帽间,边旁若无人地脱了睡衣,出来的时候已经换了身奶白的羊绒裙,趿着拖鞋懒洋洋地往外走。
张钰又把她喊住了,咬着牙说:“吉云,你真是大了翅膀硬了,我现在是管不了你了,但自然有人会来收拾你。”
吉云头也没回:“你们以前有的是机会,但一次也没管过我,现在再想管我就真的太迟了。”
张钰问:“贫贱夫妻百事哀,你要真和他在一起,能过几天好日子?爱情的喜悦总是要被生活一天天冲淡的,你看看你住的房子,穿的衣服,吃的东西!你长这么大,只吃过钱的好处,没吃过钱的苦处,以为全天下的人都和你一样是在蜜罐子里泡大的。可事实是,他们过的日子你哪怕一天也受不了!”
吉云这才回过身,冲她嫣然一笑:“你错了,他们的日子我能过。”
张钰喘着粗气地望着她。
吉云说:“我不仅过了一天,我还过了好几天。”
张钰猛地抓起床上的靠枕,起身跨过几步,朝吉云劈头盖脸地打过去,吉云没躲没逃,就这么直挺挺地站着吃了她几下。
发丝乱飞中,她睁开眼睛。张钰已经扔了手里的东西,很仔细地拉了拉长裙的下摆,将腰部的褶子抻得平整。
她仍旧端庄而且精致,只有说话时的喘息出卖了她:“幼稚!”
吉云冲她笑了笑,先走了出去。
吉云整理过头发,匆匆自楼上下来。沈泽坐在沙发上读报,听到声音扭过头来,见到是她,还有些惊讶:“还以为是你妈呢,这么快就能下床了?”
吉云:“下来补补钙,顺便吃点东西。”
沈泽指着厨房的方向:“正好炖了燕窝,你去喝一碗。”
吉云不想喝什么燕子的唾液,打开蒸屉看到几只水晶皮的虾饺,就被那鲜香的气味勾出了馋虫。刚拿手捏起来一个,身后的拉门一开一合,回身去看的时候,沈泽已经走了进来。
吉云咬上虾饺,含糊不清地说:“你是不是也要来一个?”
沈泽已经走得太近,直接闯入安全距离,两手往她腰边一撑,巨大的阴翳自上而下将她笼盖——他俯身的一瞬,咬到她手中虾饺的另一半。
吉云将缺了两口的虾饺放到流理台上。
沈泽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换做是别人,早就应该尖叫了。”她却无波无澜,就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连眼睛都没比平时多眨一下。
吉云笑着拍了拍他胸,说:“听起来,你跟许多人这么做过啊。”
沈泽一挑眉,神色就有些轻佻:“但你一定是其中最漂亮的一个。”
吉云啧啧:“真该把你这句话录下来,妈妈那么疼你,你就是这么回报她的。”
沈泽嗤声:“她再怎么疼我,也比不过疼你吧,听说你要和那什么徐公子复合,她简直急得一晚上都没睡好。”
“确定不是兴奋的吧,徐敬尧条件不错,这几年一直没找着比他更好的,他们一直想再撮合我们俩来着。”
“听这话,像是和他没戏啊。”
“嗯,心里已经有人了。”
沈泽惊讶:“你说笑话呢吧。”
吉云把头慎重一摇,沈泽将头微微后仰,眯着眼睛将她仔细打量:“玩真的啊……不过你心里的人放心里,又不影响咱们俩。”
吉云蓦地冷下脸,不耐烦地推了推他肩膀,他却硬赖过来一样恨不得猴到她身上。
吉云说:“我可没那么重的口味,要和自己妈妈分享同一个男人。”
沈泽偏过头,不屑地呸了下:“有了你,我还要她干嘛……吉云,你就别装了,你不是挺享受和人搞暧昧吗,咱们既然都是一样的人,就听从内心最本能的召唤好了。”
本能的召唤没来,张钰的声音先响起来,她已经下了楼,声音高亢地喊着沈泽的名字。
沈泽身子一颤,上脑的精、虫被吓得四散逃逸,两只手一抽刚要站起来,吉云却突然一把扯住他领口,脸上满是戏谑的笑容,问:“怎么,急着走啦?”
沈泽按上她手,拧着眉说:“下次有空我再过来。”
吉云却是把心一横,冷笑着去解他衬衫的扣子,沈泽拼命捂着,低声说:“你干嘛!”
外头张钰声音由远及近,一阵催促:“沈泽,你在哪呢?”
吉云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将他领带一把扯了,说:“不是要和我玩暧昧吗,这次咱们直接跳过去,直接就到最高、潮吧。”
沈泽急得额头冒汗,几乎是央求:“吉云,你别玩了,我下次再也不敢了,我认输了,我真是怕了你了,以后再也不来烦你,我给你道歉还不行吗?”
吉云翻眼:“道歉管什么用,你给我磕头啊。”
沈泽果然膝盖一弯,说着就要跪下来,吉云已是意兴阑珊,又最见不得男人身子骨软,两只手松了他领口,拔腿往他腰窝上狠狠一踹。
沈泽痛得面部扭曲,叫又叫不出来,憋出一身内伤的整理衣服,欲要拉门出去的时候,吉云又在后头喊他。
沈泽侧过半张脸,听到她意味深长地说:“沈泽,你和我妈真挺配的,我祝你们俩天长地久。”
沈泽撮着嘴忍住了满肚子的愤慨,匆匆走了出去。
门外,张钰抱怨:“去哪了,喊你半天都不回。”
沈泽道:“厨房里翻吃的呢,嘴里塞了东西说不出话啊。”
“翻什么吃的,不是偷吃吧。”
“你说什么呢。”
两个人的声音渐行渐远,吉云等人声湮灭,大门被关上,这才自厨房里出来。
阳光正好,穿过落地窗直射到宽大的沙发上。
她合衣躺着晒了一会儿,觉得冰冷的身子终于开始暖烘烘起来。
***
家里开着地暖,即便是深冬也仍旧温暖如春。直到吉云套着衣服出门的时候,才知道这个城市的冬天已经浓烈到这样的地步。
她裹着大衣,戴着手套,站在路边等专车来接的时候,还是被凛冽的寒风吹得瑟瑟发抖。
大街上张灯结彩,圣诞刚过,没来得及撤下的圣诞装扮重叠上喜迎元旦,有一种奇异的和谐。
吉云一早和徐敬尧约在了厂里见面。到达的时候,秘书说他正在会议室里召开小型会议,让她在办公室里稍微等一会。
许久没来,他办公室的样子却没怎么变,还是灰白的主色调,摆设极简。办公桌上东西虽多,但一样一样收拾得非常整齐。
吉云记得自己还是学生的时候,喜欢忙里偷闲来他这坐一坐,一只手摸摸这里摸摸那里,觉得一切都是新奇。偶尔被外人撞见,也不羞不臊,心底里甚至是喜悦的。
那时候的人,真是单纯得可笑。
吉云坐了半小时,没等来徐敬尧,私护又给她打电话,问她什么时候到家,又到了该吃药的时间了。
吉云将包里的一个文件袋取出来,放到他桌面醒目的位置,穿上大衣,戴上手套,走了出去。
秘书叫她再稍等一会儿,吉云摆了摆手,说:“不用的,没什么事,我把东西放他桌上就好。”
一路又坐着车子折返回来。
刚刚下车要进小区,忽然就被一辆黑色的车子挡在面前。
吉云掩着大衣衣口往车里看,降下的车窗里,是徐敬尧煞白的一张脸。他扬了扬手里的文件袋,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吉云刚要弯腰趴过去,徐敬尧已经开了车门下来。
他一身灰色长风衣显得人尤为挺拔,无端端的就传来一股压迫感。开口的时候,先半笑半恼地叹出一口气,然后问:“这袋子里是什么。”
吉云照实说:“股份的转让协议,还有一张支票,金额是我自己估的,如果低了你告诉我,我再回去凑一凑。”
然而袋子里真正装的是什么,徐敬尧问的又是什么,徐敬尧清楚,吉云也未必会糊涂。
徐敬尧将袋子扔去她怀里,说:“我不接受,吉云,你听着,我一个都不接受。”
他转身就要走,吉云拉住他胳膊,说:“你今天不拿走,我一会儿找快递给你寄过去。”
徐敬尧一扭头,锋锐的眼睛死死锁到她脸上,问:“你到底还要我怎么做?”
吉云看着他,反倒是一脸平和:“其实去你那边之前,我想了一肚子的话要说给你听,可真正见到你的时候,我又觉得来来回回就只有那一句话。”
徐敬尧像是接受某种审判一样,就这么直愣愣地望着她,然后听她说:“我一点都不在乎你了,徐敬尧。以后别在我身上花这么多心思,没用的。”
徐敬尧默然片刻,方才又和她面对面站着。自她手里接过那只文件袋,问:“那你也不用这样”
吉云笑了笑:“如果以后还能再做朋友的话,最起码要把关系拎得清楚一点才会比较好。”
徐敬尧却知道,她这却不是只拎清楚一点那么简单:“你是准备彻底和昨天说再见了?”
吉云说:“都到新的一年了嘛。”
古话说,事不过三,许多东西执着一两次可以,到了第三次要是还不行,就应该到了放手的时候了。
徐敬尧是个聪明人,也是个商人,计较的永远都是边际效益的最大化,与其要让弯了棍子变直,还不如再取根木料重新来造。
爱人之前需要学会的,永远都是最爱自己。
徐敬尧说:“那好,那我先祝你新年快乐。”
吉云说:“你也是一样。”
“我不一样,我的心里还有你。”
吉云只是笑了笑,目送他坐上车子,离开之前,挥了挥手。
像是一个决绝而果敢的手势,轻轻一挥便是沧海与桑田,山岳拔地,万壑填平。
总有人的世界倾倒垮塌。
总有新的花朵顺延缝隙,逶迤生长。
一个大地回春,便是万花齐放。
陡然之间,自天空飘下几点雪花。
吉云脱了手套去接,还没送到眼前便已经倏地消融。
沁凉的冰爽却如同钻进了四肢百骸,她被冻得浑身一抖。一个瞬间,某种难以言说的感觉随之充斥全身——
她抬头的一瞬,看到不远的台阶上,一个熟悉的身影。
零下的寒冬,他只穿着一件薄薄的夹克,嘴唇冻得青紫,却依旧在这冰天雪地里静静地等待。
吉云向他笑了一笑,说:“你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