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云在潮湿的南方淋过那么多场雨都没事,居然刚一回来就病倒了。
一连几天,高烧不退,她整个人躺在软垫的床上,像是一尾陷入沙丘的鱼,完全是稀里糊涂的。
私护来的时候,张钰跟着进来看过一回,迷糊之中,吉云听到她说:“大概是被吓着了,她一被吓就会高烧,小时候就是这样。”
小时候的吉云是什么样,她早就不记得了,记忆里像是落了雪花,总是灰蒙蒙的一片天,凄冷冷的。
如果一定要从这记忆里证明她曾年少过,不多的一点回忆也留给了张钰,尽管她和张钰的关系一直处得不好,尽管那份回忆她一直想要忘掉。
都已经记不起那是几岁的事情,也想不起来曾经那个家的样子,只有路过母亲房间时暗红色的门,像是一堵无论何时都不会斑驳的厚重印记,压在她的心上。
张钰穿着一条长睡裙,举着空酒杯推开门,她身后是一晃而过的男人,只穿着条有些松垮的白内裤。
她逃也似地冲回自己房间,年幼的自己还并不明白一男一女独处时会发生点什么,但却出于本能的感觉出那分羞耻。
以至于很多年之后,自己长大,逃出原有的那个家,自以为可以摆脱那份难以言说的感觉了——
可每每夜深人静,独自躺在房间里睁眼望向天花板的时候,还是能想起那男人穿着的,有些松的白内裤。
尽管是这样,张钰和她的父亲还是维持着形同虚设的婚姻。
每一次回溯都有一个轮回,每一种病都有一个周期。
昏睡过几天之后,吉云终于退了高烧。挂了几天营养液,人是饿不死,胃里却是空空的,有了力气,她自己坐起来吃东西。
正喝着粥的时候,私护进来说有人来访,问了名字叫素什么,吉云连忙要她转告门卫放行。
和几日前相比,素娴气色好了许多,她将带来的一捧玫瑰拆了,将花瓶里原有的百合换了。
坐到吉云床边的时候,照例是上下打量了一遍这女人,然后笑着说:“看起来恢复的不错,面色还挺红润的。”
吉云冲她笑笑,说:“你喝茶。”
素娴不渴,就端着杯子捂手,说:“刚刚在店里喝了来的,肚子里饱饱的都是水。”
吉云问:“和谁去喝的,总不能一个人吧。”
素娴冲她直挤眉弄眼:“还能是谁啊!”
不用问也知道是她老公了,吉云说:“又和好了?”
素娴鼻尖叹出口冷气:“哼,他是这个意思,我可没打算原谅他。那事出了之后,一直乖乖的,晚上也知道按时回来陪孩子吃饭了,还成天老婆大人老婆大人地追着我喊。”
吉云说:“他这时候倒不惦记儿子了。”
素娴噗嗤笑起来:“他倒惦记着,可人肚皮不争气啊。那小妖精压根没怀上,验孕棒都是偷拿的她朋友的,不过她这朋友现在也没了,不是被你一脚给揣掉了吗?”
“……”吉云不知道她笑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素娴说:“以后再不敢带着你当后援团了,谁能想到你性子这么火爆,我还和人进行亲切友好的会谈呢,你这边就开始全武行了,看到那妖精一身血的躺地上,简直差点没把我吓死。”
她不提这个也好,一提这个吉云就觉得胸口闷闷的,她将手里的粥碗搁到一边,说:“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
素娴说:“管她怎么样,反正是捞到一票,下半生不愁了。回去之后,我还和我老公猜呢,到底要花多少钱才能摆平这件事,徐敬尧那个人虽然在感情上不太靠谱,但做事什么的还真是干净利索。”
这回答似曾相识,吉云看着素娴,不知怎么的,觉得连着她也陌生起来。
吉云说:“等过几天,我亲自去给她道个歉。”
“道什么歉!”素娴冷嗤:“这种人你由她去好了,和徐敬尧在一起也是为的钱,现在拜你所赐得偿所愿了,你还算是做了件功德呢。听说她不追究你责任的要求之一就是让徐敬尧捧她当红星,徐敬尧立马给她在美国大片里买了个角色,这不人马上就要高高兴兴去好莱坞发展了,哪还等到你去道歉。”
吉云凉凉打量她:“你们家的那一个,也是拿钱打发了?”
素娴说:“不砸钱,还能求着她走吗?我说过的,我是不可能离婚的,要等着我挪窝好来占巢拿财产,简直想也不要想。她要不是那么一闹,兴许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她给我老公提供免费的发泄了。她这么一闹,大家脸上都下不来,不用我说,我老公自己掏钱让她乖乖滚了。”
好像人就是这样奇怪,恋爱的时候吵着单纯平等,专一大过天,可真的结婚了,就像变了一个人。
计较起成本,计较起影响,无聊了,在外头偷个人,安抚好后院不至于起火,嫌腻了,立马反目和糟糠结成联盟一致抗敌。
吉云不知道是她呆的世界太疯狂,还是她自己太愚昧,越来越玩不转这复杂的人事情。
于是那个问题就像是一只雪球,在她的心里越滚越大,尽管知道答案也还是充满了一丝希望地问:“素娴,你这样过着真不累吗?”
大家这样过着真不累吗?
素娴的那股高兴劲很快落了下来,说:“累啊,怎么不累,实在是拿自己老公没办法,才拿那些女人来撒气。可你能怎么办,和他离了,再找下一个?我带着个孩子,又时常忙得不着家,这种条件,就真能找到,说不定下一个还不如他。男人嘛,不都这个样子。”
吉云喃喃,像是说给自己听:“不,不都是这个样子的。”
有例外的,一定有例外的。
她将自己关了的手机接上电源,想快点联系上陈琛。
可却又不知道电话接通的那一秒,到底要告诉他些什么。
她把人打了,进了派出所了,差一点就要被拘留了,追究刑事责任了。
而究其原因,她也不知道下脚的那一刻到底是因为她侮辱了你,还是因为她戳中了自己内心深处最不愿意回望的一段过去。
她的生活一团糟,他的世界却干净得像一张白纸。
私护进来的时候,撤掉了冷下的粥,又怕吉云太闷,帮忙开了电视。
电视里正在播出一部很经典的老片。
香港湛蓝的天空下,两个男人相对而立,几十层的楼顶,只有微风吹动鬓角的头发。
刘建明:“给我一个机会。”
陈永仁:“怎么给你机会。”
刘建明:“我以前没得选择,现在我想做个好人。”
陈永仁:“好啊,去跟法官说,看他让不让你做好人。”
有没有一个机会,能在一开始的时候就遇见你。
我想做个好人,可蓦然回首,却早已经走错了太多。
***
陈琛赶到店里的时候,正值中午,本应该是一天里生意最好的时段,“火车头”的大门却关了半扇。
林玉蜷在店外的台阶上,看到车上下来的陈琛,兴奋地一溜小跑下来,说:“琛哥,你来了就好了,一群人不由分说过来就把店占了,还说马上就要关店,让大家伙卷铺盖走人!谁不听他的,上来就是一拳,把人吓得全跑光了!”
陈琛拧起眉头,三步两步跨上台阶,林玉扯着他衣角,要他小心,陈琛望了她一眼,说:“别怕,店是咱们买的,真以为这世上没王法了吗?”
推门而入,店里早就没了客人,原本无时无刻不忙得团团转的服务员们也不见踪影。
大厅里,一个套着夹克的男人正坐在桌边喝茶,旁边几个穿白t像是小弟模样的规整桌椅,见到有人闯进来,都警觉地走过来,问:“你谁啊!”
那喝茶的大哥将保温杯的盖子阖上,斜着眼睛看过去:“小伙子,不提供快餐了啊,以后想吃饭上别家去,这儿往后可都不提供了。”
陈琛视线掠过那群小弟,最后定定锁到派头十足的大哥身上。他自知占理,所以毫无畏惧,义正言辞地说:“这儿是我的店,提不提供吃饭也应该由我说了算。你们无缘无故来我店里捣乱,也实在太——”
“你店里?”那大哥忽然打断,将陈琛的话重复了半句,立马哈哈大笑起来:“小伙子,你搞错了吧,这店是老马抵给我还债的,我前阵子有点别的事要忙,一直没顾得上来收,怎么几天功夫就变成你的了?”
他连连摇头,旁边小弟跟腔:“是啊,怎么就变成你的了,你谁啊,以为自己老几啊!”说着谁比谁笑得更大声一样,扯着喉咙发出怪叫。
越是怕什么,越是来什么,陈琛攥了攥拳头,说:“我几天前刚把盘店的钱给老马,这儿工作的都可以替我作证。”
那大哥已经收敛了笑容,此刻挥了挥手,说:“这老马也刚刚把店抵给我,我这帮子小弟也可以替我作证啊。”
一帮人都附和着:“是啊,我们可以为老大作证的!”
后头林玉拉着陈琛的胳膊,小声喊:“琛哥。”
陈琛拍着她的手,说:“没事。”他心里知道和这帮人交涉不出什么东西,你一句我一句争是非也不过是打嘴仗,于是将手机掏出来,说:“这样吧,我也不多说了,报警好了,让警、察来处理。”
有个比较冲动的走过来,一听警、察就毛了,走过来一把揪住他领口,说:“报什么警啊,这店就是我们老大的,你报什么警啊,想挨揍是不是!”
要放以前,遇到这种挑衅,陈琛大概早就一拳挥过去了,可他深知此时此刻不能乱动,任何一个先发制人都可能成为后来的把柄。
于是就这么直挺挺地任由人抓着,一双眼睛,漆黑如墨,他一字一顿:“松手。”
旁边那老大冷眼看着,又开了杯盖,押下一口茶:“小伙子,做人可要厚道,你想吓是吓不住我们的。我今天正好得空,大家不如坐下来再好好聊一聊,看看咱们到底谁说了真话,谁说了假话。”
抓着陈琛的男人说:“老大,你听他瞎说呢!”
陈琛刚要回答,手机却是一阵震动,屏幕上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1吉”,两个字坚硬如铁直直刺进他眼睛里。
一只手,铁箍似的按上另一只,陈琛只想脱身去接这电话。对面的男人立马哎哟喊痛,嚷嚷着:“你他妈还敢打人,老大,他可找救兵过来了啊!”
他用力一挥,正打上陈琛手腕,肌肉下意识的收缩中,手机向上一抛,翻着滚地砸落在地,前后板分离,算上蹦落的电池,直接摔成了三块。
震动立消。
陈琛下意识地挥拳而去。
所有人一拥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