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秋仪之也毕竟不是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了,不能不居高临下同时又设身处地地为李胜捷着想,因此他沉思了一下,说道:“贤弟这话说得就偏颇了。老船主废了多大功夫,才让李家走上正途?现在好不容易得到朝廷承认,又岂能去走回头路?更何况你李家原来是在朝廷眼皮底下谋生,若是反叛了皇上,那朝廷上下不知有多少只眼睛盯着你看,又有不知多少想要拍皇上马屁的无耻官员打算踩着李家的肩膀往上爬……到时候李家恐怕连海盗、走私犯都未必能当得成了。”
李胜捷听了有些不忿,可秋仪之说得句句都在理上,又处处是在为自己考虑,咬了咬牙,挤出一句:“难道就真的没有一点办法了吗?”
一旁的林叔寒摇着折扇说道:“以林某之见,李家的船队不被朝廷收编,其实利大于弊。现在朝鲜、缅甸、安南、吕宋、日本等国同大汉在海上、路上都有些龃龉,虽然不是什么心腹之患,可这疥癣之疾痒起来,也让人抓耳挠腮。偏偏这些国家,除了日本以外,都是中华属国,好比家里头儿子闹事,老子总也不能把他们往死里打吧?”
众人听林叔寒说得诙谐,无不莞尔一笑。
林叔寒有些得意,接着说道:“事情却也不能听之任之,以为我大汉怕了他们。这时候,就可以动用李家的船队,或者封锁其港口、或劫掠其海船,总之是要他们浑身难受。这些国家都是些小国,经不起折腾,只要这样略施小计,便能叫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而且在此过程当中,都是由李家派船队出面,朝廷名义上没有动用一兵一卒,于大礼上也没有半点亏欠,岂不是两全其美么?”
这些道理,其实秋仪之早就想到了,只是没有林叔寒说得这样透彻、这样全面。
于是秋仪之说道:“先生真是大才。方才先生所言,若我同皇上禀明其中利害,想必皇上必然会采纳我等的建议,暂不收编李家的船队。可是……”
林叔寒满以为自己已分析得极为详尽,不应该还有什么可以“可是”的地方,便问道:“可是什么?是林某考虑得不够周全吗?”
秋仪之道:“皇上之所以想要收编李家的船队,其实也并不是为了能够运用这支海上力量羁縻四方。说到底,是怕了李家的坚船利炮。两位想想,现在少船主这里只有一条大船、十门火炮,若是假以时日,凑齐了十条大船、一百门火炮,那大汉沿海还有哪座城池可以固守?李家甚至可以沿江河深入内地,进而封锁长江,将整个天下一分为二……”
秋仪之描绘了这样一幅图景,在李胜捷听来却是颇为不屑,只听他“哼”地冷笑一声,说道:“李家还想背靠着大汉这棵大树好好做生意赚钱呢,哪有出手砍树的道理?要我家真想作乱,又何必等到今天?倭国那些浪人都跟饿狼似的,只要我家白鲸旗大旗一挥,立即就可以袭扰大汉沿海沿江各处,比那殷承良、殷泰不知要强到哪里去,又何必帮着朝廷剿灭倭寇呢?”
李胜捷虽然聪明,却依旧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他想到的这些道理,秋仪之、林叔寒两个人精又怎么会想不到呢?
只听秋仪之叹了口气,说道:“话虽如此,可是我等也只能从旁建议劝谏而已,最后还是要听皇上乾纲独断。”
林叔寒沉思了一下,说道:“还有一条路。少船主可以说自己船少力薄,不堪皇上重用。朝廷若是想要建立水师海军,可以贡献一两条好船作为模板让朝廷照样打造新船。再由李家出面居中联络,向外国购置、仿造火炮,这样朝廷水师已成,皇上或许能够松口。”
秋仪之听着林叔寒的话,猛然间想起登陆金陵城之前,自己擅自开炮轰击燕子矶码头时候,皇帝那般暴怒的模样,还真就未必肯听自己的这几点建议呢!
他转眼又看了看林叔寒,说道:“皇上岂止想要收编李胜捷的船队而已。他老人家还想请林先生出山呢,条件开得也是十分丰厚,也不说封你几品官,就说先跟着钟离宰相学习政务,待钟离先生退休致仕之后,林先生便可接任宰相之职。”
林叔寒一听这话,立刻就急了,连声说道:“不,不,不,这可不行。我是个闲散之人,又怎么当得了宰相?这不是在拿我开心么?”
秋仪之摇了摇头:“这样大的事情,谁会拿来寻开心,我看皇上严肃的很,林先生这颗明珠,皇上是志在必取,一定是要揽入怀中的。先生还是要早做准备啊。”
林叔寒闻言,惊讶手足失措,手中一把折扇,展开了又收拢、收拢了又展开,仿佛是头回把玩一般,无所适从。
秋仪之苦笑道:“林先生方才口若悬河,给李胜捷出主意时候,条理明晰清楚,现在怎么竟会这样哑口无言?”
林叔寒也同样报之以苦笑:“唉!‘看人挑担不吃力,自上肩膀嘴要歪’。这是江南流传了不知几百上千年的俗谚了,今日林某才知前辈故人诚不欺我。哦,皇上那边,大人是说得上话的人,林某驽钝迂腐,实在是不堪驱驰,这点还请大人同皇上说明白了。若大人面子还不够大的话,林某同三皇子殿下有些故旧,是否也可请他出面保奏保奏?”
秋仪之脸上苦笑的表情没有丝毫稀释,低着头说道:“先生叫我去替你说情?不瞒两位说,皇上有意派我去岭南掌兵,镇压岭南王府余孽和当地土著蛮夷,我还不知道如何推辞呢!”
林叔寒听了这话,呆呆看了一眼秋仪之,竟笑了出来:“要么我跟着大人到岭南去算了。‘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据说那边的水果味道乃是人间绝品,就是文人墨客吹嘘得有些过甚了,也不知是真是假……”
秋仪之和林叔寒你来我往的对话,倒把李胜捷听愣了,半晌才抓住一个岔口,问道:“两位,你们一个是要当宰相、一个是去岭南做将军,皇帝都有意提拔,怎么看两位还一脸的不高兴?似乎比我这要被缴械的还更难过些。”
秋仪之听了这话,也是一愣,想要解释,却不知从何处开始说起,终于还是没有开口,只对旁听了许久的吴若非说道:“吴姑娘,今日我想留我这位船主兄弟在林先生的园子里吃饭,不知吴姑娘能否赏光,露上一手?”
吴若非尚未回答,却见荷儿缓步轻摇、款款而来,脸上的泪痕都已擦去、又施了淡淡的粉黛,显出一种同平日不一样的美丽来。
秋仪之乘机偷眼看了看李胜捷,见他脸上扬起一阵红晕,两只眼睛放出的神采却紧紧停留在荷儿身上,再也移转不开。秋仪之心里暗笑:李胜捷毕竟还是个年轻人,心里有什么事,脸上全显露出来了。
于是秋仪之笑着说道:“贤弟,你这样死死盯着人家姑娘家看,也不知害臊吗?”
李胜捷挠了挠头,答道:“记得这位是荷儿姑娘吧?当初在我的船上,还同我讲过几句话的。她生得这样美丽,就是给人看的,我为什么就不能看呢?”
荷儿听了这话,羞得满脸通红,赶紧把头低了下来。
秋仪之却知原来是这李胜捷早对荷儿有意,便说道:“其实愚兄今日叫贤弟过来,想同贤弟商议的大事,便是想让这位荷儿姑娘跟着贤弟,也算是讨个出身。不知贤弟愿不愿意?”
“愿意,当然愿意!”李胜捷不假思索地答道。
秋仪之听了这话,反倒有些担心,赶紧补充道:“不怕贤弟怪愚兄多嘴。这位荷儿姑娘原是温灵娇小姐的侍女,温小姐又是天尊教的圣女。如今荷儿姑娘想从天尊教中脱身而去,只怕邪教势力广大,朝廷又不待见,这饼中夹心似乎是不太好做……”
“呸!”李胜捷啐了一口,“这有什么了不得的?我素来看不惯天尊教的所作所为、更看不惯那个什么狗屁教主的所作所为!他要是敢过来为难荷儿,我管保送他到海里喂鱼!至于朝廷么……我……我也有周旋的办法!”
荷儿听了这话,已是感动得难以自持,两颗晶莹的泪水顿时从眼眶之中坠落下来。
李胜捷见了荷儿这样梨花带雨的模样,更是怜惜得紧,一把抓起荷儿的手,道:“你哭什么?跟了我,今后不叫你吃一丁点儿苦,再也不用哭的。不信?我这就带你上船,看谁敢来欺负你。”
说罢,李胜捷拉着荷儿的手,就往外走。
荷儿也是倾心于李胜捷,既没有躲闪,也没有扭捏,十分顺从地跟着李胜捷快步离开。
秋仪之见李胜捷这样心急,忙在他身后高呼:“贤弟且留步,不如用过午餐再走?”
这话出口之时,李胜捷已然走远,也不知他听见了没有。
在场的林叔寒见到这样场面,不禁感慨道:“少船主不愧是少年英雄,这样果断豪迈,林某是想学都学不来的。”
秋仪之也是不胜感慨,道:“是啊,温小姐交托我的这件事情,我总算是替她做完了……”一提起温灵娇,秋仪之又是满怀的心酸苦涩,赶忙换了个话题,“荷儿也算是自家人了,明日我就重重备下嫁妆,不能辱没了她。”
荷儿的嫁妆乃是一件细枝末节的小事,秋仪之满脑子盘算的,却是如何将皇帝的旨意既不失礼、又不妥协地推辞掉,这样一道天下罕有的难题,愁得他几天几夜同林叔寒彻夜长谈,就连头发都掉了不知几把,几天之内似乎老了好几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