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仪之见此人一脸惊魂未定的神情,嗟叹一声,让他同孙掌柜传话,告诉他自己一切平安,已经北上回家去了,便赏了他几两银子,嘱咐他小心留守,一旦情势不对不要犹豫,立即逃跑了事。
秋仪之还想去拜访一下伍常锡,可一想到或许又要碰到那无能的明州州牧,便是气不打一处来,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吩咐众人小心警戒,防止倭寇偷袭,便穿城而出,往山阴县所在的西南方向而去。
离开明州城,到了郊外反倒有了些生气。
那些原本居住在明州城里的居民,为了逃避倭寇的烧杀抢掠,纷纷偕老牵幼举家搬到乡下。那些乡下还有亲属的尚好,只要脸皮够厚,不顾原来那些穷亲戚的白眼,便能借宿下来先避过这阵风波再说。而那些在乡间举目无亲的,便只能因陋就简——有门路的借宿于寺庙道观之中、有钱的在乡间别墅下榻、什么都没有的便只能搭起帐篷——虽然不避风雨,然而只要能够暂时保全性命,便也顾不得这么许多了。
秋仪之一路上见到这样一幅乱哄哄的景象,知道倭寇之乱不可等闲视之,便赶紧加快了脚步往山阴县而去。
一行人走了两天,终于在连绵不绝的丘陵丛中看见了山阴县那并不高大的城墙。
秋仪之自从进士及第被下放到山阴县做县令,不过只有小半年功夫,又马不停蹄做了几件大事,因此居住在山阴县中的日子加起来也不过只有短短不到一个月,其中小一半时间还在同殷承良率领的江南道节度军作战。
然而秋仪之此去明州先后经历几次危险,几乎身遭不测,眼下倭乱未平,形势仍是晦暗不明。因此他一想到山阴县城当中,还有极为可靠的赵成孝为自己看门守城,足可以让自己睡个安稳觉,便欣喜不已,又见前头官道平坦,便一马当先往县城而去。
今日在守在城门口的正是诨名叫做“铁头蛟”的那个亲兵,他在秋仪之手下这十八个人里头武功最好,为人虽然粗鲁办事却还算精细,因此颇受秋仪之信赖。
这“铁头蛟”听见远处传来马蹄声音,举目望去,果然望见一匹身形极为矫健的骏马载着一名面目清朗的青年,正往自己这边疾驰而来。
这马、这人,“铁头蛟”都再熟悉不过了,赶紧飞奔上前,待对面马速渐渐放慢,便一把抓过缰绳抚摸着这匹汗血宝马坚实的颈部肌肉,抬头说道:“大人,你这一去怎么这么久,是不是你带去的人懒,不肯给大人带信回来?看我不好好收拾他们!”
秋仪之却笑道:“我说话,他们哪个敢不听?就是手下人手紧,抽不动人罢了。你们也不用担心,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当时带出去多少人,一个不少不都带回来了吗?”
正说话间,被秋仪之甩在身后的大队人马也已赶到,几个亲兵都同“铁头蛟”相好,一见面便互相嬉笑打趣起来,这群人都是山贼土匪出身,嘴巴上没个把门的,一时污言秽语便乱讲起来。
秋仪之见自己队伍之中还有林叔寒一个斯文人、温灵娇两个女子,叫他们听这些话难免有些尴尬,便赶忙打断他们的话,说道:“那个谁,‘铁头蛟’!你小子不把城门守好,倒过来胡扯个没完,不怕你赵哥罚你么?”
秋仪之这么一问,反倒提醒了“铁头蛟”,他赶忙说道:“说起来赵哥还有事要同大人商量呢!”
秋仪之听了,忙问道:“什么事?要紧不要紧?”
“铁头蛟”抚摸了一下他光溜溜的头皮,说道:“好像是有几个人来找大人,赵哥已安排他们住下了,说这几个人没什么大不了的,大人想见就见一下,不想见也不要紧……”
秋仪之听了却是一愣,赵成孝这人虽是山贼招安来的,却是贫苦农民出身,平日里头说话办事倒也颇懂礼数,今日怎么有人来访,竟是这样不冷不热的态度?
不过赵成孝做事还算谨慎,他既说了不是什么要紧人,那想必也确实不用立即去见,更何况以秋仪之的眼光,普天之下,除了皇帝、宰相和几位皇子兄长之外,也确实剩不下什么“要紧人”了。
于是秋仪之点了点头,说道:“那样也好。‘铁头蛟’你这就先进去通报一声,就说是我回来了,要赵哥派人将几间房屋打扫一下,我们旅途疲乏,就要下榻休息了。”
“铁头蛟”听了,立即答应一声,说罢便扭头往县城里头跑去。
秋仪之见他这副急吼吼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随即便招呼着众人穿过山阴县城墙不深不浅的门洞,来到县城之内。
山阴县城看上去还算秩序井然。
此时正值申时不足、未时有余之时,太阳尚且浮动在西方的地平线上,不肯落下,放出懒洋洋的光,天边几片云彩反射着残阳余晖,映透出瑰丽美妙的色彩来。
山阴县不是金陵、明州这样的大城市,乡下地方的人起得早、睡得早,就连吃饭也早。城中百姓此刻刚刚用过晚饭,正招呼着远亲近邻,三五结队地出去遛弯散步,却见一票人马从城外迤逦而来,无不驻足观看。
却见来者不是旁人,正是他们山阴县的父母官秋仪之,便都围了上来,熙熙攘攘地同秋仪之说话,开口一个“大人”、闭口一个“青天”。
秋仪之在县里待着的时间并不长,不但没有什么兴利除弊之举,反而因为杨瑛儿、杨巧儿姐妹强出头,引来官军大肆围攻,闹得整座山阴县城都几乎化为一片火海。
能受到全城百姓这样的爱戴,秋仪之自己也是感佩莫名,立即翻身下马,朝百姓团团一揖,又拉过一个须发尽白的老者,动情地问道:“老人家,在下到贵县之中赴任,没有为贵县造过一顶桥、建过一间祠、起过一座牌坊,百姓对在下……实在是错爱了……”
那老者笑道:“大人这可就过谦了。不怕大人嫌老头儿说话直,造桥建祠攒的是老爷们的政绩,用的钱还不是一样从百姓头上摊派?造得多了,百姓实惠没得到,反而增了负担,这样的政绩,我们百姓还真承受不起呢!”
秋仪之听了哑然,却听那老者接着说道:“大人别的事情不说,光给杨家姐妹平了反,就足见大人是个清官、好官。更何况被官军损坏的东西,一向都是坏了白坏的,大人居然还照价赔偿,这种事情,若是说出去,说不定都没人相信呢!”
秋仪之听了竟是无颜可对:有错要改、欠债还钱、损坏物品要赔偿,这都是天经地义、自然而然的规矩,然而在这老者口中,居然成了一项德政,真不知自己那死了的前任李慎实,这父母官到底是怎样当的?
他正思索间,却听人群之外传来熟悉的声音:“大人,大人,我在这儿呢!”说话之人,正是赵成孝。
秋仪之听了高兴,赶紧伸手拨开众人,见正是赵成孝领着“铁头蛟”、王老五等人朝自己这边快步而来,便也上前几步,笑着说道:“果然是赵哥,许久不见,气色好了许多,我看伤也已痊愈了吧?”
赵成孝却见秋仪之身上有几处裹了绷带,他身后的亲兵也都是人人带伤,就连武艺超群的尉迟霁明手上也绑了一块手帕似乎也受伤了上,料想秋仪之此行必然经历了莫大的风险,便说道:“大人你是何等样的金枝玉叶?怎么又去冒险?将来有这样的事情,吩咐我去做就好了嘛。”
赵成孝同秋仪之自小相识,年纪又比他大了几岁,因此虽有尊卑上下不同,却总站在兄长的位置替秋仪之考虑事情。
秋仪之也知道赵成孝这番心意,笑了笑说道:“下回我有数了。这次说起来还真的是死里逃生呢,赵哥若有兴趣,不如先回县衙,待我向赵哥说说?”
赵成孝正要答应,却见人群之中挤进一个书生打扮之人,朝秋仪之团团一揖,说道:“大人回来了,学生有失远迎,真是罪过罪过。”
秋仪之定睛望去,见来者正是县衙里的书办许容。
这个许容是大殿下郑鑫安插在秋仪之身边的耳目。当初秋仪之离开山阴县城前去调查天尊教假坛主的时候,便没有同他提起,然而终究是纸包不住火,终究还是没能瞒过他去。
这本来是一桩颇能让秋仪之有些忌惮的事情,可是林叔寒妙笔生花之下,原本一桩擅离职守的事情,已在皇帝面前变成了秋仪之除恶务尽的好事。
因此秋仪之有恃无恐,便更加不待见这个许容,见他过来行礼,也不伸手去扶,冷冷地说道:“原来是许先生来了,下官没有向许先生事前通报一声,是下官的不是才对……”
这个许容虽然是以进士身份投效在郑鑫府中,然而现在毕竟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以他一个书办的身份,又怎么敢要顶头上司时时通报行踪呢——秋仪之这句话,毫无疑问就是出言讽刺而已。
秋仪之见许容一时语讷,赶忙又接着问道:“记得下官出门之时,想请先生将山阴县中土地情况统计一下,不知这件大事,许先生做好了没有?”
听了这句话,许容忽然如释重负地挺了挺身体,说道:“大人吩咐学生去办的事情,学生岂敢怠慢。山阴县内农林耕地,学生都已统计过一遍了,昨日也已装订成册,就等大人审阅了……”
许容这话甫一出口,秋仪之便略觉有些惊疑——哪怕是苏州、杭州这样一马平川的平原地界,要在短短十来天时间里头,就将土地丈量清楚,都十分艰难,就更莫说是山阴县这样山地崎岖耕地分散的地方了——看来这个许容也并非全无长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