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仪之却笑道:“李大人,你这样说话就没意思了。那天在场的又不止你我二人而已,零零总总也有二三十人,他们都可作为人证凭据,是抵赖不得的。”
秋仪之这样说话,李慎实却放心起来:在场的杨巧儿同原告杨瑛儿是亲姐妹,按律应当回避;秋仪之手下亲兵之言,也不足为凭;至于跟他来的那些衙役,他们平日里头都被自己喂饱了,又大多同此案有些瓜葛,当然不会自证其罪。
想到这里,李慎实从容答道:“既然如此,秋大人自可传他们上堂过来作证。”
秋仪之却是早有准备,从怀中掏出一张纸,展平之后,在手上抖了抖,说道:“这是本官属下的赵成孝的口供,上面有他的签字画押,能够证明当日确实是李慎实带人前去谋杀替姐姐告状的杨巧儿,被他巡夜之时救下。”
这份口供,乃是秋仪之抽空写下,特意叫赵成孝签了名、按了手印的,原本是为了充实档案形成当日完整的时间链,却不想李慎实当堂抵赖,终于派上用场。
李慎实一时无言以对,却听殷承良说道:“这份口供,秋大人可否让本官过目一下?”
他接过秋仪之递过来的供纸,扫了两眼,说道:“这个赵成孝却是何人?”
秋仪之答道:“他是下官的护卫,也是下官的朋友,不知殷大人何有此问?”
殷承良将这份口供轻飘飘地放在面前桌案之上,说道:“这个赵成孝既是秋大人的朋友,又是秋大人的属下,要他做份伪证,实在是不足为奇。以本官之见,这份证据不足为凭。”说着,他半转身向郑鑫略略作揖道,“不知大殿下意下如何?”
郑鑫却不说话,沉思了片刻,说道:“赵成孝的口供,能否给我看看?”
殷承良当然没有理由拒绝,恭恭敬敬地那张薄薄的纸张递给郑鑫,一边还解说道:“想必这个叫赵成孝的,乃是军中的一个兵士,识不得几个字,又同秋大人有旧,胡乱签名画押,想来也是做不得真的。”
郑鑫却没立即表态,偷眼见秋仪之朝自己不住地使着眼色,这才说道:“殷大人的话,我不敢苟同。依我看,赵成孝的话,应当采信无疑。”
这份口供能否采信,关系到江南官场上的官员是否真的刻意包庇这桩案件,是案子是否要牵连下去的关键证据。
因此殷承良当然要据理力争,只听他说道:“方才下官已经说了,这个叫赵成孝的同秋大人有莫大关系,他的证言可信度不高。”
秋仪之听殷承良这几句话说得严丝合缝、理由确凿,也不由得偶佩服他心思缜密、口才不凡。
然而秋仪之略加思索之后,却发现他这套说辞之中的一项莫大纰漏,便失声笑道:“殷大人这话就有所偏颇了。赵成孝虽同下官颇有交情,然而下官既不是原告杨氏姐妹一边的,又不是被告妖道妙真这边的,同李慎实并没有利害关系。因此殷大人这话,前提就错了,之后的推论自然也丝毫没有道理。以此来看,赵成孝的口供应当予以采纳。”
这个秋仪之自打赴任山阴县令以来,一直都在同江南官场过不去——因此殷承良早已将他视作眼中钉、肉中刺,非取之而后快不可。然而他们虽仇雠,明面上却没有撕破脸皮,还是同朝为臣,还是一团和气,当然也就没法口口声声说什么互为对手了。
殷承良想到这里,已是哑口无言,望着秋仪之那张轻浮的笑脸,真想一个窝心脚把他踢死。可是这时大堂之上、皇子跟前,自己是万万不能这么做的。
于是殷承良涨红着面孔思索了良久,还是想不出什么狡辩之辞来,只恨恨地说了一句:“那这赵成孝也不过是个普通士卒,他的这份证言实则已是在指证朝廷命官了。按律以民告官,不论区直如何,已是一条罪状了。这点还请大殿下明鉴。”
郑鑫却道:“殷大人这就有所不知了。这个赵成孝我知道,并不是普通寻常兵士,他早年同父皇有数面之缘,在讨逆之役中又立了大功,父皇钦点的四品武职,只是没有补上将军实职而已。哦,对了,他原名赵黑子,这‘成孝’二字,还是父皇御赐的名字呢!”
郑鑫这话刚刚说完,大堂之上顿时一片哗然。
堂上所坐官员,任是谁也没有想到,秋仪之这个小小七品县令手下,居然有一个堂堂四品武将——要知道,江南道最高军士长官的史长捷才也不过是四品实职,因加封了将军封号才勉强挂了三品职衔。
殷承良也是暗暗叫苦:都怪这个秋仪之行事诡异,身边居然会有四品武将这样的护卫,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不禁张嘴问道:“秋大人真是深不可测。却又不知这位赵大人,又为何会在山阴县中聊充一个护卫衙役呢?”
秋仪之“嘿嘿”一笑道:“哦,那是赵成孝去年受了伤,皇上特意安排他到江南鱼米之乡来调养身体的。殷大人若是不信,尽可以快马加鞭去山阴县传他过来询问。”
殷承良顿时恍然大悟:既然这个赵成孝是当今皇上御赐的名讳、钦点的官职、又特旨来江南休养,莫非山阴县闹出这么大的风波来,都是当今圣上在幕后主使,就连眼前这个巧舌如簧的秋仪之也不过是他的傀儡而已?
他胡思乱想了一圈之后,终于弄明白了:为何自己在江南经营许久,已到了一手遮天的地步,却始终没有办法将这桩案子遮掩过去——原来在他这只巨手背面,乃是当朝皇帝郑荣那只更大的手。
想到这里,殷承良再无话可说,颓然坐着不再言语。
蔡敏没有刺史大人这番见识,却也知道事情已到了难以挽回的地步,只好低着头不说话。
堂上沉默了许久,郑鑫终于忍耐不住,催促道:“蔡大人,你是主审,接着问呐!时辰不早了,再多拖延也没有益处。”
蔡敏听了一惊,这才结结巴巴地说道:“李……李慎实,你当夜带兵去杨氏姐妹家中,意欲何为?又有何人从旁主使?”
李慎实早就猜到蔡敏会有此一问,然而当这问题真的从他口中说出,还是禁不住浑身上下颤抖起来,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真正的主审郑鑫早已经是不耐烦了,喝道:“李慎实,你现在再无抵赖余地,一切都给我从实招来!你若再不招供,当心三刑五典之下,不存官员体面!”
倒不是李慎实骨头硬朗,死撑着不愿招供,而是他几番遭受刺激,已是心胆俱裂,一时反应不过来。
郑鑫却管不了这么许多,一声令下,便有七八个堂上将士,从躺下取出夹棍、烙铁、竹签、虎钳、铁凳等八九样刑具,逐一摆在李慎实面前。
只听郑鑫冷冷地说道:“李慎实。我看你尚且算是个斯文人,不愿当堂动刑,让你难堪——劝你还是赶紧招供,以免多费周章,皮肉凭白受苦!”
大汉司法制度之中,并不排斥刑讯,以至于对何人、何事、何时,用何种刑具都有一套不成文的惯例,各地衙门虽略有不同,却是大抵相当。
那李慎实做了二十来年的县令,大小案子审了也不知有多少件,现在罗列在他面前的每一样刑具,他都曾指使衙役施加在人犯身上过——这些刑具的厉害,他心里再清楚不过。
因此,当李慎实亲耳听到从郑鑫牙缝之中狠狠挤出来的“用刑”两个字的时候,最后的心理防线终于趋于奔溃。
只见他一下子趴在地上,使劲用力磕头,在白净的青石地面上留下一个个汗水、泪水和血水混合而成的印章,口中喃喃道:“犯官有罪,犯官有罪!”说罢,便晕厥过去,整个身子瘫软在地上,口中不住地涌出白沫。
郑鑫见状一惊,唯恐这个李慎实就这样死了,连忙招呼军士过来抢救。
军中自有经验丰富的军医,赶紧上堂来,摸摸脉搏、掐掐人中,又灌了一碗水,李慎实便逐渐苏醒过来。
秋仪之也怕李慎实死过去以后再无对证,连忙问那军医道:“李慎实为何忽然倒下?是不是血气亏损,今日能否继续审讯?”
若是民间医生郎中,或许还会谨慎诊断,要今日暂停审讯,待明日李慎实恢复元气之后再开堂受审。
然而军医见惯了部队里头拷打细作、逼问俘虏的事情,便满不在乎地摆摆手,说道:“大人尽管放心,此人不过是受了惊吓,一口气没缓过来罢了,接着审问出不了事情。若他神智还不清醒,那也好办,拿盆凉水从头上浇下去就好了。”
郑鑫在一旁听了他们的对话,莞尔一笑,挥挥手,对那军医说道:“好了,没你的事了,你下去吧!”
又对已经苏醒过来瘫坐在地上的李慎实说道:“医生的话,你都听明白了?我不过是念及士林斯文,这才给你稍存体面。若是再敢拒不招认,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事情进展到这一步,李慎实还有什么话好说,只能低头承认道:“那夜,确实是下官带领几个相熟的衙役,前去杨巧儿家中。原也不想杀她灭口,只想将她暂时关押在僻静之处,待风头过后再放她出来而已。却没想到她居然烈性如此,这才不得不动了杀机。”
李慎实此言一出,堂上的郑鑫、秋仪之都悄悄长舒一口气;而殷承良、蔡敏二人却都暗暗叫苦;至于其他旁听的官员,有牵连其中的暗自盘算出路,有素来对殷承良等不满又略知内情的幸灾乐祸,还有两不相干的则是静观其变。
却听秋仪之开口问道:“那你为何想要去杨巧儿家?想要过的又是什么风头?”
李慎实一五一十地答道:“犯官只想秋大人寻不到毕秀文一案的原告苦主,让这件案子彻底沦为断头疑案而已。”
这是秋仪之早就猜到的,于是他步步紧逼地继续问道:“那我问你,你同‘了尘宫’又有什么关系?同‘妙真’又是什么交情?要拼了官身不要,也要替她将这案子敷衍过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