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俨是真的不行了!
当第一眼看到黄俨的时候,那灰白的肤色,黯淡的眼神,还有似有似无的气息,以及弥散在整个房间里的臊味儿,都给潘厚仁这样一种感觉。
是人都会死的,只不过有些人死在有意义的地方,而大多数人则是死在病床之上。毫无疑问,黄俨没的选择,只能死在病床上了。
王振很有眼色的退出去,让潘厚仁跟黄俨有时间单独相处。
兄弟两人眼神交汇,却是谁也没有抢着开口。
“我,怕是活不长了.”最终还是黄俨微弱的声音先响起来,潘厚仁不愿意在言语上欺骗这个即将离开人世的老太监,只能是竭力维持着脸上的笑容,“大哥,还有啥事情没了的,让我去帮你办了吧!”
“没有了,没有了,人生一世,如此而已!”或许是潘厚仁的冷静和笑容影响了黄俨的心情,让他的情绪也稍微轻松了一些,甚至于说话都顺畅起来。
“这一辈子啊,我也没有太大的遗憾,小时候进宫当了太监,兢兢业业一辈子也没犯过啥错误,做过啥后悔的事情!先皇去的时候,我就应该跟着去了,多活了这么些日子,也算是赚了!”
黄俨说话的时候,眼神始终不离潘厚仁脸面,这个时候潘厚仁突然想起来一般,点头道:“是啊,大哥这一生应该算是宫里人的表率,回头我会去找人替大哥写一本传,等合适的时候,给大哥你送去。”
“是不是太麻烦了.”黄俨的这个回答证明他并不介意潘厚仁这样做,只是有些担心潘厚仁能不能做到。
潘厚仁笑了,道:“大哥怎么忘了我的名言:有钱能使鬼推磨呢,虽说我这个当兄弟的文采不好,但潘氏集团里有的是文人,让他们写一本传纪,打发一万两银子怕是会把头都抢破了吧,那些读书人,还不都是驴子脾气?”
“有理,三弟的话总是有理的!”黄俨被潘厚仁的话给逗笑了,虽说笑的很吃力,但神情却是放松了下来,他竭力抬起手,拍了拍自己身下的床板,发出沉闷的“嘭嘭”声。
“既然三弟决意要为我这个阉人出传纪,那我也应该自己承担这些费用吧?床板下都是我一生的积蓄,回头我就让王振安排人手给送到你家去,放心,王振这小兔子,可不敢贪墨我的一分一毫的!”
“他想要找我给就是了,大哥的那些是绝对不能动的!”虽说潘厚仁并不介意王振在这笔钱财里上下其手,但为了让黄俨安心,他还是顺着黄俨的话头往下说。
说着说着,两人又聊起结识的过程,在昆明的那些日子,或许是黄俨这一生过的最为轻松的时候。
伴君如伴虎,这并不是一句轻松的话,哪怕就是黄俨这般朱棣身边的近臣,还是有不少因为一时不小心而丢了脑袋的。
黄俨能够混个善终,那不是运气,而是一辈子小心翼翼的结果。但一个人一辈子都活的小心翼翼,那又有多大的意义呢?所以对于黄俨来说,前往昆明结识潘厚仁,可以说是他灰色人生当中好不容易的一段彩色日子。
“你二哥这个人啊.”因为提及昆明的日子,难免不会提到严宽这个人。
其实这个时候严宽竟然没有出现,已经很说明两人之间的关系,要么就是黄俨根本就没有想过要将自己快不行的消息通知严宽,要么就是已经通知了,而严宽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
当然,这其中的缘由外人真是很难说的清楚。佛家都说有因必有果,但是这因果关系真要捋个清楚明白却不容易。假如说黄俨一心要提拔严宽来接他的班,那就不会将严宽丢在南京不理不问,又在身边带了个王振。
然而如果不是严宽在南京对潘厚仁的态度,让黄俨感觉齿冷才放弃他,那么严宽又岂会被仍在南京没人理睬?
说来说去,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命数吧!
潘厚仁跟黄俨一聊就是差不多一个时辰的功夫,到最后黄俨竟然没有因为长时间说话而显得疲倦,反而是突然间变得神采奕奕,中途进来的王振看到眼前这一幕,却是两眼没由来的一红。
有经验的人都知道,这叫做回光返照,是一个人生命当中最后那点力量的爆发,而片刻的灿烂之后将是生命之火的永恒熄灭。
在这种情况之下,不用潘厚仁去提醒,那进来转了一圈,又红着两眼出去的王振,已经在开始着手为黄俨的身后事做准备。
等到王振自觉已经准备的差不多时,却听到走出房间的潘厚仁招呼他。
“王振啊,进来吧,大哥还有些话要给你说呢!”
潘厚仁直呼王振的姓名,然而一时间王振也没有明白过来这其中的含义何在。
跟着潘厚仁进入黄俨的房间,灿烂之后已经快要进入油尽灯枯的黄俨,最终仅仅只给王振说了三句话。
第一句话:东厂是王振的,也是潘厚仁的,但归根结底,是皇上的,要王振牢记这一点。
第二句话:他的身后事听潘厚仁的安排,但活不能让潘厚仁干,得王振亲手操办所有的一切否则王振进不东厂,也当不上厂督。
第三句话:不管将来王振如何辉煌,都不能跟潘厚仁作对,不能当白眼狼,否则人收不了他,天也能收他!
黄俨是让王振赌咒发誓遵守这三句之后,才缓缓的闭上眼睛,胸腹之间一阵涌动,将属于活人的那最后一口气给吐了出来。
人死灯灭,王振一阵鬼哭狼嚎,却是弄的潘厚仁哀伤的心都谈了,拍拍王振的肩膀,道:“王公公啊,关于厂督这个位子你先不要召集,我听说张晓谶张指挥使还有想法呢,回头我先去找太子殿下探探口风去.”
“多谢潘爵爷!还请潘爵爷放心,干爹吩咐的事情我王振绝对一一照办!从今日起,潘爵爷就是我王振的叔,三叔,请受侄儿一拜!”
王振原本是个读书人,照理说读书人应该有读书人的傲骨,然而当王振决定切了自己进宫当太监的那天,他就已经没了傲骨。在宫中行走的这几年,又将他心底最后那一份读书人的傲气给磨灭了,如今唯一罩着他的黄俨一死,他能够依靠的人就只剩下潘厚仁了。
然而用什么放去笼络潘厚仁呢?
王振想不到!
钱财、关系、势力、实力,好像就没有一样是他王振可以拿出来给予潘厚仁的,相反,这些东西潘厚仁给他王振还差不多!心思灵活的王振,终于还是给自己找到了一条出路——认黄俨当了干爹,那潘厚仁不就是自家的干叔叔了?有了这层辈分在,还怕潘厚仁翻脸不认人了?
此时的王振又如何想得到,将来潘厚仁正是用这层关系来制约他的发展。不过话说回来,假若将来不是潘厚仁利用这层关系时时刻刻的制约着王振,那王振还真就会成为历史上哪个遗臭万年的阉贼了!
黄俨的死对于王振来说无疑是天塌了一半,对于潘厚仁来说也是一个噩耗,但是对于大明皇家,对于整个大明来说,却是微不足道的。
不管他生前是多么的显赫,身为厂督手中掌握着多么重大的权利,当他死了之后,并没有多少人来吊念他!只因为他仅仅是个宦官,是皇家的仆人,是下人,那些自认读书人的大臣们,不管是否受过黄俨的恩惠,在这种时候都不会自降身份。
考虑到这些,潘厚仁也没有大肆操办黄俨的丧事,而是将必要的过程走完之后,在京师附近选了一处风水不错的地方,将其安葬了。
对此王振并没有多大的异议,他倒是按照黄俨的要求,将黄俨床下所有的财物都安排人手,送到了潘厚仁的府上。
而潘厚仁暂时却没有心思却管这些琐碎的事情,他虽然答应黄俨要帮他出一本传记,但也没说是现在就去办,况且朱瞻基那边也等不及了!
朱瞻基急着找潘厚仁,是因为他的父亲,朱高炽。
如今已经是四月出头,朱高炽的政令虽然仍旧是一条接着一条的从宫中发出去,但实际上很少有人知道,仁宗他已经病了,而且病的不轻!
“父皇他年纪轻轻的,身子骨却是弱的很啊!”朱瞻基跟潘厚仁一见面,就显得很是焦虑!
其实潘厚仁倒是觉得有些奇怪,照例说吧,朱高炽死了,岂不是就该他朱瞻基当皇帝,那不是挺好的么?
“你怎么不说话?”
朱瞻基停下来回走动的脚步,奇道。
潘厚仁摊开双手,很是无奈的道:“殿下,微臣可以帮你做很多事儿,但微臣不是太医,更不是神仙.”
换个人来这样跟朱瞻基说话,那就是被砍了脑袋也不奇怪:太没有礼貌了。可潘厚仁在朱瞻基心中的份量不同,即便再没有礼貌一些,朱瞻基也完全可以接受,甚至是认同。
“唉,是我太心急了!可是厚仁啊,你知不知道,就这样,某些人已经是迫不及待了!”
“哦?殿下你有确切的消息么?”潘厚仁的眼神突然一亮,他当然知道朱瞻基口中说的某人是谁,而那个人如果真有什么举动的话,潘厚仁倒是不介意在这件事情上帮衬朱瞻基一把!
“说起来还是你的功劳啊,要不是你时时刻刻提醒我不要放松对那人的监视,我还真会放松警惕,哼,你可知道,昨儿在父皇身边,就揪出一个企图对父皇下毒的太监,不过那厮动作麻利,在我们抓住之前,自己服毒身亡了!”
“还有这种事情?”
虽说潘厚仁知道皇家的黑暗,但对自家亲大哥下毒,也亏朱高煦做的出来了。其实以朱高炽的身体状况,就算不给他下毒,又能活多久呢?一想到这里,潘厚仁又突然觉得隐隐有些不对。
不可否认朱高煦的脾性很暴躁,但事实上却也不是只没有感情的畜生,这一点从他往日的行径就能判断出来。
如果说朱高炽是身体健康看上去就能再活个几十年的,那恐怕朱高煦会忍不住动用啥手段,然而现在几乎都知道朱高炽活不了多久,按朱高煦的性格应该是准备兵马进京师,而不是找人下毒啊?
“难道说这当中另有隐情?”
潘厚仁想到这里,不由自主的抬头望向朱瞻基,道:“殿下,确定是那人派来的么?”
“难道不是他么?”朱瞻基在这件事情上原本是很肯定,可现在给潘厚仁这么一问,他反而犹豫起来了。
“若不是他,又会是谁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