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在潘府的正厅里,潘家的几个家丁仆人将茶水和点心搬出来往桌面上一堆,就个个溜之大吉,根本不留人,愣是将黄俨和严宽给凉在正厅。
不过这倒是给了两人安静说话的机会,只听那严宽打量着房间里的陈设,道:“大哥,潘家果然是有钱,这椅子、这桌子,可都是地道的南海黄花梨打造出来的呀,即便是京师里的有钱人,也不敢如此奢侈吧?”
被潘家的下人冷遇,黄俨也还真是沉得住气,若这里不是堂堂潘府,若不是刚刚跟潘厚仁结拜,若不是因为身负皇命,以黄俨的身份地位,怕是要暴起发难,好歹要让人见识见识宫里人的威风。
轻轻地抚摸着木椅扶手,黄俨的神情颇为感慨:
“此种品相的黄花梨,连大内当中都不常见,这个潘府怕已经是底蕴深厚了,皇上派我们俩来云南,潘家也是其中之一啊!”
那严宽脸上神情分明有些疑惑,“大哥,这潘家究竟有什么需要调查的,出发之时,皇上只是向你面授机宜,我真是不太明白,一个富户,难不成还在暗中行那不法之事?”
“不法之事?二弟啊,若不是你我已经结拜,这种事情,我也是不能告诉你的!”黄俨摇摇头,看左右确实无人,才继续道:
“你年纪轻,入宫的时间也短,自然是不知道其中的隐秘所在,想当年,皇上刚刚被先皇封为燕王,那时我就跟在皇上身边,听到一桩秘闻…”
就在潘厚仁跟潘诞谈话之际,这边黄俨也将潘家的来龙去脉讲述给严宽听了,若不是黄俨亲口述说,那严宽怎么也不会将眼前这个潘家,与本朝洪武年间,被太祖强拆了的苏州首富沈万三联系在一起。
“啊,大哥,那皇上的意思,难道是要行先皇之事?”
严宽脸上变色,神情都变得紧张起来。这严宽虽说入宫时间也不短,而且还有锦衣卫行走的身份,但毕竟是后来者,比不上黄俨这种几乎是跟朱棣一起长大的老人,所以不太受朱棣看重,很多事情,他都是不知道的。
“也未必就是要抄了潘府,毕竟皇上也知道,潘府的背后,就是平西侯府呀!”黄俨缓缓摇头,叹息一声道:
“皇上也很辛苦,最近为了迁都的事情,费尽了心神,可惜太子殿下始终不赞成迁都,尤其是那些六科十三道的言官,更是开口祖制、闭口先帝,弄的皇上苦不堪言,若是这个节骨眼上,云南这边不稳,那迁都就真成了镜花水月,皇上岂能甘心…”
黄俨和严宽自顾自的低声说话,而就在他两人所坐的大理石屏风之后,悄悄进来的潘厚仁却是将两人的谈话后面一部分听了大半去。
“原来是迁都的事儿给闹的,哼,什么科道言官,其实就是后世的政协成员嘛,说话不用负责任,朝廷还得花费银子养着,留在南京,留在南京有什么好的?天子守国门,这些人就不明白北方游牧民族对泱泱中华的威胁有多大?刚刚才从蒙古人的胯下爬起来没几天,就真当自己是天王老子世界第一了?”
对于朱棣迁都这个事情,潘厚仁其实很是赞成。表面上看,迁都虽说靡费,但对于没有现代通讯手段的封建社会,皇帝在靠近游牧民族的北方,更容易及时掌握战情、制定出针对性的措施,将危机扑灭在萌芽状态。
若不是因为双方的身份问题,潘厚仁还真想跳出去,跟黄俨和严宽好好就这个问题辩论一番。文人好辩,中国这几千年朝代更替,唯独文人好辩的风气从未曾改变过。
潘厚仁心中盘算着事儿,却没有注意听黄俨后面说的一些话。
“……听说锦衣卫都已经闻风而动,二弟啊,此次是你我二人的机会,无论如何,一定要压那锦衣卫一头才行,否则岂能显出你我二人的威风来……”
……
“哎呀,两位哥哥久等,久等了!”故意迈着沉重的步伐,潘厚仁从侧面走入正厅,黄俨与严宽此时杯中茶水都已经干了,那严宽脸上的怒气都快要从白净的皮子下冒出头来。
“实在是不好意思啊,我去求见老爷,才知道老爷感情昨日夜里受了风寒,如今吃过大夫开的汤药,正裹着被子发汗…”
潘厚仁这话虽说是滴水不漏,但那严宽脸色却有些难看,开口道:
“三弟啊,我们自然是不想为难三弟,可你这个家主的架子未免又太大了一些,连个面都不露,真是把我们当成打秋风的人了么?”
打秋风这个说法可是由来已久,却是在明朝被发扬光大。严宽这么说也不算错,毕竟若两人真是打秋风,这潘诞露面和不露面,潘家需要支付的代价可是大不相同。
“二哥瞧您这说的是哪里话,真要是大哥二哥你们手中缺了银子,小弟这就回房拿来奉上便是。老爷那是真病了,两位兄长是知道小弟我为人性格,若老爷是装病,我揪着他胡子也要把他牵来!”
这话放在过去的潘厚仁身上,那是半点都没错。别看潘厚仁年纪不大,在潘府,在整个昆明城中却也是“大名鼎鼎”,依他过去的那种行事风格,真要是揪潘诞的胡子,恐怕整个潘府也就只有今年刚满十三岁的潘徵徵可以阻止。
“既然潘老爷病了,那我们也不好叨扰,不若这就出府去吧。”黄俨毕竟是年纪大些,行事更为稳重,这就要告辞。
潘厚仁连忙将其拦下,道:“这怎么行呢,我已经吩咐下去,整治一桌好酒好菜,招呼两位兄长,趁现在有时间,就让小弟带两位大哥在这潘府四下随意看看。”
潘厚仁的这个提议,黄俨两人着实不好拒绝,况且也正是两人心中所想,毕竟任务完成回到宫中,皇上问将起来,他们总得有个说法,了解了解潘府的内部情况,将来也好多些说辞。
潘家大院里可观赏之处自然甚多,潘厚仁带着两人,除了女眷集中的后院之外,前庭后院倒是挨个走遍,一点私隐都没有留下。
倒不是潘厚仁想在黄俨两人面前卖弄,实在是他想让两人安心。他要在两人心中制造出一个表象:潘家,就是有钱了点,却绝对没有跟当今皇上、当今朝廷为敌的意思。
最后设宴的地方却是选在潘厚仁自己的小院里,这是黄俨的意思,人多眼杂,而潘厚仁这个小院,普通家丁那是绝对不乐意进来的。
潘厚仁的独院有五丈见方,跟外面铺满大理石地面不同,这小院地面铺着的是打磨过的青石板,这种青石板无论是硬度、耐磨性,都远超普通大理石板。院子四角种着翠竹,东北角上还砌了一口井,潘厚仁记忆中,那水质很是甘甜。这院子曾经是属于龙镶天和潘厚仁,如今独属潘厚仁的院子。
潘厚仁从小到大就生活在这院子里,那坚硬青花石板还留着潘厚仁跟着龙镶天学武后的印迹。每每看到这些印迹,潘厚仁脑海中就会浮现出一个稚幼的身影,每日天色未明便在水井边上汲水,洗脸漱口,随后是站桩吐纳,一路太极,一地八卦。十八式的连环掌、三十六踢的鸳鸯脚、七十二招的无名剑,最后是九九归一的混元桩。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那身影从稚嫩逐渐成长,最后跟潘厚仁现在的体型重合在一起。
招呼着黄俨两人进入屋内,潘家三人整治的午宴已经妥当,虽谈不上奢侈,但跟两人在宫中能够吃到的已经不相上下。
饭桌上,黄俨提出下午要去昆明城中游玩,就无须潘厚仁陪伴。对此潘厚仁并不坚持,只是再三恳请两位兄长游玩之后返回潘家,跟他同吃同住。潘厚仁的理由很充足:父亲去世,诺大的一个院子他自己住,未免过于冷清,如今有了两位兄长,岂不正是该热闹热闹?
潘厚仁原本就生就一张男人看了都心动的俊俏脸庞,加上他的年纪,黄俨和严宽都不忍拒绝,最后只好应承下来。
不过既然潘厚仁提到他父亲,黄俨跟严宽对视一眼后,那严宽顺势开口道:“三弟,你姓潘,你父亲却姓龙,你对此事可有了解?”
“戏肉来了!”
严宽的话,让潘厚仁心中一动,知道两人怕是要从自己姓氏上作文章,顿时不紧不慢,佯装道:
“了解,当然了解。父亲本姓王,洪武十四年,随我大明军进攻云南有功,被先帝赐姓龙。”
见黄俨两人微笑点头,潘厚仁接着道:
“先帝赐姓,乃是因为家父不愿意接受先帝的册封,故而赐姓不可传,而先父又是潘家的仆人,照我大明律法,我这个家生子,自然也就是姓潘咯!”
潘厚仁这话是真话套着假话,加上以他十五岁的年龄说出来,黄俨两人倒是不可不信。事实上潘厚仁隐瞒了一个极其重要的信息——龙镶天其实根本不是什么潘家的仆人,即便是有主仆关系,那也是沈万三,沈家。
可惜潘厚仁的演绎实在是精彩,竟然瞒过了黄俨跟那严宽,在两人看来,今年方才十五,又不学无术的潘厚仁,怎也不会知道其中秘辛。
“三弟既然知道令尊受先帝看重,难道就不曾想过凭借一身武艺,为当今皇上效力?”
“为皇上效力?”潘厚仁两眼对上黄俨那双灼灼眼芒,片刻之后才哑然失笑,
“大哥,难道你忘记了,我如今乃是贱藉,既不能参加乡试,也不会有官员举荐当贡生,我又是家生子,抱着银子也买不到捐生,纵然有心报效朝廷,奈何前途无亮啊!”
潘厚仁是发自内心不想为劳什子的朝廷效力,赚自己的钱,享受自己的人生岂不是更好,若是能够找到聚宝盆,那可就更完美了。只是他却不知道,他两个哥哥心中,打的却不是让他如愿的主意。(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