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千役夫当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
照理说,深夜里爆发出来的这种骚乱根本就是无法控制的。换成军营里的话,这就该称为“炸营”,即便是有将领在场,说话也不会有半点作用,遑论这里根本就不可能有将领,要说掌控这里的人,原本应该是那些监工,可骚乱一开始,监工就已经全部给干掉了!
在没有领头羊的情况下,羊群应该是一直处于骚动状态才对,然而让人感觉奇怪的是,发生在这个役夫营的骚乱好像并不是完全不受控制,事实恰好相反,当那些监工被杀死之后,骚乱逐渐走向了一个平稳的状态!
显然,役夫们即便是不通世事,也知道这里乃是武当山,而老神仙张三丰就是武当山的金字招牌,他们没有想过将骚乱波及到武当山,更没有想过要拿武当派的人来泄愤!
在点燃那简陋的营地,将监工的尸体还有他们的屈辱都付之一炬后,役夫们密密麻麻的簇拥在一起,循着山道,趁着月光向下走!
虽说现在已经是五月的天气,但这里毕竟是天柱峰,深夜的温度是很低的,而这些役夫几乎个个都是衣衫单薄而且褴褛,直接的形容就是“衣不蔽体”,其中难得有几个人穿得整齐一些,而这样穿着整齐的人,往往都是役夫里身材高大、体格健壮之人。
从潘厚仁发现役夫营的情况不对,到张三丰出现,时间差不多也过去了小半个时辰,可是这么长的时间里,役夫们并没有走出太远的距离。一个是因为潘厚仁发现的时候,役夫们还没有开始烧营地,二个也是因为役夫人多,而山道狭窄,三千多人的数量若是排成十人一排的话,从第一个人开始走到最后一个人迈动脚步,怕都是要很长的功夫,况且役夫又不是士兵,又岂会有这般的纪律?慢慢吞吞,挤挤撞撞之下,哪里还能快的起来!
但很明显的是,在这群役夫当中,有那么一批人,正在进行着组织工作。这些人的数量或许不是太多,大概就是十多二十人的样子,可是他们的身形却比普通的役夫更加彪悍,一个二个都正是二十多三十岁的光景,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也是一个人一生当中各方面指标处在巅峰状态的时候。
如果说潘厚仁此时在这些役夫身边,就会发现这十多二十个人其实身上有种特别的气质,这种气质在寻常人身上是没有的,甚至于是连普通军队里的那些士兵,身上都不会有这种铁血的味道!
是的,认真的观察之后就会发现,穿插在役夫当中进行组织的那些人,每个人身上都有一股浓浓的铁血味道!并不是仅仅是血腥味,如果说血腥味的话,混迹草莽多年的人身上也会出现,但是出生草莽的人身上是绝对不会有那种铁律的味道,如果草莽也有铁律,那就不是草莽,而是叛军了!
所以这些人根本就不可能是草莽,只有可能是来自朝廷的军队,而且绝对是那种精锐的、进行过长期或者是多次艰苦卓绝的血战的队伍里出来的。
而这样的队伍,说实话大明有不少,只因为大明朝从建立的那天开始,就一直没有停止过战争!
当张三丰和潘厚仁一道撵上役夫队伍的时候,整个役夫队伍的行动让两人感到惊讶。
“祖师爷,你看这些役夫,是不是太安静了?这哪里像是骚乱呢?”潘厚仁挠了挠头皮,在张三丰面前,他永远都是小孩子,偶尔露出点稚气也不会让人觉得奇怪。
张三丰点头,道:“厚仁你说的没错,瞧,最左边的那个人,他不是正在指挥那些役夫么?”
“祖师爷,你真的不怪我让四疯去阻止朝廷斥候?”
这个时候,潘厚仁突然提及此事,其实他心中已经憋了很久,一直不敢提出来说。此时已经站在距离役夫不远的地方,说实话潘厚仁也没有信心就能够阻止这三千人,一个不好他自己就陷进去了,还有可能牵连到张三丰,要说他不紧张那是骗人的。
“怎么会呢?”张三丰淡淡一笑,道:“老道刚刚都说了,这件事情你处理的很好,四疯,他就应该去做这件事情!既然有人在组织这些役夫,也有可能接下来的事情不会很难!”
潘厚仁听了张三丰的话,顿时两眼一亮——他刚刚的想法其实只是顺着心中的那股冲动,并没有万全的把握,他只是不想对不起自己的良心!而现在,张三丰的话等于是给了他无穷的信心,既然连张三丰都说这件事情有极大的可能成功,那岂不是就一定可以成功?
“祖师爷,那咱们.”
“走!他们的组织者一定在前面,到前面去!”
张三丰一两百年的盐还真不是白吃的,短短的几个瞬间就已经抓住了事情的重点,同时也做出了相应的判断。
事实证明张三丰的判断完全没错,那二十来个组织者的头领,此时就走在队伍的最前面!
他的名字叫张贺!
张贺不是湖北人,他的老家在距离湖北很远的北方,在那里,张贺带着他的属下,连连跟北方的游牧民族征战。鲜血和死亡是他们最好的朋友,而大漠跟风沙则是他们天天面对的风景!
今年三十三岁的张贺,从十岁的时候就已经提着跟他差不多一样高的马刀在冲杀了!是的,他来自一个武将的家庭,他的父亲,他的爷爷,他家中所有男性长辈都是军人!这是张贺家的职业,祖祖辈辈的职业。而张贺从懂事开始,认识的人,熟悉的人,他们的职业也都是军户!
可这样并不能代表他们能够幸福!事实上,张贺十岁的时候,他家里的男性长辈就已经没有一个还活着了,他们都死在战场上,消失在大漠和风沙当中!
巨大的牺牲并不能保证平安,游牧民族将边境的汉人当成了放养的羊群,每当草原枯萎,牛羊入圈的时候,这些闲得蛋疼的游牧民族就会来冲杀一番,既像是在进行练兵,又顺便收获一轮!
张贺十岁开始就提着马刀上阵了!
他还没有到上阵的年龄,但是他必须要保卫自己的奶奶、母亲,家中所有的女性长辈!跟他一起面对蛮人的,都是差不多大小的孩子!这,就是一个游牧民族对汉族的罪恶!
当然,游牧民族跟汉族之间的仇恨是扯不清楚的,多少年了,不是你强就是我强,谁强的时候谁都不会手软,真正因此而付出代价的,还是双方的人民!
在战争之中一点点成长起来的张贺,一身鲜血的洗礼让他拥有了常人难以企及的实力和智慧,凭借着身边一群兄弟协助,二十岁不到,张贺就当上了百夫长,二十五岁他就是千夫长。
可是到三十岁,他仍旧还是千夫长!
像是一层隐形的隔膜,阻止了他上升的空间!无论他有多么的努力,无论他在战场他收获了多少蛮人的首级,他都无法突破那层隔膜!
他的战功被人冒领了,他手下士兵的军饷被人克扣了,甚至到最后,他也被人坑害了——一场没有指望的战斗,当所有人都认定张贺只能全军覆没,甚至有人已经将他阵亡的情况写入军报的时候,张贺带着二十多个浑身鲜血淋淋的兄弟回来了!
然而等待他和那些兄弟们的,不是鲜花和掌声,而是镣铐和枷锁!是“临阵脱逃”和“贻误军机”的罪名!
幸亏张贺还有点名声,幸亏在边军当中还有些老将看他顺眼,否则他连进入役夫队伍的机会都没有,还会牵连到家人!
但是堂堂一个千户,一个从十岁开始就在血与火当中努力生存的男人,又岂会甘当五年的役夫,最低贱的阶层?就算张贺肯,跟他一起成为役夫的二十多个兄弟们也不肯!
甚至在那些人当中,已经酝酿落草成寇的计划!
张贺对这些刀尖上走过来的老兄弟很了解,他知道如果真的让他们落草成寇,能造出一番什么样的局面!他也曾经想过要劝阻,五年的时间,咬咬牙,或许能够过去!张贺的心在左与右之间摇摆,直到最后一根稻草的出现!
那是朱棣北征归来,也就是去年末的事情。
此次北征算是成功的,至少在朝廷的公文上,是成功的,朱棣也很高兴,犒赏三军!战争本身就是一架永远无法双赢的天平,有人起,就有人落!
游牧民族有着强大的韧性,而他们的韧性就是那广袤的草原!当朱棣撤军之后,受到重创的游牧民族积蓄大量的物资来熬过这个艰苦的冬天,而张贺等人的家乡,就成了他们的目标!
在那一次的“打草谷”当中,张贺,还有张贺身边的这些老兄弟的家,没了!他们的亲人,没了!他们所有的挂念,都变成了大火之后的灰烬!
因为朱棣才刚刚胜利,这样一场重大的悲剧并没有被上报,只因为担心影响到皇上的愉悦!
等张贺知道这个消息时,已经是四月份了。
而这个消息一到达,再也没有人能够坚持了!
为朝廷呕心沥血,结果却是被陷害、冤枉!为国家鞠躬尽瘁,却是连家人都无法保护!失去了信念的士兵开始酝酿一次出逃,反正已经没有家人的牵挂,用他们的话,那就是烂命一条!
不要命的人可怕,不要命的精锐士兵,那就更可怕了!
然而真正最可怕的却是一个不要命的,有着强悍的武力和精细的智慧,身边还有一群忠心而且同样愤怒的手下的将领!
这样一个将领若是一心要作反的话,才是真正最可怕的!而张贺,就正好是这样一个将领!
张贺愤怒了!他被无情的现实所激怒,不再考虑后果,而是要一次彻底的爆发!这段时间在武当山上做苦工,张贺并没有白白的浪费,他知道武当山是道教圣地,最开始的时候,他也希望通过对道教教义的学习而平复他的心情!
他的确是个聪明的人,仅仅是凭借着道人们的只言片语,就能在脑子里形成一套属于他自己的道家学说,而且他自己形成的这套学说,还直指道家的核心——自由!
当张贺决定要迈出那一步的时候,他所追求的,是自由!他不会像属下那样说的,只身逃离役夫营,然后找个偏僻的山区当一个山贼,就此隐姓埋名的了却一生!要干就干一票大的!
在他的策划之下,终于有了这样一场役夫营的骚乱和暴动!(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