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赛红离开医院的时候,已经是午夜了。
这时候的他,开始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选择既干净又舒适的牙医,而是选择了骨科,耳朵里充斥着“兹嘎兹嘎”用钢锯锯断骨头的声音,他觉得自己更象一个木匠,而不是医生。他甚至抱怨起父母来,给自己起了一个女性化的名字“赛红”,手术外衣上每天溅满了鲜血,难道这个职业从自己出生那天起就定了?
崭新的“标致07”驶出了地下车库,驶往回家的路。林赛红住在徐汇区,医院在杨浦区,要横跨一条苏州河。在上班高峰时段,最多耗时一小时四十分,而在夜深人静的路上,半小时足矣。
车拐入幽静的衡山路,路的两旁栽种着高大的法国梧桐,白天的时候,这条路就行人稀少,现在更不用说了。一阵倦意袭来,林赛红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忽然他的视线捕捉到了一样东西,足以驱赶他的瞌睡。车前50米的地方竟然横着一样东西,随着距离越来越近,他越来越觉得那是一个人,眼看距离不到10米了,他稳稳地踩了刹车。
林赛红下车,走到那个人跟前,那是一个穿风衣的男子,脸朝下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林赛红朝周围看了看,没有一个行人,卤素路灯散发的灯光被浓密的树荫遮盖着。其实林赛红很想把车开走,不想多管闲事,万一那人已经死亡,麻烦就大了。手术后的他很累,想早点回家洗个澡,舒舒服服躺在大床上看一会儿书。但作为医生,总不能见死不救,所以他很不情愿地蹲下身,把那人的身体翻过来,手感马上告诉他,这不是一个人。
那是一只橱窗里摆的塑料模特,林赛红蹲着,稍稍迟疑片刻,耳朵就捕捉到了某个物体朝他身后快速移动的声音,还有另一件物体劈开空气时发出的“呼!”的一声,他下意识地回过头,前额就挨了重重一击,他觉得脑袋象车胎一样爆裂了,思维被击成无数的碎片,朝周围飞溅出去……
林赛红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三天以后了。
警察告诉他,类似的案件在徐汇区已经发生多起,犯罪分子制造假象,诱使驾车人下车查看,从背后突然袭击,用木棍将其打昏,趁机洗劫财物,由于是身后偷袭,又在夜晚,受害者根本来不及看清罪犯的外貌特征,给破案带来了不小的难度。
几名受害者中,最严重的至今处在昏迷状态,医生说有可能变成植物人。虽说头骨是人体中最坚硬的一块骨头,但由于头部位置特殊,遭受猛击,可能造成颅内血肿,引发脑干功能衰竭而死亡。因此林赛红算是幸运的,额头被缝了六针,苏醒后的记忆和思维都属正常。
根据警察的要求,他提供了丢失财物的清单:手机、钱包,放在副驾驶席上的皮包,包内有SONY笔记本电脑和一个戴尔PDA掌上电脑,最让他心痛的是手上戴的一块瑞士“豪雅”运动型手表,那是第一个女友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不幸中的万幸,歹徒没有把车开走,新车开了才一个月,还有一大笔车贷要还呢。
躺在自己医院的病房里,来看他的人络绎不绝,说的话不是“破财消灾”就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之类,听起来,好象自己应该开个派对庆贺遭歹徒袭击。院长和副院长也来看过他,让他安心养伤,把排在后面的手术交给其他医生去做。
病房里堆满了鲜花和各种营养补品,林赛红把它们统统送给了护士。
“林医生,怎么没有女友来看你?是不是over了?没关系,只要你发布一个声明,这边的护士们个个争先恐后哦!”
护士们爱跟他开玩笑,上了年纪的护士说起性笑话来从不脸红,林赛红只能报以苦笑。
拆线以后,他告别了病房,回家静养,他打算利用这个机会好好休息一下。医院的名气响,病人慕名而来,象他这样三十出头的年轻医生,已经是成为医院的骨干力量,每天至少一台手术,确实够累。
额头的伤口隐隐作痛,有时会头晕,他时常做恶梦,梦见那个歹徒,他戴着一个黑色面罩,难以看清他的面容,歹徒挥舞木棍,把他吓出一身冷汗,惊醒过来。
几天以后,额头伤口的地方,一块暗红色的增厚型疤痕渐渐显现,象一块被蚊子叮咬过的肿块,摸上去有凸起的手感。林赛红知道,自己属于“疤痕性体质”,即使很小的伤口,也会留下明显的疤痕,而且长年不退,“疤痕性体质”的人是不适合做美容手术的。
看来这个大大的“蚊子块”要伴随自己若干年了,林赛红照着镜子,不免有些伤感。他安慰自己,比起那些至今躺在医院里昏迷不醒的受害者,自己够幸运了。
他决定把头发留得长一点,把这个难看的疤痕遮住,今后若有人问起来,不如说是我的胎记吧!前苏联领导人戈尔巴乔夫也有一块胎记长在秃顶上,象一瓶墨水打翻在头上,留下一滩墨渍,籍此举世闻名,而自己的“胎记”长在额头,相信它能给自己带来好运吧!
林赛红这样安慰自己。
晚上睡觉,一阵阵的奇痒从疤痕的深处袭来,作为医生,他知道痒是因为疤痕内部的肉芽在生长,然而奇痒难忍,林赛红只好用手去挠、去抓,甚至用酒精棉球去擦。总觉得那不是简单的肉芽,在纤维组织的内部,有一样东西在往外顶,这种感觉难以形容,有点象一只小鸡仔努力顶破鸡蛋壳。
林赛红从药房里买了一支“曼秀雷敦”薄荷膏,涂在疤痕上,渐渐地,痒消退了,他就不当回事了。
不久,新的症状出现了,这次是眼睛出了问题,视野有重叠的现象。他去眼科检查,医生告诉他,角膜和结膜都很好,没有充血或炎症,还查了视力,左眼一点五,右眼一点二,都跟原来一样。
眼科医生认为他是视觉疲劳,作为医生,在手术台上他必须睁大眼睛一丝不苟,长此以往,导致眼睛肌肉的疲劳。林赛红又去药房买了一瓶日本的“新乐敦”眼药水,点了两天,视野重叠的现象消失了。
一周后,他回医院上班,恢复了平常的生活。
做完一台手术,换衣服的时候,林赛红照了照镜子,额头上那个“蚊子包”还在,痒的感觉没有了,胀的感觉也消失了,不过,这个疤痕看起来比几天前更大了,好在不是很明显,他想这可能是自己的错觉。
下班后,林赛红去银行取新办的卡,被劫走的钱包里有现金和十几张卡。走出银行的时候,他低着头,正往钱包里塞卡,不慎和某人撞了一下。
“对不起!”林赛红忙说了一句,抬头的同时,他稍微楞了一下,那是一名陌生男子,他戴了一顶奇怪的帽子,上海是大陆最时髦的城市,可林赛红敢打赌,他从未见过这种帽子。帽子是黑色的,没有确定的形状,象一团阴云笼罩在头部的周围。那人只是看了林赛红一眼,没有任何表示,就擦身而过了。
望着他的背影,林赛红这才发现,那不是帽子,确是一股气体,人走到哪里,头上的阴云就跟到哪里。林赛红朝周围看了看,马路上行人如织,居然没有一个人对这种怪象加以关注,好象他们都看不见,只有林赛红能看见。
那人走远了,林赛红脑子里闪过一个很可笑的念头:那家伙不会是上帝吧?
事后,林赛红回忆说,后来又一个念头一晃而过,他立刻执行了。他登登登紧赶几步,追上那个人,在他肩膀拍了一下。那人吓了一跳,回过头来,惊诧地望着林赛红。
“不好意思,先生,请问现在几点了?我没有戴手表。”林赛红尽量让语气显得平静。
那人稍稍迟疑了一下,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告诉他:“五点一刻。”
林赛红只一眼就认出了那块手表,女友送的生日礼物,瑞士“豪雅”运动型手表。
后来的事情就变得很简单了。林赛红拨打了110报警电话,三分钟不到,警车呼啸而至,那人束手就擒。
审讯时,那人很爽快地就招供了,自己就是实施一系列“闷棍夜袭案”的罪犯。
警察诧异地问林赛红,歹徒从背后袭击你,你根本来不及看清楚他的脸,怎么能在大街上,在人流里一眼就把他认出来?
“因为那家伙头上罩着一片乌云,我一看就知道他是坏人!”
林赛红并没有这么说,因为他知道,别人非但不会相信,反而会怀疑他的脑子出了问题。所以林赛红婉转地说,他认出的是手表,而不是人。
为破获该案,警方曾悬赏五万元,奖励提供线索者。现在,林赛红当仁不让地成为这笔奖金的所有人。罪犯被擒本来就是一桩大新闻,又有奇闻和趣闻相佐,难怪被媒体猛炒了一通,什么“狭路相逢”、“因果报应”、“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之类的用词满天飞,一夜之间,林赛红成了“名人”,就连病房里的病人都会问上两句相关的话题。
五万元用来赔偿被劫走的财物是绰绰有余,又买了一些糖果巧克力,分发给医院里的同事们,让大家分享他的快乐。其实,林赛红是想让这件事情早一点划上句号,尽快回到原来的生活中,做一名普通的骨科医生,仅此而已。
然而,他很快就发现,生活再也难以平静,因为他走在大街上,每天都可以看到头上有一团乌云笼罩的人,有灰色的阴云,也有漆黑的乌云,更有泣血的惨云……他清楚地意识到,乌云下的人必定有“不俗”的经历,但他不想去报警,他与他们素昧平生,无冤无仇,何必这样?自己又不是嫉恶如仇的侠士,而且要他对警察怎么说呢?
黄浦区的方浜中路上有一座“慈修庵”,坐落在市中心僻静的一角。圣诞节这天,所有的年轻人都去狂欢,林赛红却悄悄避开了人群,走进了这座闹中取静的尼姑庙。
林赛红给菩萨烧完香磕了头之后,捐了两千元作为香金,普通香客大多捐的是一二百元,所以这是一笔大数目,慈修庵的住持悟满法师出面表示感谢,说了一通“菩萨保佑施主”之类的话。林赛红见屋里没有旁人,就把自己的遭遇说了一遍,希望悟满法师给两句解答。
老尼姑仔细研究了他额头上那块疤痕,双手合十说:“恭喜施主,你开了‘天目’,能辨鬼神、辨善恶。按理说,大病之人方能大彻大悟,施主先前遭遇坏人险些丧命,也算是‘大病’了。施主又是位医生,每日治病救人,普救众生,所以‘天目’才会降临在你身上,这等百年一遇的事情,是为可喜、可贺!”
林赛红难以置信地望着老尼姑,问:“您的意思是它不是疤,而是‘天眼’,可我怎么从来没见它睁开过?”
老尼姑笑道:“既是天目,与普通人的眼睛必然不同,毋须睁开也能看到世间的一切。”
林赛红道了谢,转身要走,“施主留步!”老尼姑又补充了一句:“据吾所知,天目不会轻易睁开,一旦睁开,它所注视之人,必要大祸临头。”
第二天,无论打开报纸、收音机还是电视,铺天盖地都是关于印度洋海啸的报道。据说这次世纪大海啸是由于印度洋海底地震引发的,里氏高达九级,海啸由震中朝周围传播,掀起几十米高的巨浪,破坏性极强。
泰国、印度尼西亚、斯里兰卡、马尔代夫,这些南亚国家顿时成为全世界瞩目的焦点。
院长把林赛红和几名医生叫进办公室,神情严肃地通知他们,卫生部决定派出国际救援队,市卫生局接到命令后,火速组建上海分队,从第六人民医院、华山医院和新华医院抽调十五名医生,全部是创伤骨科、普外科和感染科的,医生不仅要医术好,还要年轻力壮足以应付繁重的工作,会说流利的英语便于沟通。
“小林!”院长拍着林赛红的肩膀说,“我知道你身体恢复不久,本来不打算派你去,但根据卫生局的要求,你是本院最合适的人选,所以……”
林赛红微微一笑,“院长,你们不派我去,我也会主动报名的。”
在市疾病预防控制中心的的大厅里,举行了一个简短的欢送仪式,随即前往机场,那是004年的最后一天,上海下起了罕见的大雪,雪花漫天飞舞。受温室气体效应的影响,上海连年暖冬,多年未下这么大的雪了,想必是老天爷为那些海啸中的死难者动容吧!
由于路面结冰,通往浦东国际机场的外环线上,汽车排起了长龙,缓缓前行。车厢里,大家七嘴八舌地探讨这次大海啸如何可怕,到了灾区后可能遭遇的种种状况,有的交换名片,林赛红坐在第一排,没有参加讨论,两眼怔怔地望着一台悬挂的移动电视,正在播放本埠新闻。
“今天上午,首批滞留泰国的上海游客搭乘东方航空公司MU5086航班安全返回上海,他们都是前往普吉岛旅游的。据悉,上海国安律师事务所的著名律师蔡国俊先生正好也在PP岛度假,亲身遭遇了这场世纪大灾难,所幸有惊无险,安然返回……”
电视上,蔡太太领着小孩来机场迎接丈夫,夫妇俩一见面就紧紧拥抱,蔡太太泣不成声,周围,来自上海、浙江、香港和台湾的数十家媒体记者层层叠叠,数不清的照相机和摄像机对准了他们,闪光灯嚓嚓嚓闪个不停,当年刘德华第一次来上海的情形也不过如此。
大多数游客不愿意接受媒体采访,他们还处在惊魂未定的状态。泰国时值盛夏,大多数人仅穿着单薄的T恤和沙滩裤,行李都没能带回来,他们披上毛衣和羽绒服,在亲人的陪伴下匆匆离开机场,有的因为脚骨折坐着轮椅,走不快,被记者们团团包围,要他讲一讲“普吉岛历险记”。
蔡国俊作为著名律师,经常在电视上露面,因此成为媒体的“主攻”对象。蔡律师嗓音嘶哑,对着采访话筒简单说了两句,这次他没有随旅行团,是以个人身份前往普吉岛度假的,至于面对可怕的海啸是如何逃生的,以后慢慢再说,现在他很累,需要休息,然后在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和家人的陪同下,钻进一辆商务车,扬长而去。
林赛红对这个律师有印象。上海电视台每周四八点档有一个叫《社会方圆》的节目,专门讲述形形色色的社会案例,收视率颇高。作为嘉宾,蔡律师从法律的角度侃侃而谈,由于他外貌英俊,谈吐得体,很受观众尤其是女性观众的欢迎,通常嘉宾是每期更换的,可蔡国俊第一次做嘉宾就被固定了下来,以后每期必用。上海的执业律师虽有数万之众,能在电视里抛头露面的毕竟凤毛麟角,这份荣誉比当选什么“十佳律师”都来得实惠。
找蔡律师的人越来越多,报纸、电台,连广告商都请他去拍广告,考虑到律师职业的严肃性,在征求了合伙人的意见后,蔡国俊婉言谢绝了那位广告商。
曼谷的机场里,挤满了逃离灾区,急于返回各自国家的游客们,各个航空公司的柜台前都排着长龙。往返于曼谷与普吉岛的班机上,大部分航空座椅被拆除,机舱里变得空空荡荡,据说是为了放担架,等上海的救援队下了飞机,机上就会搭载很多伤员,返回曼谷。
一踏上普吉岛,就闻到空气中散发的阵阵异味,林赛红马上分辩出那是消毒药水的味道,与之混杂的还有尸体的腐臭。
街头满目疮痍,被砸烂的汽车和被海浪扔上岸的快艇随处可见,著名的PP岛、拉克岛几乎成为死岛,林赛红曾在纪录片里见过遭受原子弹重创的广岛,现在这些场景清晰地重现了。
在普吉岛,临时设立了三个急救中心,位于普吉岛市中心的市政厅是最大的一个,大概有三个足球场大的地方,挤满了外国游客,他们的护照被海水冲走,泰国移民局的人在这里现场办公,为游客免费提供签证服务。
林赛红和华山医院的沈医生被派在普吉岛的帕桐医院,其余的上海医生被派往攀牙府的高巴县,与他们一道的还有一个来自北京的DNA鉴定小组。
由于大部分的重病员已被转送去曼谷的医院,因此,公共卫生疾病控制专家的任务吃重,而象林赛红这类骨科医生,只能做一些骨折后的固定、清理伤口之类的小事,病人很多是被玻璃、木头扎伤或者被石头砸伤的。
大部分建在海滩附近的酒店都被海水冲毁,留下一堆残亘断壁,那些离岸较远、地势较高的酒店,则住满了滞留的外国游客,他们需要寻找失踪的亲人。因此,医院方面费了很大的劲才为他们落实了住宿。那是一所三层的酒店,离海岸有两百米远,它侥幸躲过了滔天的海浪,由于担心海底有余震,再次引发海啸,无人敢入住,大部分房间空着。林赛红住05,沈医生住0。能得到如此优厚的住宿,实在有点受宠若惊。
帕桐医院有一堵特殊的墙,其实只是一块白色塑料板,上面贴满“宝丽来”一次成像快照,照的都是罹难者遗体。大多数是游客,还穿着泳衣,有的十分安静,有的双目圆睁,嘴巴张开,如同呼救哀号,僵硬的双手伸向空中,想抓住一样可以救命的东西,一些尸体出现不同程度的腐烂,面色发黑,难以辨认面容。
林赛红工作的房间在二楼,从窗口望出去,正好看见那堵墙,无数的罹难者仿佛都在注视着自己,林赛红的心情就象被鞭子抽打一样,很疼,很疼。在医院工作的他,见惯了生离死别,听惯了家属的哀号,但他第一次面对这么多的无名尸。昔日繁华的普吉岛,如今变成了一座巨大的露天停尸场。海水退却后,大量的尸体开始浮出水面,在高温下腐烂,棺材不够用,连裹尸袋都用完了。他曾亲眼目睹一名搬运尸体的泰国军人,筋疲力尽地坐在一口棺材上喘息,身后堆放着几十口白色的棺材,还有大量裹在塑料袋里的尸体等待入殓。
人的生命在大自然面前太脆弱了,海浪吞没一个人就象人踩死一只蚂蚁那样Easy。林赛红开始怀疑做医生的价值,自己花几个小时去拯救两三位病人,而海浪在短短的二十分钟内就能吞噬几万条生命,他跟大自然去争什么呢?!
那天中午,处理完一个骨折病人,泰国护士为林赛红冲了一杯英式红茶,让他休息片刻。林赛红端着茶杯,立在窗口,朝下面看着,看到一个女生站在那堵白色的墙前,正在辨认罹难者的照片。
她穿着一件绿白相间的泳衣,脚上没有穿鞋子,浑身湿淋淋的,好象刚从水里爬起来。
海水已经退去,天气又炎热,她怎么会是湿的呢?难道她下海去游泳了?
海滩上遍地狼籍,空无一人,人们对美丽的大海产生了恐惧,都躲得远远的,谁还敢下水?
林赛红的视野有点模糊,他揉了揉眼睛,却看到了一幅刚才不曾看到的情景:
女生的头上有一片云,灰白色的,如一顶草帽那么大,不时有水珠飘落下来,滴在她的头发和身上,就象一只随身携带的淋浴喷头,难怪她身上湿淋淋的。
林赛红看清楚了,那是一团泪云。
看了太多的云,林赛红给它们起了不同的名字加以区分:阴云、乌云、惨云、恶云、血云……这位女生头上的是“泪云”,眼泪的泪。
这时,女生慢慢回过头来,看了林赛红一眼,两个人的目光在沉默中交流,林赛红带着一丝诧异,而对面的女生也用同样的目光望着自己,好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
“Dr.Lin!”泰国护士叫他,把一位坐在轮椅上的病人推进来,林赛红又要忙碌了,等他再度朝下张望的时候,那个女生已经不见了,地上留下一滩水渍。
离开医院回到酒店,至少晚上十二点,沈医生要给老婆打电话报平安,林赛红洗澡后就睡了。
林赛红唯一的放松,就是点上一枚薰香,临来泰国前,骨科的小宋送给他一盒,在上海置地广场购买的,一枚宝塔形的薰香大概可以燃烧一个小时,正好伴他入眠。在淡淡的幽香中,可以让他忘却白天那一幕幕惨不忍睹的画面,沉浸到梦乡中去,回到上海公寓那张舒适的大床上……
门铃声把他惊醒了。
由于海啸,酒店的服务处于半瘫痪状态,没有餐厅,没有客房服务,也没有人打扫,留守在酒店里的服务生不足四、五名,连电话都不能开通,打电话全部靠手机。
难道……又是海啸?!
林赛红害怕了,一下从床上跳起来,光着脚跑去开门,门外站着的不是服务生,也不是沈医生,而是那个女生。
她依旧穿着那件绿白相间的泳衣,身上湿漉漉的,没有穿鞋,她的脸色很白,嘴唇发紫,茫然无助地望着林赛红。见女孩冻得哆嗦的可怜相,林赛红二话没说,拿来一条毯子给她披上,用英语问她:“CanIhelpyou?Iamdoctor。”
“你能说中文吗?”女孩颤抖的声音问。
“你是华人?”林赛红很惊讶。
“我是上海人,来普吉岛旅游的。”
他乡遇故人,何况在海啸灾区,彼此的距离瞬间缩短了。
女孩叫小素,是上海人民广播电台的实习编辑,她以个人游的方式来泰国,打算度过一个难忘的圣诞节。她二十二号抵达曼谷,第二天到了南部的浪塔岛(Lanta),住进了SriLanta度假村。与繁华的普吉岛、PP岛相比,浪塔岛更安静,来这里的大多是欧洲游客。
6日上午10点0分左右,她在潜水教练的带领下,潜入海底看珊瑚,水并不深,大概只有十几米,忽然周围的海水异常搅动起来,那种感觉好象被扔进一台洗衣机,她亲眼看见几名潜水者被吸进一条海沟,瞬间消失,陪同的潜水教练也无影无踪,她重重地撞在一块珊瑚礁上,失去了知觉。等到醒来的时候,自己躺在一片陌生的海滩上,身上的压缩空气瓶已经不见了,潜水服被珊瑚割破,划得一条一条。海滩上的设施冲得七零八落,到处是散了架的沙滩椅、折断的树枝、丢弃的凉鞋和背包,还有船底朝天的快艇。
林赛红是第一次来泰国,不清楚浪塔岛的确切位置,就问:“你怎么会来普吉岛的?”
“来普吉岛旅游的有很多华人,大使馆在这里设立了联络中心,帮助大陆人和香港人台湾人,所以我就来了……”小素的话音渐渐低弱下去。
林赛红发现她裸露的大腿、脚背上有划破的血痕,胳膊上还粘着一丝海草,就关心地问:“要不要洗个澡?我这里有热水。”
小素苦笑了一下,轻轻摇了摇头,说:“我在水里浸泡的时间够长了,不需要再洗了。”
“海水浸过的伤口会感染,我给你一支‘百多邦’,先涂在伤口上,明天你到医院来,我再帮你包扎。”说着,林赛红起身去拿消毒药膏。
“不用了,谢谢。”小素说,“伤口不碍事,随它们去吧,反正我也不觉得疼。”
房间里有一股浓烈的海水气息,是从小素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的幽香已经消逝了,林赛红回头一看,原来薰香不知道什么时候熄灭了,但没有燃完,至少还有三分之二。他掏出打火机,重新点燃了薰香,可是过了片刻,它又熄灭了。
“大概房间里阴气太重,所以香点不起来。”小素随口说道。
林赛红不太理解这句话的含意,怔怔地望着她,这时候又响起一阵敲门声。
“今天晚上好热闹……”林赛红心里嘀咕着,去开门,沈医生一头闯进来,连声招呼也不打,进门就嚷:“刚才跟我老婆通电话,她告诉我,上海刚刚播出一条新闻,记者采访地震局专家,他们预测苏门答腊岛的海床至少会发生三次大的余震,看来我们这间酒店是凶多吉少……”
说着,沈医生有意或无意地朝小素坐的地方看了一眼,林赛红正打算解释一番,深更半夜,自己房间里坐着一个陌生女孩,身上穿着泳衣,一定引起人家的误会,这种桃色新闻的传播速度是很快的。
“老沈,我……她是……”没等林赛红把话说出来,沈医生就朝小素走过去,一边说,“小林,我们还是住到医院那边去吧,宁愿两个人挤一张双层床,总比这儿来得安全……”
他一边说着,竟朝小素身上猛地坐了下去!
林赛红差一点儿惊叫起来,接下来他看到的情景,竟是小素和沈医生两个人重叠在一起,好莱坞电影里才能欣赏到的特技画面,活生生地展现在眼前!
小素慢慢站了起来,走到林赛红面前,说了一句:“林医生,你们聊,我在外面。”
说完,她离开了房间。
见林赛红目瞪口呆的样子,沈医生奇怪地问:“小林,你怎么啦?”
见他没反应,沈医生又问:“喂,我在跟你说话,你老盯住房门干什么?看你这副样子,好象见了鬼一样哦!”
凌晨两点,林赛红离开酒店,和小素一道返回帕桐医院,听着海浪拍岸的涛声,他们骑着一辆沙滩自行车,这是林赛红从废墟里捡来的,当交通工具正好。小素坐在后面,林赛红几乎感觉不到她的体重,轻如一片羽毛,他越来越明白,这个女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们站在那堵白色的墙前,小素指着其中一张照片说:“就是它。”
林赛红打开手电筒,照片上是一具遗体,穿着一件破损的橙黄色潜水服,头部遭受过撞击,脸已经变形,并且腐烂,难以辨清是男还是女。
“这就是我。”小素说。
尽管林赛红有思想准备,愕然的表情还是写在他脸上。
“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就知道你与众不同,”小素望着林赛红说,“你的额头闪闪发亮,象嵌着一枚金币。你能看见我,别的人就不行。”
“你要我做什么?”林赛红口齿不清地问。
“让它回家。”小素指着自己的照片。
小素以个人身份前往普吉岛旅游,这种方式叫“自由行”,是上海白领们喜欢的旅游方式,只要从泰国驻上海总领事馆获得签证,通过网络预定好机票和酒店,就可以成行了。
通过移民局入境处,林赛红查到了小素的护照号码,驻宋卡的中国领事馆在普吉岛设立了临时联络中心,帮助那些丢失护照的中国公民返回国内。林赛红告诉工作人员,他辨认出一具中国公民的尸体,希望他们出具证明,由他来认领尸体。
非常时期,急事急办,工作人员很快为他办妥了相关手续,随口问:“她是你什么人?”
“嗯,她是我……同事的表妹。”
林赛红只能这么含糊其词。
泰国西南沿海有6个府遭受了海啸的重创,光普吉岛就有五千具尸体等待确认,这还不包括那些没有浮出水面的或者被掩埋在废墟里的,医院的停尸间早已爆满,大量的尸体只能暂时存放在几家寺庙里。泰国政府公开承诺,在没有确定死者身份之前,决不擅自火化或者掩埋遗,使救灾工作变得更加艰巨。来自各国的志愿者正在争分夺秒地搬运干冰,为尸体挂上标签,法医们要赶在尸体彻底腐烂前提取DNA样本,留下日后可供辨认的证据。
在一所叫邦莫寺的寺庙里,存放着一千多具尸体,大部分摆在露天,来自北京的DNA鉴定小组就在这里工作,他们连一张专业的验尸台都没有,只是搭建了几个简易棚。进入工作区域,林赛红必须戴上一次性的帽子、手套和口罩,穿上消毒罩衫,还要系上塑料围裙,换上塑胶雨靴。然而,即使在涂满风油精的纱布口罩外面再加上一层N95过滤口罩,仍然抵挡不住尸体膨胀和腐烂带来的恶臭。
寺庙内一条狭长的通道,林赛红见到了这具编号为N470F851的尸体,包在裹尸袋里,里面撒了一层干冰。跟照片上相比,腐烂得更加严重,由于细菌在体内繁殖发酵,躯体整整膨胀了一倍,连毛发的颜色都无法辨认。
“尸体高度腐烂,你靠什么辨认?”法医好奇地问林赛红。
林赛红苦笑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凭第六感觉吧!”
把一具高度腐烂的尸体带上飞机是根本不可能的,因此,林赛红能够带回上海的仅仅是一袋骨灰。
就这样,受死者的委托,林赛红领到了她的骨灰和死亡证明。
林赛红并不知道,这只是小素托他办的第一件事,后面还有一件,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
小素的父母住在北京,小素在浙江广播学院就读播音系,然后来到上海,在广播电台找到一个实习的机会。电台FM104点7兆赫有一档颇受欢迎的节目《大律师坐堂》,邀请几位律师当场接听听众打来的电话,解答法律上的疑问。由于律师事务所的咨询收费很高,而在节目中咨询完全是免费的,所以几条电话线全部占满,一个半小时的节目里,几位律师轮流解答,忙得口干舌燥,蔡国俊律师就是其中之一。
作为实习编辑,小素的工作是整理听众的来信,他们的第一次见面,是在电台的食堂,小素喊他一声“蔡老师”,蔡国俊给了她一个微笑,仅此而已。
很多地下恋情都是这样,开头平淡乏味,绝无浪漫激情可言,进度却是惊人,从相识到相爱也不过一周的时间。在律师事务所,蔡国俊保持着一个律师应有的风度和儒雅,然而他毕竟是男人,一个正常的男人,有男人的特点和弱点,简单地讲,他属于闷骚型的,脸上不动声色,心里想的却是不同的zuo爱姿势……对小素来说,他一个中年男人的魅力显而易见,而对蔡国俊来说,她洋溢的青春诱惑也是难以抵挡。大家各取所需,各喜所好,很快到了如胶似漆,难舍难分的地步。
“对不起,我撒谎了,我不是一个人,我和他一起来到的浪塔岛。他说,普吉岛包括PP岛和拉克岛那边,会有很多上海人去度圣诞,他担心遇见熟人,或被经常收看《社会方圆》的观众认出来,所以他选择了浪塔岛。果然在SriLanta度假村入住的70多位游客里,只有零星的韩国人和日本人,其余都是欧洲游客,只有我们俩是从上海来的,我们玩得很开心……”
林赛红告诉她,自己曾在电视新闻里见到蔡国俊出现在浦东国际机场,他安然无恙。
“这我知道。他不单游泳技术比我好,运气也比我好得多,浮出海面后,他游向岸边,被度假村的服务生从水里救上来,然后和那些幸存的游客一起,在浪塔岛地势最高的小山上的竹屋里度过� ��一个不眠夜,第二天被快艇转移到Krabi(科比省),在一个远离海岸的小旅馆里住了一夜,9号才被送到普吉岛的收容中心,他打电话回上海,通过朋友联络了市旅游管理委员会的官员。接他们返回上海的航班里,他是名单上第一个被确认的乘客。”
蔡国俊的行程,小素知道得一清二楚,好象是他的私人助理,一切由她来安排。
“其实我一直待在他身边,直到他登上飞机,目送他离开普吉岛,只是他看不见我罢了……”小素声音幽幽地说着。
林赛红明白了!
“我能帮你什么呢?”林赛红问,“我去找他,告诉他我遇见了你?”
小素轻轻摇了下头。
“对了,我在电视上还看见他太太带着小孩来机场接他。”林赛红小心翼翼地说出来,担心会给她不小的刺激。
“喔,这我都知道,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他有太太和小孩,我不在乎。”
说完,小素皱了皱眉头,接着说:“林医生,我只想托你问他一句话,就一句。”
“你说。”林赛红注视着她。
“当时我们在海里潜水,海啸发生的时候,潜水教练一眨眼就不见了,我们都惊慌失措,他不是第一次潜水,比我有经验,他第一个浮向海面,我跟在他后面,他浮上海面以后就把呼吸器摘了,压缩空气瓶也脱了,压缩空气瓶有十五公斤沉,它往水里沉,正好砸在我头上,我的潜水眼镜被砸松了,海水一下子涌了进来,所以我才没能浮上来……”
林赛红吃惊非小,追问:“你怀疑他是故意的?”
“不,我相信他不是那种人,当时一切来得太突然,他很惊慌,这我可以理解。可是,当他浮上海面以后,海浪的第一波冲击已经过去了,海面暂时平静下来,他为什么不回头找找我,难道他忘了我们是一起的吗?只要他把头低到水里,朝水下看一眼,就能看见我在下面挣扎,我们相距不过几米,以他的能力,完全可以救我,为什么……为什么……”
小素一连说了好几个“为什么”,后面的话,她始终说不出来。
林赛红沉默了。
大海还是象过去一样美丽,就象一个不小心犯了什么错误的小男孩,在大人的面前很害羞,吞噬几十万条生命对它来说,仅仅是一个“技术错误”。
灾难过后,普吉岛逐渐透出生机,寻找生还者和死难者的工作已经结束,推土机铲平了废墟,挖斗机带走了花花绿绿的垃圾,工人开始建造房屋,棕榈树下的小贩开始叫卖,一些幸存的酒吧也开始了营业,霓虹灯在闪亮。对普吉岛最大的帮助,已经不是救助,而是旅游,一些欧洲的旅行团已经陆续过来,大街上又有了游客和车流。
来自上海的医生们全体集中,准备返回,卫生部副部长正在普吉岛慰问中国医疗救援队,特意赶来看望了他们,跟大家握手话别。
普吉岛的机场冷冷清清,没有了来时的拥挤和混乱,各国大使馆为本国游客设立的临时联络处,工作人员已经寥寥无几,都去处理别的善后事宜了,挂有一面面小国旗的桌子上留下了各自的联络电话。
林赛红提着行李,走在队伍的最后,他是唯一一个有人来为他送别的,只是除了他自己,再也没有人能够看见这位送客——小素的身影。
“要不要一道回上海?”林赛红问她。
“一起上飞机吧,反正别人看不见……”这句话林赛红没有说出来,但小素应该听得出话外之音。
小素笑着摇了摇头,笑里带着一丝凄凉。
“我已经没有家了,在哪里都一样。普吉岛是我的第二故乡,我就留在这儿吧。”
林赛红点点头,安慰她说:“我会去一趟北京,把你的骨灰交给你父母,请放心。”
顿了顿,他又问:“我跟蔡律师素昧平生,万一他不相信我的话,怎么办?”
小素递给他一块手表,那是一块被海水浸泡过的satch手表,表是塑料的,问题不大,但表带是皮质的,已经开裂、变形。
“这是我送他的礼物,超薄系列的,他说戴在手腕上很舒服,感觉就象没戴一样。他平时戴着一块劳力士,是他太太送的,男人需要一块好表。其实我们两个女人就象这两块表,太太是劳力士,在公开场合戴;我是satch,闲暇的时候偷偷戴……”
林赛红默默地接过手表,戴在自己右边的手腕上。
“林医生,今天是几号?”小素问他。
林赛红想了想,离开上海是004年的最后一天,下着大雪,在普吉岛忙碌了几天几夜,日子都忘掉了。他只好看了看手表,告诉她:“今天是一月八号。”
“林医生,我想跟你说一句话,也许说得有点迟了,但我还是要说——新年快乐!”
林赛红楞住了,005年的新年是在异国他乡、在忙忙碌碌中度过的,所有的人都把它遗忘了。
望着这个来普吉岛旅游的上海女孩,他就要带走她的骨灰,而她的灵魂却永远留在了这片异国的土地,林赛红忽然觉得鼻子一酸,眼泪快要出来了。
上海的医生们发现,林赛红站在候机室是角落里,做着一个拥抱的姿势,可他的怀里空空如也,大家彼此传递着惊异的目光,有点担心。
沈医生说:“这几天他一直神神怪怪的,经常对着空气说话。这也难怪,置身于如此悲惨的环境,一定会造成心理障碍的!”
赴泰国医疗队回到上海,同样在机场受到了媒体记者的围追堵截,医生们个个精神焕发,对着采访话筒侃侃而谈,只有林赛红悄悄从员工通道离开了。
小素的父母连着十多天与女儿失去联络,焦急万分,他们并不知道女儿去了泰国。小素跟他们撒谎说电台派她去深圳做一次采访,至少要一周,她又跟电台请假说回北京看父母。她的父母来到上海,向电台询问,小素的谎言立刻被戳穿了。
她父母向派出所报了案,同时复印了几百份寻人启事,沿街张贴,至今杳无音信。
她父母就住女儿租的公寓里,这天晚上,一位不速之客敲响了房门,她父亲开门一看,是一名陌生人,提着一个白色包裹,用一种低沉的语调很有礼貌地问:“请问,你们是小素的家人吗?”
“是啊!你知道她的下落?”小素的父亲着急地问,小素的母亲闻声也出来了。望着他们期盼的神情,林赛红真不知道该如何启齿。他默默地打开包裹,取出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犹豫了片刻,终于鼓起勇气说出来:
“对不起,我把你们的女儿带来了。”
小素失踪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电台。蔡国俊回到电台做节目的时候,也听说了这件事,他并没有象其他律师一样显得很惊讶,只是询问了几句,还对节目主持人说,如果有她的消息,无论好消息还是坏消息,请尽早通知我,她是个可爱的女孩,我很喜欢她。
直播时,节目主持人给他五分钟,请他简短介绍一下在普吉岛的历险,蔡国俊没有推辞,在普吉岛飞往上海的航班上,他就已经准备好了。
圣诞节前,苏州台商协会组织的一个旅行团正好前往普吉岛,全称是“苏州台协高尔夫球——普吉岛之旅暨会长杯友谊赛”旅行团,下榻在PP岛上一家离海岸有一百米远的酒店。6号上午,他们有的在酒店后面打高尔夫,其余人在海滩上散步,十八米高的巨浪毫无预兆地奔袭过来,一对台商夫妇失踪,两名台商协会的女秘书一死一伤,还有一位台商的苏州籍女友被海浪卷走,其余人侥幸逃生,相关细节被上海媒体连篇累牍地报道,蔡国俊搜集了不少剪报,为自己的“PP岛历险”做修改和补充,听起来丝毫没有破绽。
“我是号到的普吉岛,然后前往PP岛,PP岛和普吉岛相隔大概有0公里。6号上午,我正在PP岛附近潜水,周围的海水突然变得异常起来,泛着灰白色的泡沫,好象有人往海水里倒了很多洗衣粉,而且一下子就退了下去,又迅即地涨潮,我好象被扔进了洗衣机,被海水搅来搅去,先搅到了海底,又被翻上来,幸好我带着压缩空气瓶和呼吸器,没有溺水,我奋力游向岸边,等到我筋疲力尽上岸的时候,周围的一切都改变了。”
“下潜的时候还是天堂,浮上来已经变成了地狱。”
这句总结性的话也是从报纸上抄来的。
蔡国俊律师所在的国安律师事务所,坐落在江宁路的玉佛城,某栋楼17层C座。在墙上,挂着每名律师的简历与专长的法律范围,蔡国俊的收费标准比其他人要高出一倍。通过电子邮件预约,林赛红终于见到了这位大律师。蔡国俊正在接一个电话,对方大概是法官,说的都是法庭上的内容。
林赛红悄悄把他的办公室仔细打量了一遍:房间的西南角摆着钟馗镇鬼的雕像,墙上挂着一幅书法“维权卫士”,估计是某一位打赢官司的委托人所赠,书架的边沿摆有一个相架,蔡律师一身潜水服,兴高采烈托着一条飞鱼,炫耀他的战果。书桌上有他与太太、孩子的合影,太太是个大美人,长得象萧蔷。
“林先生,您想咨询一起意外伤害事故?”蔡国俊点击邮箱,把邮件又看了一遍。
“是,我跟朋友在海里潜水,我先浮上来,她在我下面,我的压缩空气瓶脱落砸到了她……”
蔡国俊的脸上渐渐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这怎么会呢?你们没有同时浮上来?你们的距离怎么会这样近?压缩空气瓶怎么会脱落并且砸中他?”
蔡国俊一口气提了好几个问题,听上去不象律师,而象一名潜水教练。
见林赛红没有要回答的迹象,又问:“你们在哪里潜水?”
“浪塔岛。”
蔡国俊红润的脸色渐渐转成白色,他盯住林赛红,喉咙里发出一阵奇怪的声响,林赛红费劲地听出那是一句话:“你到底是谁?”
“我是她的朋友。”
“她?你指谁?”
“没有浮上来的那个人。”
蔡国俊身体慢慢往后仰,靠在厚厚的大班椅上,眼睛的光圈缩小,集中在林赛红的眼神上,目光犀利地问:“当时你在场?”
“可以这么理解。”林赛红模棱两可地回答。
“当时海面上的状况非常可怕,你居然还有心思关注别人?”蔡国俊觉得非常奇怪。
林赛红回避了这个问题,把那块被海水浸泡过的satch手表放在他面前。
“你从哪里找到的?”蔡国俊一眼就认出了这块表,非常惊讶。
“你去潜水的时候,把它放在房间里。海水冲毁了酒店,是小素把它找到的。”
蔡国俊险些从椅子上跳起来。
“她……她还活着?!”
“她希望你回答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用压缩空气瓶去砸她?”
“当时的状况你根本不了解!我怎么可能用压缩空气瓶砸她?如果在陆地上,我把压缩空气瓶朝她扔过去,你倒可以这么理解。可当时在水里,压缩空气瓶下坠的路线我根本无法预见。事实上瓶里的空气已耗尽,戴在身上反而是累赘,我不得不摆脱它……”
蔡律师越说越激动,离开座椅,来回走动着。
“她现在在哪里?”
“她留在泰国。”
“她为什么不跟我联系?她为什么不回上海?她父母从北京来上海找她,都急得快发疯了……”
“我已经见过她的父母了,把小素的骨灰交给了他们。”
一瞬间,蔡国俊仿佛被孙悟空施了定身术,足足有半分钟站着一动不动,他把头转过来,盯着林赛红,问:“你说什么?”
“小素已经不在人世,她死了。”
蔡国俊的嘴里发出一声嘘声,不知道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叹了一口气。之后,他一直站在窗台前,出神地望着窗外的风景,耳际里回响着海浪的惊天涛声,连林赛红离开办公室都没有察觉。
结束了假期,林赛红回到医院上班,一切照旧。后来,他从报纸上看到一些关于普吉岛的报道,那里正在迅速恢复,新建的酒店拔地而起,海滩上又热闹起来。
林赛红又去过一次慈修庵,为那边的人们祈祷。
小素托他办的事,他已经完成了,只是他想不出如何跟小素联系,他没有时间再去普吉岛,只能以后再说了。
小素的父母带着女儿的骨灰回了北京,林赛红开车送他们去机场,临别前,彼此交换了电话号码和住址。望着夫妇俩的背影消失在登机口,林赛红暗下决心,过一段时间就去北京看他们,以后要多关心他们,虽然小素没有托付过这件事。
那天下午,他在手术室为病人安装一个人工股关节,听见护士小声说:“奇怪耶,哪里来的脚印?”
他低头一看,地上果然有一串湿湿的脚印,而且没有穿鞋。
“手术前地板都是擦干净的。”护士从口罩里发出闷闷的嘀咕。
“大概是赤佬!(上海话,鬼的意思)”麻醉师开玩笑,引来呵呵几声笑。
林赛红并没有在意,他往医疗仪器上注视了一眼,病人血压正常。由于光线的关系,屏幕上有反光,林赛红的左边是器械护士,右边是引流护士,对面是医学院的实习生,旁边还站着一个“护士”,奇怪的是,那“护士”竟然穿着一件游泳衣!
林赛红扭头望了一眼,惊愕的表情差一点让口罩掉下来。
“林医生……林医生……”对面的实习医生叫起来,“你怎么啦?”
“林医生,你安心做手术吧,我不会打搅你。”说完,小素就退到一边去了。
林赛红定了定神,努力让自己返回到工作状态,继续做手术。
“林医生也看到赤佬了。”麻醉师说。
两小时后,手术顺利结束,病人被推走,其他人也走了,只剩下林赛红一个人。他关上门,问小素:“你怎么来上海了?”
话一出口,林赛红就后悔了,叶落归根,他有什么理由阻止一个流落异乡的孤魂回家呢?
“我本不想回来,可是我想他,想他想得厉害!”小素一边说,一边淌下眼泪来,眼泪不是晶莹的,而是浑浊的,象普吉岛的海水。
林赛红抿了下嘴唇,问:“我能帮你什么?”
两天以后,林赛红下班,看见一辆白色BMW车停在医院门口,一张熟悉的面孔从车窗里伸出来,“林医生!”那是蔡国俊。
“林医生,现在有空吗?我请你吃晚饭,有些事情想跟你谈一谈。”
肇家浜路上有一间餐馆,该餐馆有一大特色,中间竖着一根大立柱,其实是一个圆柱形鱼缸,里面灌满了海水,一条两尺多长的虎鲨在里面游来游去,当然是幼鲨。它可是餐馆的镇馆之宝,据说老板花了上万元从渔民手里买来的。
他们找了一个僻静的位子坐下,蔡国俊迫不及待地拿出一个相架给林赛红看,里面有一张照片,是蔡国俊和小素去年在杭州游览西湖时拍摄的。
“你有没有见过这张照片?”
“没有,”林赛红摇头说,“从来没有。”
“这就怪了!昨天晚上,我洗完澡,准备上床睡觉的时候,就见我太太坐在床上,捧着这个相架发呆。我问她哪里来的?她说她打了个瞌睡,醒来的时候,这个相架就放在床头柜上,正好对着她,原来放着我们一家三口的照片,却不见了!”
说完,蔡律师又补充说:“我和小素一道拍的照片,我身边一张也没有留,全部在她的公寓里。奇怪!这是谁拿来的?而且放在我家卧室的床头柜上,真要命!我太太今天一早就回娘家去住了,看来够呛!”
林赛红心里一清二楚,他不打算隐瞒下去,他以为,这是一个说出真相的好机会。
“我知道是谁干的——就是小素,她在你家里。”
蔡国俊的眼睛顿时瞪得大如鸡蛋,几乎要从眼眶里滚出来了。
“她是死了,可她一直牵挂着你,她很爱你,所以她很痛苦。在浪塔岛的时候,你的所作所为太让她失望了,你只顾自己逃生,丢下她不管,要不是你的压缩空气瓶砸到她脸上,把她的潜水眼镜弄歪了,她也许能跟你一样浮上海面,活着游回岸边!”
“你……你的意思是……她、她的鬼魂在我家里?!”蔡国俊结结巴巴地问,全然没有了法庭上的能言善辩。
“我想是吧,但你不用害怕,她不会伤害你的,她爱你。之所以做出这种举动,也许她受不了自己所爱的男人跟另外一个女人同床共枕吧,即使那女人是他的太太!”
蔡国俊从惶然中醒来,他疑惑地望着林赛红,问:“你怎么知道?”
“我有特异功能,可以看见她的存在。我在普吉岛遇见她,她托我把她的骨灰带回上海,所以我对浪塔岛上的细节一清二楚,你以为我真的跟你们一样在海里潜水吗?”
蔡国俊把林赛红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眼睛里透着难以置信,“你……有特异功能?”
“是的,我有‘天眼’,就在这里。”
林赛红把垂在前额的头发撩开,给他看了那道暗红色的疤痕。蔡国俊看了半天,还用手指小心翼翼地触摸,冷笑一声:“林医生,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孩这么容易骗?这只是一个普通的疤痕,什么‘天眼’,你怎么不说是pi眼!?”
他见林赛红反应平静,就又说:“我知道这一系列怪事肯定与你有关,照片是你放的,你买通了我们家的佣人!”
对这种近乎荒唐的指责,林赛红懒得解释,且听他往下说。
“我想你的目的无非就是这个吧——”蔡国俊掏出一个信封,里面装着厚厚一叠人民币。
“你知道我是大律师,很有钱,就想要挟我,OK!我认输!这里有三万元,你拿去吧,买你的沉默,Keepsilent!”
林赛红努力克制住自己,否则他会抓起那些钱狠狠甩在他脸上。这时候,服务生见他们两位客人还没有点菜,就走上来询问,几乎在同时,林赛红看见一行湿湿的脚印在餐馆光亮的地板上呈现出来,一个穿游泳衣的身影在服务生身后一晃而过……
是小素。
她就站在那个圆柱形大鱼缸前,象一个做了错事的小学生,不敢走上来,只是远远地望着,望着这个让她至死爱不渝的男人。
蔡国俊对着菜单随便点了几只菜,忽然,林赛红脑海里有一个念头不可遏制地涌上来——让他亲眼目睹小素的存在!
用什么办法?
小素还是穿着那件绿白相间的泳衣,浑身湿淋淋的,海水……海水!小素从海里来,在海里她的肉体与灵魂分离了,籍此获得了“重生”。
海水!一定能让她显形!
紧接着,林赛红做了一件连自己想都不敢想、也是让餐馆里所有人目瞪口呆的疯狂举动,他举起座椅,椅子是实木的,很沉,冲到那个圆柱形大鱼缸前,狠狠朝鱼缸砸去,一下、二下、三下……厚实的玻璃有了裂缝,在海水的重压下,终于迸裂了!轰隆一声巨响,几百加仑的海水倾泻而下,那条幼年虎鲨随着海水一下子被冲出老远,掉在一位就餐小姐的脚背上,痛苦地扭动着,吓得那位小姐尖叫着跳起来。
海水溢满了餐馆的地面,几个正端着餐盘行走的服务生因此滑倒,摔得仰面朝天,乒乒乓乓,杯盘的碎裂声此起彼伏。
小素离鱼缸最近,也被海水冲倒了,她刚刚爬起来,被林赛红一把拉到蔡国俊的跟前。
餐馆老板闻声冲出来,见到这番惨状,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对他来说,不仅是损失了一个鱼缸和一条幼鲨,更是一个凶兆,也许餐馆的生意从此一蹶不振。老板一声令下,几名服务生一涌而上抓住林赛红,把椅子从他手里夺下来,防止他再做出别的疯狂举动。
此时此刻,小素就站在蔡国俊面前,两人近在咫尺,然而,蔡国俊的眼睛却盯着林赛红,对他的惊人之举,显得瞠目结舌。
林赛红知道自己白费力气了,海水没能让小素显形,蔡国俊还是看不见她。
沮丧之余,林赛红忽然觉得额头上那块疤痕一阵奇痒难忍,里面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小鸡仔顶破蛋壳的感觉又来了,他想伸手去挠,可自己的胳膊被别人抓住了,无法动弹,就在这时候,他清楚地听见额头上发出“叽”的一声,他无法看清额头上究竟发生了什么状况,但是从蔡国俊的反应来看,一定发生了什么!
蔡国俊惊叫一声,脚底就象踩到弹簧,人蹦了起来,他惊恐万状,转身就往餐馆外面逃去。
餐桌上有一把闪闪发亮的银勺,可以起到镜子的效果,林赛红把头低下来,想看个究竟,结果把他吓一跳!那块暗红色的疤痕从中间裂开了,裂开的地方赫然出现一颗黑色的圆状物,象眼球一样骨碌碌地转动……
我的“天眼”终于睁开了!
林赛红想起了老尼姑的话,说它一旦睁开,被它注视的人就要大难临头。它刚才在看蔡律师吧?难道……
蔡国俊慌慌张张逃离了餐馆,BMW车停在马路对面,他横穿马路,惊恐之余忘记走斑马线,一辆空调大巴士疾驶而至,司机发现前面有人急穿马路,刹车已经来不及了,就听“通!”的一声,蔡国俊被撞得飞了起来,姿势可以用“优美”来形容——侧体后空翻70度,然后重重落地,并且是头部着地。
路人纷纷围拢过来,司机下车查看,不由叹了口气,这是他撞到的第六个乱穿马路的冒失鬼。
蔡国俊侧躺在马路上,一动不动,脚上一只皮鞋不见了,裤子撕开一个口子,鲜血汩汩地从后脑勺涌出来,染红了路面。
餐馆里的人纷纷跑出来,望着这骇人的一幕,一个个呆若木鸡,林赛红也在其中,服务生忘记了要抓住砸鱼缸的肇事者,稀里糊涂松开了他的胳膊。
对餐馆老板来说,今天是一个很糟糕的日子,两个用餐的客人,一个砸毁了镇馆之宝,还有一个横遭车祸,今天会不会是我前老婆的忌日?……他有点疑神疑鬼了。
小素走出餐馆,旁若无人地穿过马路,挤进了围观的人群……
人群把林赛红的视线挡住了,过了片刻,小素又从人群里钻了出来,她的手牵着另一个人的手,林赛红看得清清楚楚,那人就是蔡国俊,他满脸微笑,步态轻盈,仿佛遭遇的不是车祸,而是一桩幸福的事。两个人向林赛红招了招手,算是挥手道别,然后象一对亲密的恋人,手拉着手,朝着无尽的远方走去,渐渐消失。
救护车来了,警察也来了,围观的人群被分开,救护人员把蔡国俊放上担架,抬进车里,他的身躯已经被白布盖上了,看不见他的脸,只有一条胳膊无力地耷下来,手腕上戴着那块satch手表,已经换了新的表带。
林赛红傻傻地站着,目送救护车呼啸而去。
后来,从验尸的法医那里,林赛红听说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蔡律师的心脏居然是一块铁疙瘩,据化验,是铁矿石呀!”
“看来这家伙是‘铁石心肠’,难怪他在法庭上所向披靡,官司打一场赢一场。”
作为医生,林赛红无法解释这种超常现象,不过他想起一部老电影,美国派拉蒙公司1941年出品,瑞典女影星英格丽·褒曼扮演女主角,籍此获得了她的第一尊奥斯卡奖,这部电影就叫《郎心似铁》。
“林先生,你确定要把这个疤痕切除吗?”
在一家整形医院里,医生问林赛红。
“是的。”林赛红回答。
“那末,请在手术单上签字吧!”
手术后,应林赛红的要求,医生把消毒纱布包裹好的那个东西交给了它的主人。
现在,这个东西就浸泡在“福尔马林”溶液里,瓶子放在书柜的最上面一层。如果你有幸成为林医生的朋友,能够走进他的书房,你不妨问一声“咦?这是什么呀?”,林医生就会告诉你,“哦,它曾经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后来我不需要它了,因为我不想再看见这个世界以外的任何东西。”
“等我死后,让它和我一块进焚烧炉吧!”林医生轻描淡写地说。
“这个医生有点变态……”有人私下里这样议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