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过了好几个世纪，”莫小军张望校园，对着散步和跑步的学生感慨：“学生时代真是好单纯。”

“你现在的生活也单纯啊。”夏欣说。

莫小军想想说：“也是，好象现在比上学还要单纯，我受不了人事复杂，这点你比我强多了。”

夏欣说：“强什么呀，实习还不到半年，我都感到成了伤痕累累的老兵了。”

莫小军问：“毕业了还想做记者？”

夏欣点点头。

莫小军问：“没想到转一行？做记者那么辛苦，你有双学位的优势，找工应该很容易。”

夏欣说：“哪一行都很辛苦，你总要选一行，不如选喜欢的。既然喜欢它，就接受它好了，接受它的好，也要接受它的坏，就像谈恋爱，你不能指望一个人集中所有优点而没有缺点。”

莫小军飞快地看一眼夏欣说：“我看你就没有缺点。”

夏欣心头一热，说：“那是你不了解我。”走出十几步，抬头问莫小军：“网上发的那些，你相信吗？”

莫小军说：“信才怪！”

夏欣说：“发贴的这个人应该很熟悉我，他说的那些事基本都发生过，但不是他所说的那样。”

莫小军急急说：“你不用说了，这人就是心理变态！”

夏欣领着莫小军进了大操场，拾步向主/席台一侧的大看台走上去，层层叠高的看台上，稀疏地坐着几对小情侣，在夜幕中窃窃私语卿卿我我，莫小军默默地跟夏欣在后面。

一直走到看台最顶上一层，夏欣在一个硬塑座位上坐下，莫小军在夏欣左边隔着一个座位也坐下。

“大一大二，每晚下了晚自习我就来这里跑步。”夏欣指着操场上划着白线的跑道说：“一次跑八圈三千米，回去冲个凉再手机看部电影，真是神仙日子。

“我喜欢游泳和打网球。”莫小军说。

“我也喜欢打网球，改天叫上殷勤，我们一起比比。”

“好啊，我们楼里就有个室内网球场，我只用一只手就能赢你。”

“我也用一只手，男左女右，你就用左手好了。”夏欣反应奇快。

莫小军摸摸头笑了。很少有人斗嘴能占莫小军上风，殷勤算是棋逢对手，两个人互不相让一山不容二虎。夏欣却又不一样，莫小军一点没有和她比试较劲的意思，常常被夏欣吊打，却是输的心甘情愿暗暗欢喜。

“夏欣，你是不是从小到大一直在班上拿第一？”莫小军侧头问。

夏欣说：“没有啊，有一年我只拿了二等奖学金。”

莫小军说：“比我强多了，大学有两门公共课我补考才过去。”

夏欣说：“但你拿过全国竞赛大奖啊。”

莫小军竟然点头：“我只是智商高，你不仅智商高，情商也高。”

夏欣笑了说：“殷勤情商才真正厉害！能看清形势懂得进退，是个帅才，而我只是一个只知向前冲杀的小兵。”

莫小军想想和殷勤交往历史中，诸如毕业是否留北城、找工和租房、两人关系升级、恋人降级，几乎每一个重大决定，都是殷勤首先提出或者一锤定音的，殷勤确有大将之风，真心诚意点头说：“确实，殷勤要是男的，就更不得了了。”

夏欣嘟嘴说：“大男人主义！殷勤是女人才更精彩！”

莫小军赶忙纠正说：“我是说殷勤太像男人了，从来不穿裙子，也不对！不说男女吧，我对殷勤很佩服的！你可别告诉殷勤，否则她又要翘尾巴了。”

听莫小军提到裙子，夏欣神色黯淡下来，低声说：“我有好几年没穿裙子了。”

“为什么啊？”莫小军太想知道为什么了。殷勤不穿裙子是小时父母把她当男孩养造成的扭曲，夏欣突然不穿裙子又是为什么呢？

夏欣沉默了，莫小军不敢追问。

凉风习习，新月挂空，点星稀疏，远处草丛传来纺织娘的叫声，校园独有的静谧美好时光，两人一起陷入遐思。

好久，夏欣收回仰望的夜空目光，对莫小军说：“想听我的故事吗？”

莫小军重重点头。

夏欣说：“讲讲不动听的故事吧，我从来没有对人说过。”

莫小军敛容屏气，倾耳细听。

夏欣说：“我性格外向相貌尚可，很多人以为我异性交往一定很丰富，其实我正式只谈过一个男朋友，交往只有几个月，还有就是和你们庄总的君子约定做‘协议恋人’，想不到吧？如果这也算情史丰富混乱，我认了。”

莫小军知道夏欣在回复黛色的贴子，那个贴子实在伤她太深了。

“黛色贴子里提到的那个Ｘ教授确有其人，是我们学院的知名博导，国内几个科研项目的带头人，大二下学期带过我们一门课，是个名人也是我的噩梦。”

莫小军静静地听着。

“X教授五十出头，头发染得漆黑，穿着洋派而整齐，我当时和大部分同学一样很崇拜他，笔记做得特别认真，因为坐在前排，时常帮他摆放教学仪器设备，一来二去就熟了，经常被他叫去办公室帮助他做幻灯片PPT什么的，听他谈述游学经历和学界见闻，感到很惊奇和很荣幸，那时我是穿裙子的，有好多漂亮的裙子。”

莫小军想象着大二夏欣穿裙子的样子，一定非常漂亮。

“快放暑假的时候，一天下午Ｘ教授发来短信，说朋友送了一套非常难得的资料叫我过去看，刚好下午没课，我很高兴就去了，穿了一条不长不短的墨绿裙子。Ｘ教授在专家楼配有一套公寓，他家在市里另有房子，儿子在国外读书。我敲门进了房间，他让我关了门，却不着急给我看资料，倒咖啡问我想不想读研深造，我说当然想，他说他可以帮我，硕博连读由他直接带我，我听了很高兴，以为他说的帮助就是给我开书单额外指导，连声说谢谢。”

莫小军预感到不妙，不过没有打断，继续听夏欣往下说。

“X教授他拿出资料，是一套新版的外国原文书，我伏在桌上翻着看，教授站在我身后面，我感到他身子越埋越低，呼吸都触到了我的头发，我感到很不自然，身体向旁边移了移，他依旧伏腰站在我身后，呼吸沉重，我越来越感到不安。我合上书正想说走，教授手里的钢笔掉到地上，他弯腰蹲下去捡，一把抓我的小腿，我当时一下懵了，他两手紧紧抱住我的腿，我说‘教授不要这样！’他根本不听，疯了似地低头去亲。”夏欣说着声音不自觉有些颤抖。

莫小军双手握紧了拳头。

“之前的时候我曾幻想过，如果有一天我遇到流氓，我会怎么痛击他：踢对方下体、挖对方眼睛、施展防身术给他一个背肩摔，想像自己是神武潇洒的花木兰。可是那一天真的遇到了流氓却突然间没有了力气，什么力气都使不出来，脑子是懵的，气也呼吸不上来，怎么也想不到声名显赫令人尊敬的X教授会突然变成这样？可能在X教授眼里我不加抗拒的姿态就是欲拒还迎吧，他抱着我的腿撩起裙子胡乱亲吻，我却中了邪一般全身动不了。”

莫小军听得心惊战颤，手心攥出了汗身子绷得紧紧的，比夏欣还要紧张。

夏欣停了片刻，待心情缓了缓才接着讲下去。

“正在这个时候有人敲门，X教授怔了一下放开了手从地上站起来，我的气力好象一下回到了身体里。门开了，X教授带的两个研究生站在门口，X教授整理好了衣服，我衣裙凌乱从椅子上跌跌撞撞冲了出去，在别人眼里一定很苟且很狼狈吧。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上X教授的课，也没有再找过他。如果当时没有那两个研究生敲门，后面会发生什么我不敢想像，可是流言很快传了出来，说我跑进专家楼主动**X教授，利用潜规则考取研究生，一时间沸沸扬扬，班上对我一向友好的男生态度全都变了，女生也对我指指点点。

“在宿舍我对我最好的两个朋友说：‘不是这样的，是X教授叫我过去突然非礼我。’一个朋友听了问：‘那你为什么不反抗，为什么不大声喊？’是啊，我为什么不反抗呢，为什么不大声喊呢？我说我当时忽然没了力气，连喊的力气都没有了。她们两人听了都不作声看着我，从她们的眼睛里我读到了不相信。连我自己都很难解释也很难相信当时为什么一点反抗都没有，我平时跑步锻炼看上去非常灵活非常健康的，也许只有有过同样经历的女生才有理解吧。

“另一个朋友忽然问我：‘你为什么要穿裙子去？穿那么漂亮就是要勾/引男人犯错误么。’我再一次懵了：我穿裙子，勾/引男人？好像一切过错是因我引起的，为什么不去问、不去追究X教授的罪过呢？我心里针扎一样难受，我的解释最好的朋友都不能信，我明明什么都没做错，居然被大家想成这样。从那以后，我就不再穿裙子，因为潜意识认为穿裙子就是我过错。”

夏欣说着垂了下脑袋，下意识搓着手指。

“我相信你，相信你说的每一句话。”莫小军低声说。

“谢谢你。”夏欣小声回道，心里怀疑莫小军是不是喜欢她才这么说。

莫小军说：“人体是很复杂的，遇到危险紧急时刻往往会出现不可思议的现象，报道说美国有一位三十多岁的母亲，看到自己的孩子被一辆汽车撞到车底下，硬是用手把汽车抬了起来，把孩子救出来，这很难用常识解释。”

夏欣喃喃说：“人家是爆发潜力，我是正常反应都没有了。”

莫小军说：“你这种情况也挺多的，人们常说的吓得目瞪口呆、呆若木鸡、动弹不得，就是指你这种情况。”

夏欣小声说：“一直以为自己是很强的，没想到遇到危险就变成了一只木鸡。”

莫小军说：“你太单纯了，把别人都想得太好，把世界想得太好，突然遭到巨大的反差变故，思想神经无法接受直接死机。”

夏欣双手捂住脸，想哭却没有眼泪流出来。两年了，第一次有人不但理解了她，而且解释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