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秦观的建议,陈宓笑着点点头,但随即道:“这个主意不错,但现时还是先在这江陵府试一试,若是行之有效,再推荐上去也不迟。
而且在这个实验的过程之中,咱们也可以总结经验, 看看试验过程之中会不会有什么缺漏,咱们随时执行,随时修改,等全然试验过,才好推荐上去。”
听了陈宓的话,秦观叹服道:“还是静安的方法妥当,那现如今咱们该当如何?”
陈宓眼睛眯了咪道:“在你来之前, 我所做的工作是将这些即将被发送回原籍的案卷全部给过一遍,按照我修订的宋刑统来审理一遍, 然后在召集司法曹官们来审理一遍,正好验证一下修订后的宋刑统正确与否,以及看看效率上是否有所提升。”
秦观听完之后,若有所思,轻轻笑道:“静安所想要的恐怕不仅仅只有如此吧?”
陈宓哦了一声,笑道:“少游兄的意思是?”
秦观低声道:“静安初来乍到,但想必也知道江陵府情况复杂,别说是静安了,就算是齐稽中,恐怕也无法指挥得动这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江陵府官僚系统吧?”
陈宓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
秦观笑道:“依我看来,静安恐怕主要目的不在于验证这修订的宋刑统如何,恐怕是想要通过司法系统来打开江陵府一个缺口吧?”
陈宓看了看秦观,眼里流露出来欣赏之色,缓缓点头道:“少游兄, 这些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秦观笑道:“信息自然是通过我叔叔那边知道的,这些便是我自己推测出来的。
静安作为新科状元,又是宰执弟子, 来这江陵府, 自然不可能只是镀金吧?
先不说这地方无金可镀,若是想镀金,留在翰林院不就是了,何必来这芜杂之地呢?
所以啊,静安一定想在这里有一番作为的,既然如此,那掌控江陵府便是必须的,即便不想逾距,也该掌握幕职官群体才是,唯有如此,静安才能够有所作为。
所以,在下推测,静安潜伏在这库房之内,所干之事一定是撬开这重重铁幕的惊天之事!”
看着秦观言之凿凿的说法,陈宓忍不住笑了起来。
秦观有些诧异道:“怎么,静安,是我的推测错了?”
陈宓摇摇头道:“不,你的推测是对的,我来这江陵府,的确是要干一番大事的,嗯……和你所认为的干一番大事有些区别,但途径是类似的,便是要先立足扎根,才能够办好接下来的事情。”
秦观兴奋道:“我就说嘛,这才对嘛,是了,静安想要做什么事情?”
陈宓笑答:“这个便留些悬念吧,以后少游兄自然会看到的,不如聚焦当下的事情?”
秦观大笑起来:“也好,也好,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先将眼前的事情做好了,之后的事情,就算是你陈静安想要隐瞒,也是隐藏不住的。”
陈宓也笑了起来。
……
陈宓找到了桑端学,说清楚了自己的打算,桑端学吃了一惊:“联合法庭?”
陈宓笑着点点头道:“没错,便是联合法庭,只有联合起来,才能够真正解决问题。
我观察过了,为什么江陵府院会将这么多的案卷发回原籍,原因自然是桑参军所说的人力有所不逮,但这个不逮却是有原因的。”
桑参军愣了愣问道:“什么原因?”
陈宓道:“司理参军是州郡的专职法官,只掌狱讼勘鞫之事,不兼他职,专于推鞫,研核情实,即负责刑事案件的“事实审”部分。
而司法參军也是州郡专职法官,他负责的是刑事案件的“法律审”部分,与负责“事实审”部分的司理参军相互制衡,也就是所谓的“鞫谳分司”制度。
至于司户参军虽然受理民商事诉讼,但他的主业却是则掌户籍赋税、仓库受纳,而这民商事诉讼却变成了兼任。
也就是说,他大部分时间并不太管这些事情,我看了那些卷宗,里面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案卷是民商事诉讼。
所以啊,只要司法参军与司理参军一起联合办公,同时处理法律审与事实审,便可以将所需的时间降低到原来的十分之一,这样案卷就算是再多,也总是可以审理完毕的。”
桑参军忍不住咋舌:“将那些案卷都在府院解决?这工作量要吓死人的。”
陈宓耐心道:“其实没有桑参军想的那般为难,这所谓的工作量,一是流程,二是法规繁杂。
先说流程,原本的做法是先进行事实审部分,这部分审完了,再交予法律审。
原本也没有什么问题,可是在走这个流程的过程,却是时日太久,各个部门之间相互推诿。
以至于一个案宗从发起道结束,没有两三个月绝难完成,如此一来,自然难以高效完成了。
至于法规繁杂,这段时间我看了地方上呈送上来的案宗,关于他们审判的法律依据,五花八门都有,宋刑统、各年的朝廷敕令、地方敕令。
有些是重复的,有些则是相互矛盾的,我甚至看到在同一个卷宗里面使用了全然矛盾的律法,然后也稀里糊涂得出一个判决来。
可以想象得到,这不仅会造成冤假错案,期间的效率也可想而知。”
陈宓说到这个,桑参军倒是颇有同感,大吐苦水起来。
“是这样没错,而且这司法与司理之间也是相互扯皮,我这当上司的也是不好当的,光是相互协调,便要耗费大量的精力。
可这也是无可奈何,毕竟这“鞫谳分司”制度便在这里,下官也不能随意乱改啊!
还有,您所说的法规混乱,这个也是积累的问题了。
有时候别说一般人了,连司法参军都搞不懂里面的区别。
有精明一些的,还能够根据最新的法规法条来审判。
可要是守旧的,用的甚至还是几十年前的法规法条,全然不管后面颁发的敕令。
这里面的问题自然是极多,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那法规法条浩如烟海,谁又能够去真将这些都给理清?
到了现在,恐怕连修敕局里面的人都搞不明白了吧?”
陈宓笑道:“是这个道理没错,正是因为这个痼疾,所以,我才要尝试着进行改变。
桑参军,这个事情便本官来牵头,你来组织,将这联合法庭给建立起来。
到时候我这个签判、你这个录事参军,以及司法参军、司理参军、还有司户参军一起出席。
如果这个流程里面的所有人都在,虽说复杂的案子不是一次便能够解决,但对于一些不算复杂的案子,却是可能用极快的速度解决的。
本官有信心每季度都能够将这些积攒下来的案卷给处理完毕,只要咱们府院不讲这些发回原籍,便可以减少诸多的冤假错案。”
“啊?”
陈宓给桑参军派了这么一个任务,桑参军顿时有些愣了。
“怎么,桑参军有什么问题么?”
陈宓盯着桑参军问道。
桑参军支支吾吾之后,问道:“陈签判,不知道这个事情通判大人知道么?”
陈宓呵呵一笑:“通判知不知道重要么,你怎么不问知府知不知道?”
桑参军吃了一惊道:“府尊知道这事情?”
陈宓大笑起来:“通判不知道,府尊也不知道,而是本官决定的。”
桑参军苦笑道:“签判大人,您要不还是与通判大人商量一下吧,不然我们不好做事啊。”
陈宓呵呵一笑:“来之前,家师告诉本官何为签判,家师道,判官为郡僚之长,本府趋走之吏,皆当屏息以听命!
府尊、通判之命,自然由本官去请示,至于你们,都是本官直属,本便不该去与府尊通判有些交汇,越级历来是大忌,你桑参军作为官场老人,难道不知道这个道理么?”
桑参军苦笑道:“话虽如此……”
陈宓呵呵一笑:“嗯……你们惧怕通判,这个本官是理解的,但是你们便不怕我么?”
桑参军悚然一惊。
陈宓眼神阴冷看了桑参军一眼,桑参军只感觉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本官来历想来你也是清楚的,嗯,通判大约也是知道的,本官本不愿意拿家师压你们,但你们这番作为,却是令人齿冷。
你们想要拿这些官场阴私招数来对付本官,便别怪本官借用九天雷霆之力灭杀你们这些魑魅魍魉了。
家师作为宰执,想要动一个在朝堂没有什么根基的通判,也不过是动动嘴巴而已。
至于你们……呵呵,芝麻大的官儿,也敢跟我摆谱?”
桑参军浑身冷汗沁出,心里早将鲁知灏给骂了一遍又一遍,但口上却只能唯唯诺诺。
从陈宓那里出来之后,桑参军直奔通判厅。
鲁知灏看到桑参军如同丧家之犬的模样,心里也是瞧不上的,这个桑参军是个外来户,没有根基,本来便不算是他这边的核心圈里的人物,若不是为人比较听话,早就被他干掉了。
鲁通判冷哼了一声道:“桑参军,你这浑身大汗淋漓,如此狼狈,这是怎么了?”
桑参军惊魂未定,赶紧将陈宓所交代的事情给说了一遍,鲁知灏听完之后也是冷笑道:“你管他作甚,那张参政固然是天上的人物,但他还真能干一杆子捅到底么,想要动我们,可没有那么简单!”
桑参军直愣愣地等着鲁通判,本来已经渐渐收了的冷汗又开始沁出了。
他内心是难以置信的,面前这个鲁通判,固然在这江陵府之中行事霸道,有时候也有些鲁莽,但在桑参军眼中看来不失为一个聪明人。
但现在却要去对抗一个宰执,还是一个无冤无仇的宰执,这是疯了不成?
桑参军满嘴都是苦涩,艰难道:“大人,您的意思是?”
鲁通判轻蔑地看了桑参军一眼道:“本官的意思是,你特么的什么也别管,他叫你筹办联合法庭,哈,他甚至都不来问问本官的意见,这是要做什么,这是要打本官的脸么?”
桑参军苦笑道:“这是人家佥判本身的权力,本不无须通告知府通判……”
鲁通判狠狠地瞪了桑参军一眼,冷声道:“无须……在这江陵府,知府都得看本官脸色行事,一个小小的佥判,就敢不问而行之,这是要作甚,这是要打本官的脸!
此事本官若是忍了,接下来他便要插手处理政务、公文,在之后更要拿走税籍、户帐,以及管理仓储的权力,这让某些人看了,是不是要有别的心思,到时候人心散了,这队伍便不好管了!”
桑参军苦笑道:“可是这本来便是佥判的权力啊!”
鲁通判大怒道:“那又如何!江陵府是江陵人的江陵府,不是这些外来人的江陵府,甭管他们是什么来头,来到这江陵府,便要按照江陵府的规则来,谁敢不服,那便打到他们服!”
桑参军不可置信地看着鲁通判,这话已经有些叛逆的意味了,若不是亲耳听到,他还真的不敢相信这鲁通判竟然跋扈至此!
鲁通判看到瞠目结舌的桑参军,心下厌恶,挥挥手将其赶了出去。
推官秦长年看了一出好戏,心下颇为愉悦,笑道:“看来这个陈宓还真的是不甘寂寞之辈啊,这才来了多久,便迫不及待将野心给暴露出来了。”
鲁知灏呵呵一笑:“大约都是如此,那齐稽中刚来的时候不也是如此,打几次便服了。”
秦长年笑道:“那是,那陈宓很快便会发现,在这里,除了他房里的小吏,他谁也指挥不动,除了打扫他房里的卫生,他也啥都干不了,嗯,不对,他还可以游山玩水,可以吃香喝辣,可以宠幸江陵府的美人们……哈哈哈哈,这生活可是美妙地很!”
鲁知灏横了他一眼道:“你也别太大意,这陈宓与齐稽中不同,齐稽中没有背景,所以咱们怎么揉捏都没有关系,但那陈宓却是有通了天的关系的,最好还是有点策略才好。”
秦长年愣了愣:“那您又让桑端学坏他的事情?”
鲁知灏呵呵呵呵一笑:“那是桑端学干的坏事,与我等何干?”
秦长年闻言忍不住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