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那两人正在讨论当今官场, 薛蝌历数自己从经商以来所见到的诸多官场嘴脸,言下颇多不忿之意, 认为既然做官,便该两袖清风刚硬耿直, 为百姓谋一片青天。而季明伦则认为不一定两袖清风刚硬耿直便是当官的楷模,官场黑暗,自古以来都是如此,即便是圣明天子,也不能让官场变成一团清气,连朱元璋那样的重刑,贪五十两银子的便要剥皮, 也没能阻止住官场歪风。所以为官者, 只要心怀天下,适当的变通还是要的,甚至必要时也得同流合污一把,他又举了自古以来的几个先贤, 无不是官高位显, 于国于民有大功者,却也指出这些人也都是家财万贯,决不能称之为清流,以此来警醒薛蝌。
两人各抒己见据理力争,却是谈吐斯文,并没有什么脸红脖粗吼骂之举。宝钗听的入神,心中暗暗赞这季明伦看事透彻, 以她自己来看,此子将来成就或不可估量,还真应了金桂之言。又自觉好笑,暗道自家世代经商,论理说无商不奸,怎么自己哥哥是一个呆子,轮到了弟弟,又是这样一个一心理想满腔热血却看不清世道的呆子?反而是历尽艰辛家境中落的季明伦,论调与行事更高人一筹。
须知宝钗是最有心计的一个女孩儿,她才华不输林黛玉,但论起心眼子和为人处事之道,却不知比林妹妹高明了多少。也会为了自己的利益暗地里筹谋,许多人就是因为宝钗这份自私而深深不齿她。却又有几人想过?宝钗生于那样一个大家族,从小儿就是在勾心斗角中长大,自然深谙明哲保身之道。事实上,我们扪心自问,在公平与利益相冲突时,又有几人会将自身利益抛开,一味的天真烂漫?抱着这样美好愿望的人,结果往往并不美好,这便是社会便是现实。因此红楼梦中,梅子深爱黛玉,却亦大爱宝钗,实乃深深理解她这种现实的性格。
唔,话题扯远了,咱们继续说回来。
且说宝钗坐在竹林外,细细倾听品评季明伦和薛蝌两人的争论,到最后,终是薛蝌辩不过季明伦,却也不愿为之改变。两人就以和局收场,并肩说笑着走出来。不料宝钗之前听得入迷,此时还在心中反复品味季明伦的那些话,待听到笑声近在咫尺时,再想退避已经晚了。
季明伦早看见宝钗主仆坐在山石上,却假作未见,目不斜视的便要从另一边绕过去,却不料薛蝌眼尖,隔着他也看到了宝钗和莺儿,他虽稳重,却仍是年纪小,看见宝钗便喊了一声:“姐姐。”接着拉了季明伦过来行礼。
宝钗脸都红了,暗骂自己不该听辩论入了神,落入这尴尬境地,连忙回了礼,对薛蝌道:“我和莺儿走累了,就在这里歇歇,不妨你们也在竹林里说笑,听了一会儿,想不到你们这么快就出来了。既如此,快回书房攻书去,秋试可一转眼就到了呢。我在这里坐一会儿便回去。”言下之意便是我是走累了,可不是故意偷听,到现在还有些乏,还要再歇一会儿。
薛蝌笑道:“姐姐从来都是见识过人的,你觉着我和明伦刚才所辩,孰对孰错?我辩不倒他,他也辩不倒我,正要请姐姐来做个判决。”
宝钗心下暗道蝌儿真莽撞了。面上却丝毫不露,含笑道:“你分明被季公子辩倒了,只是你再不认输罢了。季公子所经历者,不知比你艰辛多少,对于这世间百态,自是看得透彻,你日后要和他好好学习。”这点评虽没明白判出高下,但事实上已经是等于做出了判决。
薛蝌却还有些不服,呐呐道:“姐姐的意思就是我错了呗?有什么不能直说的?”
宝钗见他头发被风吹乱了,便忍不住替他理了理,笑道:“这世间事哪里像你想的这么简单?孰对孰错若是这么好区分,许多事情也就迎刃而解了。须知黑和白之间还有个灰色呢,只要凡事凭着本心去做,到头来落个问心无愧就好。行了,你别赖在我这里拢旎厝ツ钍榘伞!
薛蝌这才答应着离去,这里莺儿看着两人背影消失不见,才悄声道:“那季公子长的真好看,可惜就是命太不济了,才比宝二爷大几个月,就要沦落到卖字为生。如今又寄在别人屋檐下……”不等说完,便被宝钗瞅了一眼,听她轻声道:“英雄不问出身,这季公子不是等闲人物,你可别小瞧了他,告诉其他的丫鬟婆子们,谁也不许慢待了这个人,不然让我知道了,告诉大奶奶,一个个都吃不了兜着走。”
莺儿嘻嘻笑道:“姑娘如今竟和奶奶一个口气了,你放心,之前奶奶便是这么吩咐下去的,如今阖府上下,都拿他和大爷二爷一样的尊敬呢。想来他也是交了好运,落魄时偏偏遇上咱们这样的人家,不然就算满肚子里都是墨水儿,又能有什么用呢?”
“行了,少嚼些人的舌头吧,嫂嫂到现在还没回来,怕是晌午也难赶回来了,咱们便回屋去,等她下午回来也就是了。”宝钗一边说着,便当先行去,离开了竹林。
且说薛蝌和季明伦,两人回到书房,跟前没有人,季明伦这才笑着对薛蝌道:“没想到令姐足不出户,看事情却是这样的明白透彻,当真是难得的。”
薛蝌撇嘴道:“什么难得透彻,你不过是因为她夸了你,心中才高兴吧?不过要说起来,我姐姐自然是难得的,当日在家,爷爷最喜欢的就是她,说她玲珑多智,可惜生成了女孩儿,若是男儿,我们家必能在她身上得以光宗耀祖,你听听,这都夸到天上了。唉,我也时常想着,若是大哥哥和姐姐能倒换一个个儿,我们家也不至于落到这个境地。”
“这个境地还不好?”季明伦笑道:“论富贵,又有几家能比得上你们?人要知足才能常乐。”
薛蝌看了他一眼,呵呵笑道:“难怪你不知道,你就不想想,我们家如果真的那么好,我之前还出去跑个什么劲儿?直接就在家里坐着,认真攻书不行吗?实在是之前已经闹的不成样子,不得已才避出去的。谁知出去了没几天,就听人说哥哥打死了人,关进刑部大牢里。我只说这回大哥哥是死定了,家里还有那样一号人物,这家是肯定散了。谁知世事无常,我嫂子竟忽然变好了,听大哥哥说,她从死了一回后,就把心思都用在了正经地方,这才看出她的厉害,如今我们家这些家业,可全都是她一手经营出来的。我原先还有些不信,只是这次回来,见了她,又听哥哥姐姐说了许多她的事迹,这才不得不信。怪不得人家说成魔成佛,全在乎一念之间,我在想不到出去了没几个月,她竟然就成佛了。”
季明伦笑道:“所谓巾帼不让须眉,便是指这样的女子了。如此一来,你们家哥哥嫂嫂主外,你姐姐主内,这日子定会蒸蒸日上,怕是没多久,便连贾府的声势也比不上你们了。”
薛蝌笑道:“我估摸着,那府里如今论钱财,未必比得上我们,今儿听说制造五彩段的机器已经造了出来,从此后银子也就如流水般进来。只是若说声势,那府里毕竟宫里头有一位娘娘,且娘娘又收养了前皇后的儿子,因此一时间,倒还不敢就说声势也不如我们。且我姐姐也不主内,那府里老太太和姨妈爱她稳重和平,一直都留在府里居住呢,这一次不过是因为我嫂嫂受了伤,因此回来帮着在家里主几天事,如今嫂嫂伤势好了,大概这两天就要回去的。
季明伦一听,心里不由得便升起了几丝失落。他从小家境还殷实时,也是进过学堂的,所接触的那些同窗友人,要么便是如薛蝌这般一腔热血天真烂漫,要么便是品性低劣胸无大志。自己向来说的理论,竟被当作笑话一般,多少人耻笑他,说他表面上冠冕堂皇,实则只是为了当官捞钱。那些天真热血的学子也斥他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没有半点男儿风骨,因此到后来,索性也是随波逐流,再不肯将这些话出口了。及至寄居薛家,薛蝌与他很是相得,全府上下也对他十分尊重,丝毫不因他寄居于此而有丝毫慢待。因此今日在竹林中,才忍不住将藏在心中许久的真心话说出来,原指望薛蝌是自己的知己,却不料他白在外面经历了那些事,竟还是一派的天真热血。季明伦叹息之余,也只希望自己这番话能在对方心里留下一点儿痕迹,一旦日后好友真的能够出仕,也能时时提点他一下,对他有些好处。
却怎么也没想到,出了竹林之后竟然遇到薛家大小姐,听她对薛蝌说的那几句话,虽然极少,但却如同一柄分量极重的大锤,一下下都敲在他心里。趁着对方和薛蝌说话之机,他偷偷抬眼望去,才惊觉那薛姑娘竟是明艳照人,秀美不可方物,心中就有几分悸动,但旋即便黯然神伤,忍不住想着自己家道中落,如今孑然一身,这真是造化弄人。再想不到自己的知己竟然会是一个女子,偏偏这女子又是如此的可望而不可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