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棠疾步而行,一路想着姝儿的话,胸中妒火中烧,眨眼间走进一片茂密的竹林里。她面色极差,阴郁沉闷的如同漫天乌云,宣泄般的“啊”的一声大叫,胭脂剑出鞘,光影飞横间斩落周遭十数根坚硬笔挺的紫竹。一招落下,方觉心中舒畅了三分,未曾停歇又起一招,招招相连,直至将紫竹林毁去了大半,尚未有疲累停歇之意。
唐棣循声而来,便见着轰然倒下的一片竹子激起滚滚尘埃,唐棠因耗损仙力过度已是面色惨白,以胭脂剑拄地才勉强支撑着。看着唐棠犹要出招,唐棣轻叹一声,唤道:“棠儿。”
“娘!”胭脂剑光才出现一半,被硬生生止住,唐棠回首看见立在远方的唐棣,满腹的委屈再抑制不住,化作簇簇泪珠滚落下来。剑离手落地,她一把扑入唐棣怀里,泣不成声:“娘,为何......为何即便师兄他不记得了,还是一心一意帮着阮筠!她明明伤了师伯,伤了他,还入了魔!她是魔啊!陆师兄不是最恨妖魔了么!”
唐棣轻轻抚摸着唐棠的发丝,温柔的抚慰道:“傻孩子,情深入骨,岂是一朝可解?”望着泪流满面的唐棠,唐棣缓缓的道:“哎,若是没有阮筠便好了,你也不至于饱受相思之苦。”
“对,对!要是没有阮筠......没有阮筠就好了!”唐棠神色恍惚的低声念叨着同一句话,突然间一把推开唐棣,踏上胭脂剑,绝尘而去。
唐棣望着唐棠御剑远去的背影,唇角微弯,转身离去。
姒妧的医术果然是极好的,两三个时辰阮筠便醒了,伤势大有好转,但她情绪分外激动暴躁,将一屋子侍女和姒妧都赶出了殿外,不肯喝药也不肯好好歇息。沈执归端着药推门而入时,正见她靠着墙缩成一团瑟瑟不安。他由是想起战乱时在尚书府相遇,她也是这般模样,仿佛被天地所遗弃,孤独的连影子都没有。
沈执归走上前,抬手轻抚阮筠的头,低声哄道:“阿筠,是不是嫌这药苦了?我去给你买你最喜欢的西市吴婆婆做的藕粉桂花羹可好?”
阮筠抬起满是惊愕的脸,嗓音已沙哑至极:“你......你怎么知道?”她将下巴抵在膝头,有些哽咽的道,“从前,娘亲最最喜欢了,后来她病得厉害,日日都要喝苦的难以入口的药渣。病的迷糊时,若非是就着甜羹一起喂,便喂不下去。例银本就不够用,那些个势力的奴才还要暗中克扣!所以......”
“所以即便你很喜欢,却每每装作厌恶,买来的桂花羹都侍奉母亲了。”沈执归捏了捏她的脸蛋,入手滑嫩细腻,他扬眉粲然,“我知道,我都知道。”
“冷红蔻她们非常担心你,以为你是因为一时不能接受自己入魔的现实而胡闹。但我知道,不是。”
“你在想陆筌,对么?”意料之中看见阮筠愈发惊愕的模样,此时她檀口微张、杏眼圆瞪、柳眉高挑,终于有了分灵动的生气。尽管心中苦涩,沈执归依旧朗朗笑着,屈指轻弹她的额头,一本正经的开着玩笑:“我可是文曲星转世,这点微末本领总该有吧?别太崇拜我。”
阮筠有些乐了,嗔他一眼道:“少臭美了,才没人稀罕呢。”
“胡说,当年整个帝都,哪家闺阁中的女子不稀罕本世子?”
他这话虽然自大,却不无道理。当年传闻中嵩阳王府芝兰玉树般的小世子是何等的天资不凡,加之文武双全、生性开朗温和,年纪轻轻已然俘获芳心无数。哪个少女不怀春,阮筠不得不承认,当初她对那个从未会面的小世子亦是倾慕的,也曾幻想过桃红柳绿时、灯市斑斓下,有一场惊艳的邂逅,而后顺理成章的相恋、携手余生。
听闻小世子最爱香茗陈酿,她买不起茶叶,也请不来师父教茶艺,便偷偷从三姐的房里偷了一本茶经,借着映雪月光熬了一宿,自己一笔一划抄录了一份。次日送回去的时候被发现了,吃了十大板子,她便是在那个严冬里落下了病根。
你看,这仅仅只能是年少时缥缈无影的一场梦而已,被艰辛困苦的生活一压即碎。
那天尚书府的嫡女赠香囊与嵩阳王府的小世子却被拒之门外、甚至被批不知廉耻的事情传的沸沸扬扬,整个帝都众说纷纭。那个被拒绝的女子正是阮筠嫡亲的三姐,那个自幼被爹娘宠着、被众人捧着的贵女,躲在屋里哭了一宿。
小小的阮筠看着身上洗的都有些褪色了的粗麻布衣裳,心知即便是相遇了,那个锦衣华服的小世子也未必会多看自己一眼。
一个是尘埃里的石子,被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磨平了棱角。
一个是被众人捧在手心里的暖玉,光泽莹润。
正所谓云泥之别。她穷尽此生力气,也只能仰望。
于是这一场单相思来的快,去的更快,被二月的春风裁成细碎的影,在六月的烈日下化成泡沫,再经十月的冷雨一浇,最终埋在正月厚厚的雪堆下,来年一并消融殆尽了。
想起那十大板子,阮筠还觉得屁股生疼,她没好气的瞪了沈执归一眼,硬着脖子道:“谁稀罕你找谁去,反正我不稀罕!”言罢还觉得不解气,又去搡他,气呼呼的道,“你走!”
“你不稀罕我,我稀罕你还不成么?”沈执归这回是真笑了,笑意几乎要从眼角溢出来,“我就在这儿,我哪也不去。”
大概是他笑的太明朗了,甚至有些刺目,阮筠觉得脸上有些烫,赶忙别过眼去,冷哼一声道:“你爱在哪在哪,我才不理你。”
“不理我可以,把药喝了。”
“不喝。”
“喝不喝?”
“不!”
“真不喝?”
“哼!”
“哎......那好吧......”
阮筠觉得胜利近在眼前,她瞥了沈执归一眼,得意洋洋的笑了。下一瞬间突然被捏住了下颚,被迫转过头来,眼睁睁看着他的脸离自己愈来愈近,阮筠拼命往后退,脑袋被墙顶的生疼,她颇为惊恐的道:“你......你要......唔......”苦涩浓稠的药汁麻痹了唇舌,甚至麻痹了全身。阮筠便如同提线木偶一般当场呆滞了,一动不动的,甚至忘了呼吸,忘了将汤药吞下。
沈执归本是有些羞赧的,见了她的模样觉得好气又好笑,微用力一咬她的下唇。阮筠吃痛,回过神来一把推开他,咽药咽的急了,呛得直咳嗽,一手指着他:“你你你你......咳咳咳......”半晌没凑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沈执归一边替她顺气,一边理直气壮的道:“不喝药好不了。”方才只顾着喂药不及多想,此时想起唇齿间品尝到的柔软,他面上便烧的通红。
阮筠发间的清香混合着药香钻入他的鼻孔,若即若离的挠的他心痒难耐,他急忙跳下榻,“我走了,你好好歇息。”
“等等——”好奇心的驱使下,阮筠也顾不上害羞了,一把拉住了他,“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何知道这些呢!”她狐疑的盯着沈执归通红的耳朵,慢慢凑上前,看着他满面红霞、凤眼流光的模样,没忍住捧腹大笑起来。
“哈哈哈......你这......这是什么表情!哎哟,还害羞了。哈哈哈......笑死我了!哈哈哈......我说,怎么像我欺负你了似的。你太......太可爱了,哈哈哈......”
沈执归有些恼怒的瞪了笑不停的阮筠一眼,愤愤的道:“有什么好笑的!”他第一次同女子这般亲密,虽是欢喜的女子,但害羞不也实属常情么?反观她,这反应才不正常吧。该不是她与那个叫陆筌的早已这般亲密,习以为常了吧。沈执归眸光黯淡了些,偏头去瞧阮筠:“喂,你......算了,没什么。你想知道什么?”
阮筠察觉到沈执归的不对劲,还以为他是因自己嘲笑生气了,自觉的收了笑声,十分乖觉的坐好,眨巴眨巴眼:“吴婆婆的藕粉桂花羹啊,你怎么知道?”
“你不记得了?”沈执归满怀期冀。
阮筠一脸茫然摇摇头。
沈执归没可奈何的长叹一口气,从怀中取出一个绛紫色的香囊。上好的缎子光泽细腻,针线勾勒出的交颈鸳鸯惟妙惟肖。
阮筠一眼就认出来了,那缎子是娘亲还当丫鬟时攒下的最好的缎子,娘亲裁了一身新衣,凭借这衣裳得了宠幸,余下的边角料却没舍得扔,一直压在箱底。后来阮筠便捡了其中最大的一块,绣成了香囊,是盼着要学世家贵女们将它抛进嵩阳王府的后院——小世子的练武场里的。
可是后来她听说,抛尽去的都被付之一炬了,便舍不得了,一直贴身藏着,直到她八岁那年的秋天......(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