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延昭所部凉州军,与苏抚那些部曲一道,自陇西山中穿行,一方面躲避着敌军可能存在的哨骑,一方面继续辨认地形,校正地图中存在的一些错漏。
如是,又历三日,方才辗转经金城,渡河到达广武郡。
李延昭吩咐秦大勇将苏抚一行人带往永登县。苏玄在永登县日久,早已成了气候,加之士族出身,如今在县中说话也颇具几分分量。想必安置苏抚这一行远亲,问题也是不大。
苏抚手下部曲,有六人在路途中,因为失血过多,伤势过重而亡。
眼见接连有部下阵亡,苏抚此时也是悲从心起,受条件所限,又只能匆匆将这些亡故的忠心部曲草草葬在路边。每葬一人,他皆是要抚碑痛哭一阵。这些之前在他看来几个无足轻重的部曲们,却在这个落难时刻忠心跟随护卫。他对他们的观感,也早已由无足轻重的部曲,变为至为重要的家人。
如今这些一路跟随他至此的忠心部曲,亡故一人,日后便少一人伴随他。因此直至此时,苏抚才深刻地感觉到,这些忠心部曲的弥足可贵。
人总是对身边那一些一直存在的东西感到习以为常。一直到即将失去或已经失去之时,通常才会发觉这些东西的珍贵。然而却常常为时已晚。待得这些足以令自己好好珍惜的人或事物消失之时,方才开始患得患失。
李延昭看着眼前这位苏抚,他又何尝不是这样呢?只盼着眼下懂得这个道理之后,他能够更加珍惜那些活下来的忠心部曲吧。
归营之后,李延昭匆匆安排另一队哨骑即刻出发,继续哨探监视陇西之地的情况。而后命此次出动的骑卒们休息半日,又让刘季武代管半日营中事务,他便出营向广武而去。
此时关中陇西局势已不容乐观。李延昭估计自己得很长一段时间忙于军务,定然无暇抽身归家。他心中记挂倪从筠那小女郎,因此趁此半日闲暇,便赶回郡城,想要见见这小女郎。
倪从筠此时一直居于刘仲康家。刘仲康他们一家人,以及同院共居的牛、曹、崔几家,也皆将这小女郎视作恩人,因此对她都是礼敬有加。平日承蒙数家人照拂,这小女郎倒也是过得颇为舒心自在。
刘仲康识文断字,因此也不曾疏忽对倪从筠的教育。他因为曾在关中有过管理一里之地的经验,因此前不久也被郡府任命为城北他们所居这一坊的坊官,每日职责,无非是巡查坊间,探明有无可疑人士出入,调节各家之间鸡毛蒜皮的纠纷等等杂事。
刘仲康每日都会出门巡街几圈。巡街归来之后,便坐到书房之中,教小女郎识字。倪从筠年纪也不小,而且甚是聪慧。也很得刘仲康的喜爱。有时刘季文的幼子便坐在大父膝上,一脸茫然地听大父给小女郎讲书。然而听不多久,往往便倚靠在大父怀中沉沉睡去。
今日便是如此,刘仲康端坐在书房中胡凳之上,正捧着一副《论语》的简牍,念道:“子曰:‘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
刘仲康膝上,那位幼孙正倚靠在大父的胸腹间,睡得正熟。小女郎却是一脸认真地在听刘仲康讲书。
不过听到这段论语,那小女郎不由得忆及亡父,遂又是黯然神伤起来。刘仲康察言观色的本领也非同一般,见小女郎这幅模样,连忙放下手中简牍,正欲说些话宽慰一番,却见书房门外有个身影倏忽而过。而后静静站在书房门外。抬头一看,却是李延昭。
刘仲康见状,忙招呼道:“延昭啊。难得今日有暇。快快请坐。”言罢便抱起小孙子,起身向他行去。
小孙子正是熟睡,忽然被大父弄醒,自然心有不忿。哼哼唧唧地,甚是可爱。李延昭见状,上前逗弄了他一番,而后从手中提着的纸袋子中取出几颗油纸包着的粗糖,塞到那小孩子怀中。
小孩见了糖,瞬间便不再哼哼唧唧地闹腾,而是一脸兴奋地用小手抓起那些糖果把玩。对于这些,他早已是不感到陌生。李延昭每次来此,总会带一些糖来,拿给家中这些小辈们吃。
倪从筠见李延昭征袍未解,便风尘仆仆地来看她,心中也是感动,忙走到李延昭跟前,唤道:“大兄。”
李延昭见倪从筠一副乖巧模样,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而后温言道:“巧儿最近乖不乖?刘先生平日讲书,巧儿可要认真听讲。”
倪从筠听着李延昭的叮嘱,认真地对他点了点头。瞧着李延昭又从纸袋中拿出一包油纸包裹着的糕点,拿给她道:“大兄知你最爱吃这家糕点,方才入城路过那家铺子,便为你买了几包。”
倪从筠小脸上露出一抹笑意,接过油纸包着的糕点,道:“谢谢大兄。”
“巧儿在家,可要好好听刘先生的话,勤于读书。待大兄有暇,再回来看你。”
倪从筠闻言,郑重地点了点头。而后见刘仲康与李延昭二人仿佛要谈事情,便懂事地对二人裣衽为礼,而后走出书房,并将书房门轻轻合上。
“此次,又要出征?”刘仲康从李延昭方才与倪从筠两人对话的神情中,已嗅出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刘老可知武功苏氏?”李延昭并未正面答话,而是向刘仲康提问道。
“苏氏?那可是世居京兆武功的士族大姓啊。”刘仲康闻言,因为吃惊,眼睛都是睁圆了几分:“为何忽然言及于此?莫非延昭你听到了什么?”
“此次率部渡河哨骑,我部巧遇一支私兵部曲。上前与之叙话,那支私兵,却正是武功苏氏残部。得我部接应,如今已至永登。”李延昭轻描淡写地将遇到苏抚的经过讲述了一遍。然而刘仲康的表情,却是变得阴晴不定了起来。
“之前久闻武功苏氏集结荫户部曲,在武功以北山中结堡自守。却不料如今也是溃败西逃,关中局势,越发严峻了啊。”刘仲康思忖了一番,而后在心中暗自得出了一个不容乐观的结论。
“刘老不必忧虑,如今虽然局势严峻,却也未到事不可为。只要我等将士抱定守土决心,刘赵未必便能渡过大河,长驱直入。”
刘仲康仍是一副忧虑神色:“延昭此去,可得多加小心。战阵之上刀枪无眼,多多保重自己。我等老而无用,不能上阵杀敌,便让季武好生帮你罢。”
“刘老放心,昭顶天立地,言出必践。虽无必然成功把握,却有死战保国决心。如若无法归乡,还请刘老代我抚养巧儿。延昭拜谢!”
刘仲康闻言,呼吸骤然急促起来,他猛然抬头,却正迎上李延昭坚定的目光。李延昭不由分说,已将随手提着的包裹和纸袋,皆放在书房中的那几案之上。
“刘老保重,晚生就此别过。”刘仲康听着李延昭的话,看着他的动作,心中却已是五味杂陈。
李延昭转身打开门,大步而去。却不曾发觉,开门之前有一串轻盈脚步,如同受惊的小兔子一般迅速逃远。巧儿躲在书房外一侧的几案之后,目送李延昭的背影一步一步向着院外走去。泪珠却已是悄然落下。
李延昭出门上马,而后驾轻就熟地离开郡城,返回大营而去。
如今情势愈发紧急,各种调令层出不穷。督运粮草、军器。偶有闲暇便继续操练士卒。然在这大战即临时刻,却着实发生了几件让李延昭深感不屑之事。
先是索氏、窦氏,最近连连请托,发布了数条调令,将身在广武军中的几名族中子弟调往他处。而后过了不久,宋氏亦是发来调令,意欲将军中宋小虎、宋庆等一干族中子弟调走。
宋小虎接到调令之后不久,前来向李延昭辞行。然而没等他将告别的话讲完,李延昭已是一脸不耐地摆摆手道:“走吧。早知如此怯战畏死,何必来这广武军?”简短的一句话,却是说得宋小虎哑口无言,只得抱拳辞行,出帐之后,心中却暗自觉得憋屈加委屈不已。
未过多久,他率下百人长宋庆,也是走进了他的帐中。李延昭一抬眼,看来者是宋庆,于是便笑道:“宋百人长,你也要走?如若要走,李某只得恭送。”
宋庆看着李延昭略有嘲讽讥诮的目光,却是面色平静地摇了摇头,回答道:“宋某虽是士族子弟,然亦与百人将相同,不乏尽责死战决心。”言罢,宋庆自袖中取出一张纸,双手翻动,将那纸撕成数片,而后弃如敝屣般丢在帐中地上。
李延昭定睛看那飘飞到地上的碎纸片。其中一块上,“调令”二字赫然可见。
见宋庆以此表明心迹,李延昭亦是从几案之后站起,眼中不乏嘉许神色。起身之后,先是抱拳为礼:“宋百人长有此尽责死战之心,实乃国之幸也。李某虽忝为一营营将,然对兄台此举,也满是钦佩之意。”
得到李延昭的嘉许,宋庆却是一脸凝重之色:“陈安业已落败,百人将可是收到消息?”
此话却是问得李延昭一愣,而后略带木然道:“此事我却是未曾得知。”而后急切地看着宋庆:“宋兄此言,却是听谁所说?”
“之前哨探哨骑乃是我麾下骑卒,方才归营,百人将静候片刻,自然得报。”宋庆面色沉重地言道。
“多谢宋兄提醒。如此要事,我自当斟酌措辞,即刻上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