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大讲什么规矩,此次出使异国与这些属下也可算得上是过命的交情了。听他们如此拿我打趣,我不以为忤,只笑着答:"确实头疼,被这些胭脂粉气塞了鼻子整日都晕晕乎乎。"
属下一阵大笑,纷纷道:"殿下您可悠着点,谢氏野心可是昭然若揭啊!"
谢氏野心昭然若揭。那么,为何独独只有谢禾总是避开我呢?若真想入主我的王府,说不定谢禾才更有机会呢。
啊,我忘了。谢禾,她可是要入主东宫的。那么,她凭什么入主东宫呢?我仔细回想,大哥与她并没有什么交集,除了六年前在破庙曾与她有过几面之缘而已。
倾盆大雨依旧下个不停,院中那些花儿被打落,铺满地面。将长剑收回鞘中,我拖着一身的寒意回到房内,正欲上榻继续睡眠,却发现有一只小小的蝴蝶落在枕边。我将那蝴蝶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凑近一看,却发现是一只已奄奄一息的黑***。
难道刚刚门外不停扇动翅膀撞击门扉的就是这个小东西吗?可这样小的蝴蝶扇动双翼又怎能发出那样巨大的声响。
这声响我并不陌生啊。长剑插入敌人的心脏,一下一下,血肉四溅所发出的死亡的声响。
而这蝴蝶,我眯眼细看,这蝴蝶我似乎也不陌生。
六年前我也曾见过这样一只蝴蝶。在城郊的寺庙中,在阿禾的小院里。
若说今日的蝴蝶是当年的那只,那就纯属扯淡。蝴蝶的命未必比浮游长寿到哪去,除非成妖,不然又怎会过了六年之久依旧存活于世。
阿禾曾告诉我,我是她的第一位朋友,而她还有一位非人的朋友。这非人的朋友,便是那只黑色的蝴蝶了。当时我才用过早饭,不待与大哥打招呼就直奔阿禾所居的院落。阿禾是个孤儿,在城中备受欺凌,是寺庙中的方丈见小孩可怜,才将她带回来抚养。
我找到阿禾时,她正为院里的花花草草浇水。山中晨间有大雾,雾气围绕着阿禾让我看不清她的脸。我喊了一声"阿禾",她抬起头看向我,黑沉沉的眼望着我,冲我静静一笑。
我走近她才发现有一只漆黑的蝴蝶正围着她蹁跹飞舞,那蝴蝶很有灵性,似乎很黏阿禾,飞得累了竟落在阿禾的头顶心或肩膀上。我惊讶无比,见过驯养猎犬与鹦鹉的,驯养蝴蝶还真是第一次见呢。
阿禾说:"才不是驯养呢,我和蝴蝶是朋友。"
我有些醋意,问:"那我是谁?"
阿禾想了想,说:"你是我唯一的人朋友。"
我觉得这话有些怪,但并未多想,伸手逗弄她肩膀上的蝴蝶。指尖才一触到那蝴蝶的翅膀,它便受惊了一般立马飞离,却也没有飞多远,仍围着阿禾打转。
我跟着阿禾在这山中玩耍,大哥怕不安全,特地命两个随从跟着。阿禾一边带着我采野果,一边小声问:"阿朦哥哥,他们是谁?"
我浑不在意地将一把野果放入阿禾的小竹篮里,口中答:"我家的随从。"
阿禾又问:"阿朦哥哥家是做什么的?竟能用得起这么厉害的随从。"
我看了阿禾一眼,她用那双黑黑的眼珠望着我,沉沉静静无波无澜。
我并未回答她的问题,只反问:"阿禾,你现在可还记得你的父母?"
阿禾摇摇头,垂下双眼,嘴唇动了动,却终究没有说出什么。我知她肯定有事瞒我,却又不愿强逼她告诉我,只得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继续陪着她摘野果。
大哥在送棋州逗留了五日,我便成天和阿禾混在一处玩耍玩了五日。最后一日我要走时,阿禾又为我烘烤了几个红薯,说是要我带在路上吃。
我低头看阿禾依依不舍的神情,终于忍不住问道:"阿禾,其实你不是孤儿,对不对?"
阿禾登时抬起头看我,双眼终于有了情绪。她惊异地将我望了好半天,才轻声道:"阿朦哥哥,我其实是有父母的。而我的父亲,至今仍在世上。"
我一下子抓住她的肩膀,勾着头凑近她的脸,低声急问:"是谁?你父亲是谁?"
阿禾望进我的眼里,咬牙答道:"我的父亲,便是送棋州最鼎盛的贵族,谢氏一门的掌权者。"
若只是发现一只将死的蝴蝶,或是尚且不知真假的幻影,那么也算不得是一件诡事。后来所发生的一切,才是真正的诡事。
第二日我醒来后,那黑色的蝴蝶已不见了踪迹,想必是夜里等雨停了便飞走了。
因下了一夜的大雨,院中满是落败的花朵与树叶,我提剑比划了几个来回,这才背着手向谢禾所居的院落而去。
然而,并不见谢禾的身影,反倒是谢氏的二小姐笑盈盈地招待了我。我并未与她多绕圈子,只问道:"为何谢小姐总是躲着本王?"
谢二小姐一蹙眉,颇有些难以启齿地抿住嘴唇。好半天之后,她才继续道:"其实这件事本不该告诉殿下...小妹她...她多年前便与公子殿下结了良缘。因明年便满十七岁,即可入宫选秀了,因而才对殿下避而不见吧。"
我心中狂跳起来。谢禾与公子大哥结缘?他俩能结哪门子缘?谢禾与大哥待在一处的日子还没我多呢。论起结缘,那也是和我结啊!
我搁下茶盏,不动声色地问道:"谢禾与公子大哥并没有什么交集,如何结缘?"
谢二小姐轻笑道:"可是小妹却有公子殿下的玉佩呢,当年确实是公子殿下救了小妹呀!"
我再没有什么心思喝这劳什子的茶,捱了一会儿便离开。我一路闷头乱想,压根没有注意方向,待我回过神时,已不知走到了何地。
此地荒草杂生,树木纵横,掩映着一座破败的柴屋,说不出的凄凉。我调转步伐准备离开,一抬眼却看见满是杂草枯枝的花架下,有一位少女正瞪着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我心里一惊,霎时间整个后背竟密密麻麻地迅速生出一片冷汗。那少女黑色的眼睛空洞洞地看着我,其中毫无波澜。我心中除了惊,亦有一丝疑,稍定了下神,才蹙眉向那少女问道:"你是何人?"
那少女不言不语,苍白的脸亦没有任何表情,似乎我这样一个陌生人出现在她面前,并不使她感到奇怪。她慢慢从花架的阴影中走出,一身寒酸的衣裙在微风中微微摇曳。
我不死心,又问了一遍:"你是何人?"
她不动生色地张开嘴,却是一句反问:"你是何人?"
那声音十分冷淡,我心中的惊与疑被激成了怒:"我乃肃王也,你到底是何人?"
那少女听我如此答,竟莫名其妙地绽了一个笑。霎时间那如同死人无法瞑目一般的眼眸也有了活气,她巧笑嫣然道:"阿朦哥哥,我知道你是谁啊
这便是真正的诡事了。
我望着眼前的少女,终于明白方才那满上心头的疑到底来自何方——我认不得这少女,却认得她那双眼睛。六年前的阿禾,不就如同今日这般立在寺庙的深处,用那双无波无澜的黑色眼眸将我打量。
可这事太诡异了,怎么会有两个阿禾呢?
而眼前的少女却向我迈近一步,歪着头用那副我相当熟悉的神色询问我:"阿朦哥哥,你不记得我了吗?"
我忍不住后退一步,不确定地问道:"你真是阿禾?"
少女点点头,又笑了:"我不是阿禾又该是谁呢?"
"那外面那个呢?"我急急发问,脑中混乱不堪。该信她吗?眼前这少女出现得很是突然,似这破败院落里的一阵风,悄无声息而至。
少女听我有此一问,双眸陡然瞪大,眼神尖利地望着我,如同两把又冷又狠的刀子扎在我脸上。
"当然是外面那个冒充我!"她咬牙切齿地开口,像是要狠狠咬碎什么,紧盯着我道,"我被关在此处,被外面那个冒名顶替!"
我脑中一会儿想到六年前与之分别的阿禾,一会儿又想到那个始终对我避而不见的谢禾,最终望着面前这位面色苍白、双眼漆黑的少女,忍不住问:"为何她要冒充你?"
我问完这一句,那双黑眸中便陡然涌起一片水光。少女嘴唇颤抖着,眼泪不停地从眼眶滑落,她一步一步朝我走近,受了莫大的委屈一般哽咽道:"因为我是**所生的女儿,就不配认祖归宗。"
我想要为她擦掉眼泪,可手臂垂在身侧始终抬不起来。怪,太怪了。若是因血统低贱而无法认祖归宗,那又为何要冒充她的身份?
似乎是察觉到我的犹疑,少女低下头抬起眼,可怜巴巴地看着我,问:"你还是不信我吗,阿朦哥哥?"
我道:"既不许你认祖归宗,那又为何要冒充你的身份?"
"因为玉佩。"少女望着我重复道,"因为我手持公子殿下的玉佩,所以谢氏才会让最小的女儿冒充我,只为了拿着玉佩顶着我的名字,入宫与公子殿下再续前缘。"
我脑中的混沌霎时被一道亮光劈散,再看向少女时,越发觉得这张脸确实是记忆中的那张脸。而这个人,也确实是记忆中的那个人。
我终于抬起手为阿禾抚去脸上未干的泪水。阿禾在我的手下笑了,为我的相信笑了。她似乎是极委屈,笑着笑着又落下泪来:"阿朦哥哥,我好想你啊。"
我将她拥入怀中,长长地叹息一声。这才是阿禾啊,那个极欲入得东宫,又满身金银的谢小妹怎么可能是这个为我烘烤红薯的阿禾呢?
还有那玉佩,那是公子大哥的玉佩,是我赠给阿禾而非什么谢氏小妹的玉佩。
还记得六年前,我与公子大哥将要离开那座寺庙,阿禾眼中凄苦不舍的神色。我终究放心不下,企图帮她。可我这次出来,因是跟着大哥凡事不用操心,便只带了个人出来。没奈何,我便将阿禾的身世告诉了大哥,想着从他那里讨得一个帮助阿禾的办法。大哥被我缠得无法,最终问道:"阿朦,你想好要帮这丫头了吗?"
我肯定地点点头。
大哥叹了口气,摸了摸我的脑袋,从腰侧解下他那枚代表公子身份的玉佩交给我,然后叮嘱我:"那么,就让她拿着这块玉佩去认祖归宗吧。"
我将玉佩交给阿禾,告诉她只需要拿着这块玉佩,那么谢氏定会让她认祖归宗。阿禾握着玉佩看着我,黑色的双眼中不停地落下泪。她什么话也不说,只是一直在哭。我只当她舍不得我走,便安慰她:"阿禾,等我长大了,就能来接你了,你在谢氏好好等我啊。"
我可是当今王上的儿子,若你是**所生的阿禾,我或许还无法接你入宫。可只要你是送棋州最荣贵的谢氏女儿,那么,到那时,和你在生活在一起又怎会是难事呢?
我坐在马车里,探出身子冲变得很小很小的阿禾摆手。等那小小的影子快要消失不见时,我将双手拢在嘴边,呐喊道:"阿禾!在谢氏等我!"
阿禾有没有回应我呢?我不知道。即使回应我,我也是听不到的吧。我将膝上的包裹牢牢地贴在胸口捧住。那包裹里,是阿禾为我烤的红薯。
世上最好吃的红薯。
谢氏将阿禾关在偏远的柴屋里,这件事,瞒得很好。若非我偶然撞破,只怕这一生一世,阿禾就被困死在这里了。
我告诉谢氏族长,今日便要开拔启程。这决定下得突然,谢氏族长只当没有招待好我,惹怒了我。毕竟我同他说这句话时,脸色并不太好。
我端坐在上首,看着谢氏族长同几个儿子站在一处,小心翼翼地打量我的神色。而另一侧,我的部下们,他们腰佩长剑,身披战甲,个顶个都是威风凛凛的好汉。我同他们在异国九死一生,难道还怕区区一个送棋州的掌权者吗。
我好整以暇地喝着茶,看了一眼谢氏,说道:"谢伯伯的小女儿,当年可曾在流离外过?"
谢氏族长不敢抬头,只拱手答道:"是,小女确曾走失过一段时日。"
"那么...就请伯伯命谢小姐出来,与本王这个故人临别之时再见上一面吧。"
我看着在堂上站立的谢小妹,缓了神色,笑问道:"阿禾妹妹,你当真不记得本王了吗?"
谢小妹抬头看了我一眼,面色苍白,摇了摇头,又下意识地往她父亲的方向看了一眼。
我不待她父女之间有任何交流,继续发问:"那你可还记得,你腰间那枚玉佩是何人给你的呢?"
这一回,谢小妹答得笃定:"是...是当今公子殿下送我回来时赠与我的..."
"放肆!"我一拍桌子站起身,部下们应声抽出剑,直指对面的谢氏一族。
谢小妹被这阵势吓得瘫坐在地,涕泪交加地爬向她父亲身边,拽着她父亲的手臂,看也不敢再看我一眼。
谢氏族长亦是大惊失色,抖着嘴唇问道:"殿下这...这是何意?"
"何意?哼,你这宝贝女儿当着本王的面还敢说谎!而你,本王尊称你一声伯伯,你居然也敢连着你这宝贝女儿一起诓骗本王!"
"这...这是哪里的话..."
"当年送谢禾玉佩的根本不是当今公子,而是本王!"
我一步一步走近瑟缩在谢氏族长身后的谢小妹,咬牙看着她道:"当年我送她玉佩,便是希望她能回家。可这玉佩,竟害了她!"
我伸手拽下谢小妹腰间的玉佩,然后冲堂外道:"阿禾,我这就带你走!"
视线里,阿禾慢慢地走近我。她站立在我的身侧,却看着谢氏一族,那双始终毫无波澜的黑色双眼,慢慢地,弯起。
她笑了。可谢氏一族的人却纷纷如同见了鬼一样全都向后退去,只有谢氏族长,他目瞪口呆地看着阿禾,嘴巴哆嗦着半天才说出一句话:"你...你竟还活着?
阿禾她不仅会活着,她还会活得好好的。
我想着与阿禾今后的生活,心里很高兴,可这高兴有隐隐透着一丝莫名的不安。
离开送棋州中城,稍作休整。我带着阿禾去湖边散步,她迎着风立住,突然开口道:"阿朦哥哥,你可知为何他们要杀死我吗?"
我扭头看着她。
"因为我真的不是谢氏女儿啊,我只是个被人嘲笑没有父母,被人侮辱是野种的孤儿罢了。所以,我才想要做谢氏的女儿,要做这送棋州最有权势的家族的女儿。"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阿禾,听她笑道:"我骗了你呢,阿朦哥哥,你会怪我吗?"她虽在道歉,可语气里并无歉意。
会怪吗?我反问自己。
最终,我摇摇头:"阿禾,你现在已经是谢氏女儿了。你是谢禾,你只能是谢禾。"
阿禾笑着点头:"是啊,我只能是阿禾。那么,阿朦哥哥,你可知为何他们会认为我死了吗?"
我看着她,听她继续道:"我被锁在那院子里,哪儿也去不了,哪怕连我死了,也哪儿也去不了。"
心底的不安像湖面的涟漪一样一点点扩大,我强自镇定地笑道:"可是阿禾,你还活着啊。"
阿禾仍笑着,一双眼睛像一对黑洞洞冷冰冰的洞穴一样黏在我脸上,她说:"可是,我死了啊。我被他们一刀一刀地捅死在那个小院里。"
"就像这样..."她踮起脚靠近我的耳畔,那睡中如同噩梦一般鬼魅的声音在我耳畔清晰地响起,"噗哧...噗哧..."
我抽出腰间的长剑,而身侧的人灵活无比,压根不待那长剑挥出,就已化作原型。
一只巨大的扑扇着黑色翅膀的蝴蝶扇动出"噗哧"声凌空飞舞。
我要刺死这怪物,而在杀死它之前,我要知道阿禾的下落。
"阿禾?阿禾她早就死了啊。我跟随着她的脚步,被困在那院子里。我是她唯一的朋友,她的骨肉早就化作了我,却也困住了我。还好你来了啊,阿朦哥哥...哈哈哈...阿朦哥哥,多谢你将我带出那个囹圄啊。"
那蝴蝶的一对黑色翅膀上,各有一个圆圆的像眼睛一般的图案。我便被这双冷冰冰的、毫无波澜的"眼睛"盯着,慢慢地问出一句:"阿禾,在哪里?"
"阿禾啊..."
"殿下,难道你没有听过那个重塑肉身的术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