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枫梧州便是送棋州,距离京都尚有一千三百里之遥。出使队伍一路舟车劳顿,人马俱是疲惫不堪。待入得送棋州中城,谢氏阖族上下早已候在城门迎接。
我被谢氏族长迎入府内,一面卷了马鞭敲着手心,一面挑眉四顾。谢氏长女入得王宫已近二十载,至今恩宠不衰,大约如此,谢氏才能成为这送棋州的掌权者。
我耳边听谢氏族长叨叨,说的也是一些虚言假语,怪不耐烦,但又无奈身上这重王室子弟的身份,只得故作深沉地应道:"谢伯伯不必太过多礼,只需将本王手底下这些人马安排好,能给个休息之处,送点饱腹之食即可。"
我这一声"伯伯"唤得谢氏族长眉开眼笑,他连连拱手道:"小王爷真是折杀老朽了。"
我面上带笑,不再言语,任谢氏族长领着我一路在众人的跪拜之下去往休息之处。原以为在这送棋州只需休息个三五天,便能继续上路,可未承想,竟被一桩诡事绊住。
却说谢府当夜安排了一场盛大的夜宴,用谢氏族长的话来说,便是以这场夜宴来犒赏这群为国深入险境的勇士们。这由头找得好,并不完全因我的身份,而是为了我手下这群灰头土脸险些丢了性命的将士们。我自不能回绝,于是在宴上便见着了谢氏的几位小姐。
谢氏的几位小姐各个都是精通琴棋书画的才女,我喝得微醺,一晃眼看着这宴上献艺的几位长得竟全是一个样。待到她们上前来见礼时,我便听见其中一人道:"小王爷万安,小女谢禾,叩见王爷。"
我抬起一双迷蒙的眼,盯了半响,想将眼前这人与记忆中人联系起来。可想了半天,竟吃惊地发现,记忆中的人也失了模样。
谢禾像第一次见到我似的,装模作样地冲我行礼,之后便再也不看我一眼,融入她的姐姐妹妹之中。而我却一直看着她的身影,绞尽脑汁地想六年前那桩旧事。
我不该不记得她的模样,我怎能不记得她的模样。我太过想要回忆起六年前,我与她初遇时的景象。喝多了酒,用多了脑,就连夜里梦中,这欲望都未停歇。
于是,我梦见了谢禾。六年前的谢禾。
六年前的谢禾才将过完十岁的诞辰。我与她的相遇,便是在她诞辰那日。而我与她的相遇,又绕不开我的公子大哥。
那一年大哥奉旨南下赈灾,路过送棋州,歇脚之处却不是谢氏府邸,而是送棋州中城郊外的一座寺庙。大哥一贯是个不喜张扬之人,带着一帮人只做商贾打扮,借宿于寺庙之中。而那年我母妃也才将去世,大哥为了令我遣散伤悲,此次出巡特地带上我。
那寺庙乃是个不知名的小庙,里面供奉的也不知是哪路的**。大哥同众人议事时,我便百无聊赖地在这庙中钻进钻出,四处查看。我正背手仰面看着佛像时,就突然听见身后有人问:"你是谁?"
我转过头,那声音是从幽暗昏惑的佛殿深处传来。那里有摇晃不息的烛火,有吹拂不定的佛幡,袅袅上升的香火将我的视线阻隔,我看不见来人,皱着眉往那方向迈了几步,出声反问:"你是谁?"
那昏暗的深处慢慢走出一个人,是个小小的人。我已记不起她的面目,但那双紧蹙的双眉与无波无澜的眼至今在我脑海深处挥之不去。那双沉静的眼看着我,在青烟与佛幡中答:"我是阿禾,你是谁?"
我渐渐看清楚,那不过是个比我还要矮上一头的小孩。原本惊疑不定的心立马踏实,我背着手朝他走过去,答:"我是阿朦。"
小孩点点头,不再言语,转身要走。我哪里肯放她走,好容易在这庙中遇到一个同龄人可以打发时间啊。她前脚走我后脚跟上,一路跟到庙中的某个偏僻处,那小孩才终于停下,回头一脸不高兴地问:"你为何要跟着我?"
我答:"因为我想和你做朋友啊。"
小孩有些呆,偏头看着我,困惑地重复:"朋友?"
我被她这副呆样逗得一笑,一砸拳头,昂首肯定道:"对!和你做朋友!"
我那时只想抓住一个人陪我打发这无聊的时光,却又哪里知道我竟是阿禾唯一的朋友。
我说完那句话时,一直蹙眉的阿禾突然弯起眼睛送我一个笑,朝我招手道:"今日是我的诞辰,我请你吃好吃的!"
我一听有吃的,连忙屁颠屁颠地跟上去,一边又问:"你几岁的诞辰啊?"
阿禾答:"过了今日,我就十岁啦。"
我"哦"了一声,说:"我比你年长两岁,那你是要喊我一声哥哥的。"
阿禾停下脚步,歪头看着我,一双漆黑无波的眼将我仔细望着,半天,才冒出一句:"阿朦哥哥。"
我高兴地一蹦三尺高。要知道我上面有十几个哥哥姐姐,却没一个弟弟妹妹。做了这么多年的老幺,终于有人能唤我一声哥哥,这感觉太爽了。
我忍不住伸出手摸摸阿禾的头顶心,笑眯眯地说了句"乖哦"。又想着今日是阿禾的诞辰,我却什么也没得送。忽又看见墙角有几株杂草,便扯下来编了个蟋蟀送给阿禾。这小玩意儿还是幼时大哥经常做来哄我玩的,却没想到如今也能哄得阿禾眉开眼笑。
我跟着阿禾进了膳房。才用过膳,此时冷锅冷灶也不知阿禾说的好吃的到底是什么。我看着她蹲在灶洞前,将铁铲伸进去扒拉,半天扒拉出几个黑球球。
阿禾冲我一笑,我便也收了疑问的表情回她一笑。她用铁铲敲击那几个黑球球,直敲得黑球球四分五裂,露出里面红色的肉来。
一股香气也随着四分五裂扑面而来,我连忙蹲下身,蹲在阿禾的身边。她将露出红肉的黑球球分了一半给我,笑眯眯地说:"阿朦哥哥你吃啊,烤红薯是最好吃的了!"
那是我第一次吃烤红薯。
等大哥来找我时,我正跟阿禾抚着肚子坐在一处,黑牙黑嘴地冲我大哥笑。当夜我吵着要和阿禾困觉,我好不容易交到一个朋友,自然每时每刻都不想和她分开。
可大哥却不由分说地把我拖回去,任我踢打耍赖就是不许。到最后我犟在地上不起,大哥才扶额叹道:"阿朦,那是个女孩子呀,你怎么能和女孩子困觉呢?"
我闹了个大红脸,回首看阿禾时,她小小的身影穿着打满补丁的粗布麻衣,一张小黑脸,眨着亮晶晶的眼睛还在冲我傻傻地笑。
这就是我第一次见到阿禾。
我不明白谢禾为何要装作不认识我,我想要弄个清楚明白,因而也并不急着离开,想着在送棋州多修整几日。
要见到谢禾并非难事,难就难在单独见她。谢禾始终和她的那群姐妹待在一处,见到我时也只是随众人一起冲我行礼,然后躲藏在人群中。
我以为,她的确是在躲藏的。谢氏几个未出阁的小姐对我很是殷勤,我终日里被这些莺莺燕燕挟裹着游遍了中城的山山水水。明明见到她们时,谢禾还在其中。等我随小姐们出府时,却已在人群中找不到谢禾的身影了。
我多少有些明白谢氏的意思。如今我已十八岁,正是到了该纳妃的年纪。今次出使异国我又立了大功,虽地位不可与公子大哥相比,但在朝中已颇有分量。
好容易逢了个雨天,不用被这些谢氏小姐们拉出城游玩,偏谢氏族长又办了一场宴会。这一次请了不少送棋州的官员巨贾。我看着宴上这些人各怀心思的脸,听他们阿谀奉承,心中不耐烦到了极点,偏还得做出一副谦虚的模样,笑而不语。
有人问道:"殿下出使异国,可曾碰到什么奇闻异事?"
我抚着酒杯的手一顿,不由得撑住下巴望着这群人笑道:"确有一桩奇事。"
众人纷纷放下酒杯,只待我接着说下去。我清了清嗓子,说道:"此事说是奇事,倒不如是一件诡事。本王今次出使的国家想必诸君也知,是个擅用巫术的国家,凭空化物之类的也都不足为道。我要说的,乃是重塑肉身之法。"
众人听得入神,宴上一片寂静,只有我的声音空空荡荡地响起:"重塑肉身嘛,就是甲若想成为乙,可喂乙一碗符水,待他死后生食其肉身,那么不出七七四十九天,甲便会长得越来越像乙,最后容貌身段言行举止便可同乙一模一样。"
我第一次听到这术法时,恶心得差点连隔夜饭也吐出来。那异国的君主见我脸色不好,哈哈大笑一番,说道:"殿下竟相信这样的事吗?"
我这才知道他在诓我,但面上仍不动声色,冷声道:"在我国,除了尚未开化的野人与不分黑白的疯子才会生食人肉,大王觉得本王是信还是不信呢?"
其实当时我是信的,而目下看宴上众人的脸色,想必他们也是信的。我心中觉得好笑,同谢氏族长招呼一声,从宴上退下。
从宴上退下,又撇开一直跟随着的小厮,我背手踱步慢行于后园的湖边,于转角处见到了湖边亭中的谢氏小姐们。
除开谢氏的小姐们,亭中还有今日同父兄一道前来的名门闺秀。夜色漆黑,那亭外又无守卫。我略一思索,便放轻了脚步向那亭子靠过去。
欢声笑语随风传来,清晰得很,我也正能看清亭中诸人的脸。谢禾坐在人群中间,着一身锦缎华服,发髻高高地束起,以一支华贵无双的簪子固定。她脸上带着笑,那笑却又不是我记忆中的笑。
那笑太明亮了,又太轻浮了,好像浮在这湖面的一层金箔,金光闪闪,却风吹即起。
我听一人道:"我们这些人啊今日还能坐在一起说笑,只怕到了明年,就再也不能啦。"
谢禾停了笑,问道:"张姐姐,何出此言?"
那姓张的女子掩唇笑道:"我的傻妹妹,明年你便要入东宫,成为当今公子的妃子啦。我们这些人,哪里还有资格同你说说笑笑呢?"
我听了不由得一惊,总觉得哪里不太对。谢禾入宫做大哥的妃子?这是怎么回事?明年谢禾确实到了可入宫选秀的年纪,可怎么,她们就那么笃定,谢禾一定能入东宫。
我朝谢禾面上看去,企图看到反对的神色。可什么也没有,那张陌生的脸上,挂满了得意的笑容。她笑着抚上发髻上的簪子,用尖尖的声音说道:"张姐姐说的什么见外话,即便我入了东宫,也还是能请诸位姐姐过来玩耍的呀!"
我再不想听下去,转身离开这亭子。
宴上喝了不少酒,到此时酒劲才渐渐上头,我分不清方向,恰好遇见我的部下。他将我扶回房,并问道:"殿下,咱们何时启程呢?"
何时呢?我也不知道谢禾何时变成了这样,明明六年前的她还是那个会为一餐烤红薯而快乐的小女孩。何时,她就面目全非了呢?
我没有回答部下,而也就是在当天夜里,那桩我前文提到的诡事终于找上门来。
因喝了酒的缘故,我睡得极沉,未曾做梦,只是迷迷糊糊间听见有人在喊我:"阿朦哥哥,阿朦哥哥..."
这世上,只有阿禾才会如此唤我。我企图睁开双眼去寻她,可就当我冲破最后一丝束缚时,那声音戛然而止,被一阵"噗哧噗哧"之声替代。这声音像是有什么在扑扇着翅膀,又像是利剑插入血肉中的闷响。这声音太过诡异,在这寂寂长夜中越来越清晰地响彻在我耳畔。
我挣扎着从深睡中清醒,有些懊恼地坐起身。那声响并未因我的清醒而消失,而是近在咫尺地继续回响。我循着声音看过去,恰在此时,室外一阵天火撕扯而过,正将那撞击在门扉上的黑影映照得一清二楚。
那黑影硕大无比,扑扇着一对翅膀不停地撞击着我的门扉。而那"噗嗤"声在撼天动地的雷鸣声里丝毫没有减弱。
我从枕下抽出长剑,系紧中衣小心地走过去,等那黑影再一次扑到门上时,将长剑透门用力插了出去。"噗嗤"声终于停止,我以为我杀死了那怪物,可当我打开门时,门外却空无一物。只有倾盆大雨,伴随着电闪雷鸣。
白日里天气尚且温暖,而深夜中却冷彻透骨。我不敢放松警惕,握紧了手中长剑,有些惧冷地微缩着双肩漫步在游廊中。前前后后绕了一圈,就连驻扎在不远处的属下也被惊动。我不愿将这事告诉他们,说不定是我神志不清眼花了呢,何必拿这事吓他们。
属下见我提着剑已有些警惕,连声问道:"殿下,可是有刺客?"
我摇摇头,脸上带笑道:"哪里,夜间醒了睡不着便拿剑比划比划。"
属下也笑:"想必殿下被谢氏小姐们缠着,头疼得睡不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