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清楚相府究竟招惹了怎样难缠的对头,只是倘若这些人会对凌曦造成威胁,他是必定不会留下活口的。
杀意陡增,他拼命的意图愈发明显,身上开的刀口自然也多了。恰逢雷霆大作,暴雨倾盆,一切恍若初见。与众护卫清剿杀手后,他一身淋漓鲜血,终于不支倒下,血流如注。
他只觉头重如灌了水银,眼皮被火炙烤着,耳边轰轰隆隆,似有锥子击打着颅骨。
恍惚里,有什么冰冰凉凉的东西滴在脸上,一下,两下,一声声"叔叔"敲打着他的心脏。他甚至能感觉到,一双温暖的小手环上他的腰,额上落了一记轻吻,那是她独有的安慰法。鼻尖萦着淡淡的女儿香,他想推开她,告诉她这于礼不合,她怎么能和他睡一张床,盖一条被,无论她听得懂,还是听不懂。
她是他要明媒正娶的妻,怎能让她在婚前便做出这种举动?他又怎么舍得,让她因为自己被人诟病?
可他真的没有力气。
他一觉醒来,日光暖暖,床头空无一物,屋内摆设简单无匹,这是他自己的房间。他略略放心,却在下一刻,满心惊惧–床边站着阿绿,她似笑非笑,像个丑陋的怪物。而几乎是同时,他想起昨夜神志不清时曾微掀了眼,一盏琉璃灯若隐若现,那是上元节,他给凌曦买的...
"意外吧?"阿绿咯吱咯吱地笑了起来,"你昨天是睡在凌曦那儿的,不过,总不能让你今天还在那儿吧,这不就成全了你们这对不知廉耻的狗男女?怎么样,我扶你过来可费了不少劲呢,感激我吧?"
她故意凑近,气息吐在他脸上,他几欲作呕,虽力气尚未恢复,可还是扬手挥出一巴掌:"住口!"
他只恨打得不够重,她却捂了脸奇异地笑着:"本想借此成就你我的美好姻缘,可你只晓得喊她的名字!你就这样渴望着她吗?还是说,你们已经...哈哈,难道傻子也可以?你是怎么调教她的,她功夫如何?让你这样念念不忘,想必很不错吧..."
他实在不想听到她的污言秽语,他扶着床沿坐起,长发覆面,神情不明:"你...做了什么?"
"我们吗?你猜啊?我永远都不会告诉你的!"她声如恶鬼。
他想,她必定是疯了。
"凌曦在哪儿?"
"噢,她啊?我告诉她,东面那座山崖最高处的七絮草可以救你的命,现在,她大概已经摔死了吧。"
他心中大痛,那个"死"字好像化作了无数小虫噬咬着他的每一寸神志。他探出手,摸索藏在身上的短剑...
"那个傻子,真是好骗,我胡诌的名字,乱涂的画,就能让她去死...呃..."阿绿瞪大了双眼,一柄短剑当胸而过,而顷刻间,他已披散着发,赤脚冲了出去。
她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没有温柔,也没有冷漠,连原本经年不化的疏离也没有,眸中带血,状如地狱厉鬼。那样清俊好看、鹤立鸡群的少年啊,状如厉鬼。
找到凌曦时,她趴伏在一块半山处突出的巨石上,脸上有着数道伤痕,身边散落着一堆乱七八糟的药草,虽然她早已失去了意识,怀中却依然紧紧抱着一株草,那大抵就是跟阿绿画的最像的那一株吧。
万幸,她没有死。
他将她捞起,狠狠地抱住,那种恨不得将她溶入骨血的感情,岂是"失而复得"四字就能概括得了的?
那是他的骨、他的肉、他的血、他的神思,倘若被生生剜去,如何不疼?他跋山涉水、千跪万叩寻回,如何不激动?
那一刻,他不想追究楚相的掉以轻心,也不想思考阿绿是如何让凌曦成功离开戒备森严的相府的,他唯一想做的,只有谢天谢地。
"我要娶凌曦。"他沉了眉眼,认真庄重,说给自己听,也说给面前这个运筹帷幄多年的朝中重臣听。
楚相从案前抬起头,一贯波澜不惊的眸子里,流露出的竟不再是玩味或是沉郁...
他实在不愿相信,那种感情...是欣慰。
"相爷,我无意赘言。"他下定决心,抬起头与楚相对视,"我早已视小情为妻,恳请成全名分,此后毕生心愿,无非应她所求。"
"还有?"楚相哂笑一声,继续从容不迫地翻阅公文。
这个老狐狸...他不由得暗骂一声,硬着头皮道:"我确还有事相询。凌曦口中的姨娘...是否就是...我的母亲。"
"你不是早猜到了?"楚相终于停笔,"自己都没指望当年那番蹩脚的说辞能取信于我吧?你与你父肖像,又从母姓沈,千方百计混入相府,大概是听了你那怪老头师父的话,想替你父亲问候我这位老友吧?"
他被一语道破心思,全无招架之力,却仍不得不问个究竟:"江若,我的父亲,曾官拜大将军,却在我三岁时被五马分尸。接着母亲回来,带我东躲西藏两年,将我交给师父后,杳无音信...师父说,我身世凄苦,全拜你所赐!你如今万人之上,我只问你,是否脚踩我父亲鲜血?"
"为人子者,心怀父母之恩便可。我只有一句,此生,问心无愧。"
楚相不再回答,闭目靠在紫檀椅上,像是睡着了。
他突然发现,这个男人,鬓已星星,倦意就算是阖着眼也能透出来。听说楚相患有严重的心疾,这么多年,他也是很累的吧。
成亲那天,千街灯火,十里锦绣,他看着凌曦一身红装,缓缓向他走来,一步一步,那样端庄。也不知是谁教的她,想必她学得很辛苦。他虽瞧不见她凤冠霞帔下的神情,但不用猜就知道,她是这世上最美的新娘,有一双灵气四溢的眼睛,和母亲的一样。
凌曦不通人事,他也未曾急切。自他来到楚府便知,楚相从未放弃过,那些放眼天下都绝无仅有的珍贵药材,她不知服了多少。虽无明显起色,可他相信,一切都是暂时的,她会好起来,她会是天下第一冰雪聪明、玲珑无方的姑娘。
等待无价之宝的醒来,他又怎么会急?
阿绿没有死。
那一剑竟没能要了她的命,莫非是他彼时实在无力,旁人又不知她对凌曦所做的事,才由她跑了?
可伤害凌曦的人,不得不死。
阿绿有着盘根错节的家族,找到她不费吹灰之力。
他提剑刺去,这一剑又稳又狠,她断无生还之理。
生命的尽头,阿绿的尖叫如此凄厉,歇斯底里:"沈漱衣!你以为你可以跟她在一起吗?你做梦,你做梦!你去我房里,那里有你想要的东西,哈哈哈哈,你敢吗?你敢吗?"
他再也无法忍受,抽出剑来。她喷出血雨,顷刻间没了声息。
"疯子。"他闭了眼,可...这个疯子最后的声音,却如毒蛇般在他心头盘桓啃噬,解不开,斩不断。
步履不由得驱使,他步入了她的房间。
小女子而已,藏东西无非是那几处,可就是这个小女子啊,那非人的怨毒与疯狂,摧毁了他和小情触手可及的幸福。
阿绿的小匣子里,是几块破碎的血衣和一沓发黄的书信。
他的恨意,在那一刹,充斥了整个大脑。
当日午后,楚相去不远处的昀山狩猎,他携小情陪同。
待归来,暮色已沉,离凌曦的帐篷差不多还有一里路,楚相从马上跌落...他冷冷地看着这个已有些苍老的男人兀自挣扎,就如同多年前,这个男人居高临下地睨着他。
多么讽刺。
他半蹲下来,望着犯了心疾的岳父,轻声道:"苍天有眼。"
此时此刻,他只想杀了楚相,只想如此而已。
或许他现在将楚相搀起,用最快的速度把楚相送到随行医官那里,楚相就能活下去,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这些年,为躲避逆臣之子带来的杀身之祸,连父亲的姓氏都无法保留,现在又为什么要对自己的杀父仇人心存怜惜?
这个杀他父亲,夺他母亲,又让自己女儿占据他整颗心的人,又何尝怜惜过他?
"那是我爹的血衣,被悬于城墙示众,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没有任何起伏的声音响起,"那是我娘和你的书信,原来你们早就有来往。是你向皇帝密报,诬我爹谋反..."
"非我诬告...你还记得你七岁时..."楚相似已放弃自救,只哑声反驳。
"够了!"他什么都不想听,他也怕啊,他只能继续说,字字铿锵,他必须先说服自己,"我娘求过你,求你放过我爹,你为什么不放过他?你们曾是师兄弟,我的师父...其实应该是我的师公!他难道会冤枉你?"
"他和你爹一样,权欲甚重..."楚相咳了一声,似要说些什么,可最终还是摇了摇头,道,"罢了,害你伶仃孤苦,是我对你不起。如今我也活够,该去找你娘了...只是,凌曦她最是无辜,请你..."
"不要跟我说凌曦!"他的恨意达到了极点,他看不得眼前这人永远掌控一切的模样!
凌曦是他命中的变数,他无法抵挡,此刻却不得不恨。
他突然大笑起来,有什么东西润湿了眼角,他却仍只知笑着:"你凭什么要求和你有杀父之仇的我,去爱你的女儿?何况,她是一个傻子!"
话已离弦,穿人心头,不知是楚相痛得深,还是他自己痛得深。
他看着这个曾不可一世的男人,看着男人眸中的亮色一点点黯淡下去,他突然觉得,这一切,似乎毫无意义。
"爹爹!"
他大惊回头,只见凌曦不知何时出现,而下一瞬,她抱着楚相渐渐冰冷的尸身,痛哭至昏厥。
他不敢想小情看到了多少,又听到了多少。
她自那日后便陷入沉睡,呼吸体温一切正常,也无梦中惊悸,只是,不见醒来。
不觉已过月余,他再一次从凌曦床边抬头,想同往常一般替她清洗身体时,却猛然对上她一双乌黑甚至清明的眼睛。
他凝视着她,忘了呼吸,心中忐忑如鼓捣,许久,只听她温声道:"君离陌。"
他在那一刻放下心来,还好,她...没有变。
凌曦的记忆里,独独缺失了狩猎的事。
她也不追问,一如既往地笑闹,只是偶尔会说想爹爹了,问爹爹什么时候回来。
她不知道,楚相的丧事在月前便已结束,如今相府由他当家,而家中下人,自是接过死令,不敢多说一字。
他想,他可以替代楚相的,他可以给她很多很多的爱...只是有时,他会突然惊醒,觉得她正盯着他,眼里是寒冰般的恨意,可他侧身望去,她又总是正睡得香甜。他想,是他多虑了吧。
他少年英才,逐渐被皇帝赏识,委以重任,却不知,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下午,他人在外,正思忖着给小情搜罗些新鲜玩意儿,相爷夫人的旧屋,那扇掩得严严实实的门里,却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
他是被凌曦吻醒的。
她的吻密密地落在他的唇上,混着泪水的咸,冰冰凉凉。
他的凌曦,从来只会吻他的额头。
他睁开眼,感知到脖颈处横生的寒意是他送给她防身的匕首,而此时,他手脚被缚,四肢无力...对上她的眼睛时,他终于温柔一笑:"凌曦,你醒了。"
是真的醒了,她眼里的东西,那样陌生,是曾经天真无邪的她,永远不会有的刻骨的恨。
"君离陌。"她平静地说。
相识多年,她第一次喊对了他的名字。如今,他是夫,她是妻,却有什么东西,碎得彻底。
"凌曦,你睡前给我喝的水,药效撑不了多久的...你如果真的恨我,就该下毒,不是吗?"
"你错了。"她神情漠然,"我想杀你,只是做不到。但我,真的恨你。"
新房灯火通明,她一抬手,纸片洋洋洒洒地落在他脸上、身上。
"这是你爹当年谋反的罪证。"
"这是我娘和我爹剩下的书信。"
"哦,对了,姨娘,是我的母亲,不是你的。"
"我娘与你爹曾有婚约,虽你爹背信弃义,为了权势娶了太傅之女,有了你,我娘依旧出于道义,在你爹伏法后照顾你。"一字字,一句句,如斧凿刀劈。
"我爹想放过你爹,他却趁机派兵想置我爹于死地。"
"我爹和我娘,堂堂正正。你七岁时..."
他突然想起,楚相提醒过,他七岁时...
"**武伤了骨头,娘忧心不已,不慎在我的药汤中放错了药,我原本只是风寒,却因此伤了底子。"
所以,凌曦并非天生不足,而是后天疏忽所致,楚相未免妻子过于自责,才扭转了传言吗?
所以,为人亲母,却只能年年岁岁听女儿喊自己"姨娘",看着她稚如孩童,终于在这样的煎熬中郁结于心,早早去了吗?
他痛不欲生,想让她别说了,可看见她眼中一团死气,却又怎样都开不了口再让她不顺一分。
"多年来,是我爹寄财物给你师父供养你。"
"数次偷袭相府的,正是你爹的旧部。"
"我说完了。"
她慢慢转身,推开房门。
他在那一刹,泪如雨下。
"凌曦。"他终**度找回了声音,"衣服...穿得暖吗?银子...带够了吗?"
她顿了顿,没有回答。
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看着她如愿长成了聪慧的姑娘,看着她从他眼前离开,他却连一句挽留都没有资格说。
他缓缓坐起身,手中是一截早已挣开的布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