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巅之上天幕由远及近泅来一叠云卷墨纹,伊喜跟在霜幻后头迷了半日路才在大雨浇头前寻到半山腰处的一户宅院。
山中林深多树,路上几遇蛇蟒野兽,孤零零的宅院建在此处实在奇怪,但宅院周边息气干净倒也不像精怪作恶之所。霜幻坐在门边直捶腿嚷着起不来,伊喜便上前叩开宅门。
开门的是个年纪轻的小娘子,容貌美丽,碧衣白裙,后脑青丝长及膝弯,眸光流动间挟一丝娇俏。大约也是担心下雨,来应门时她撑了把伞。伞有主骨十二,细骨八十四节,伞面绘两株紫夜叶夹竹桃,桃叶上尚且带水**如生。
伊喜瞧着并未觉不妥,想开口请她暂且收留自己徒师两人,霜幻又忽然恢复体力凑到跟前将伊喜挤到一旁,同小娘子聊聊笑笑便进去宅中。她叹口气,跟在霜幻身边两年,他唯好美色这点不变,却又奇怪,既如此当初何必收她为徒。
宅院意外圈着一处汤泉,此刻将雨未雨倒影天色仿佛一轴山水写意,热气不间断地蒸出。连日赶路伊喜颇觉疲惫,谢过小娘子回房歇息前回头一望,见霜幻脱履坐于汤泉旁将一足浸入,手伸去抚小娘子乌黑的鬓丝,小娘子眯着眼细声笑。
睡到半夜模糊地听见院中时高时低的呼声,伊喜卷过被子蒙头继续睡,忽觉不对起身匆匆赶去庭院,一路撞破数十道冰蓝声障。
满月下,霜幻仅着白色中单坐于泉旁,领口大敞引水珠没入腰间,一手摁于腿侧,一手将额间湿发拨到脑后,。瞧着她急喘,他便笑道:"本想不吵到你,耳朵这么好做什么?白瞎了十几道声障。"
意外是个好天气,乌云给风吹歪了。夜色下芳草萋萋水流寂寂,一副人首蛇身的白骨半卧池中与霜幻对峙。人骨十二,蛇骨密密麻麻约八十四,如今看来森森冷意,却原来是那把绘夹竹桃油纸伞的真身。
霜幻抬手招她过去,解释道:"这只妖唤作濡女,是众多溺死于河的死魂纠集而成,最擅幻作人身哄来凡夫俗子,吃了骨肉剩下皮囊来作伞面。山间多雨将血腥气冲刷唰干净,才教你闻不明白。"
他解下腰间嵌白玉的绿腰带旁若无人地宽衣入浴,伊喜进退两难,捡了条布巾走去给他擦背。背上线条分明如刀刻,却也有十二道鞭伤蜿蜒似毒虫。
蛇骨尾打圈蜷在脚边,霜幻想起那骨原来的面皮,笑道,:"其实在我看来,她都不如伊喜你好看。"
伊喜侧眸看青檐下歪倒的两个酒坛,问:"你喝酒了?"
"是啊——酒是好酒,"霜幻仰头带动眼角一痕深红飞入鬓间,眼中脉脉绵绵,两指抬起伊喜下巴整个人凑去,"你想不想也尝一尝?"
西府海棠般艳绝的冷白的唇靠近,洒泻出熏熏醺醺酒香,伊喜直截了当地将布巾拍在他脸上,将手探入水下再拿出时已化回深绿长浓瘤的兽爪。她声音平静:"这才是我原来样子,师父你看清楚没?"
伊喜这个名字是霜幻后来取的。而被他强征去作做徒弟前,伊喜已在雁荡山蓄魂池中孤单地游荡了十年。
她不知自己是什么生灵,也不知自己从何处来,睁眼便是迷蒙的一片水雾。心中窝着一股无法自控的怨气,烧心烧肺。
雁荡山是被上古魔神诅咒的死地,圈养众多生魂死魂,。有时死魂会被捕蛇人召进蓄魂池,伊喜情不自禁地上前拖住死魂,几年下来咬伤许多只魂魄。
没有魂时她也爬出过池子,水面明亮如镜将她照得清楚,那是她第一次认知到自己丑陋。如佝偻的山猴身负巨大龟壳,四肢短小细瘦,脑袋上顶一个小碟,碟中盛水过半,飘着两枚秋银杏。
后来大约因她咬伤死魂太多,挂着专捉恶灵凶妖名头的霜幻甫一踏入雁荡山,便被满山死魂请去捉她。她被拖出水面曝于光下,银杏枯黄如穿花蛱蝶飞舞间,白衫碧腰带的霜幻正懒懒卧在一处溪石上,晾捉她时被溅湿的衣衫。
她抬头撞入他眼中,那人忽地笑了,亮亮的一点碎金在瞳孔深处漾出秋光,。她疑心满山银杏长在他眼底,道:"奇了,是没见过的妖怪。"
他走来道:"中原应当没有你这样的妖怪,我只曾在东瀛阴阳师撰写的《异妖录》中见过与你相似的妖,是叫河童?传闻只要你们脑袋上碟子里的水不干,便不会死?"
很奇怪的人,一身仙气一脸邪气,嘴唇抵在碟边恐吓般要喝尽水,又撤下,玉一般的长指支于唇上思忖,道:"羁旅无趣,收个徒弟也不错。"
伊喜就这样被带下山,路上逃走几回便被捉回几回。有一次花刺扎进脚底,他抬起她一足,边哄边骗地将花刺拔出,;有一次她误入山洞惊醒凶兽犀马,犀马凶暴不将猎物撕毀不罢休,他只好将她抛出洞穴转身同犀马缠斗。
是可一不可再的好机会,她却逃不开脚步,紧张兮兮地杵在洞门口等着。霜幻仗剑走出时看到她略感诧异,笑着单手拎起她扛到肩上,另一手拖着地上的犀马在地。
她爱吃生食,伸手去偷犀马肉时却被拍下,紧接着霜幻炫艺般递来一块熟肉。伊喜只咬一口便呕出,后来路上所有伙食都由她承包。霜幻除却法术高强外,实则是生活九级伤残,说是师父,到底却是她在照顾他。
那两年霜幻带着她走走停停望往北而去,时常入深林禁地取宝,有时几乎死在里头。伊喜除了幻术学不会,其他仙术御剑、起阵林林总总都学得差不离。他在禁地待得的时间一久,她便不顾嘱咐冲进将他拖出,几回他只剩一口气,却不忘将怀中宝物小心拢严。
他从不说目的,伊喜也从来不问。架火、铺床、做饭、熬药,将霜幻安顿好后,她就在他身边铺干草安静地睡下。
睡梦间,她听到霜幻呓语般附于耳侧道:"怎么这么乖?"想再听,又没了下文。
她当自己做了梦,梦中花瓣落到唇上。
收服濡女后,霜幻驾云带她飞去次密林,。伊喜活在水里久了在云头待的时间一长就想吐,又憋着不说,一落地脸色便铁青铁铁青的铁。霜幻瞧出她的不对,背起她在密林里走了半个时辰。
林木繁盛遮蔽天际,枝叶如大鸟的翼羽,长长一支骨,左右覆满细密的青叶如绒毛,有光辛苦地穿透屏障落下时也被染成暗色。鸟兽径绝,粉粉红红的烟雾缭绕,宛如水波衍射,鞋底的杂草干枯垂死。
黑樟树后不知何时凭空冒出十来位人,诸人面容冰冻,双眼黑沉而无光,右手皆托十二寸长的竹烟杆,玉烟嘴,铜丝烟斗。细细的烟草焚出泛金光哑火,红雾似自期其间燃出。
霜幻将背上的伊喜颠一颠,笑道:"烟烟罗呀。是东瀛偷渡来的小妖怪,没什么法力,只会蛊惑人心。"
伊喜嗯了一声,他又吩咐:"待会儿我去林中老妖处取拟宝珠,照老规矩给你画个避魔圈,你乖乖待着等我,别乱跑也别跟妖怪说话。"她又嗯一声。
其实她想问他要去多久,会不会有危险,其实;想问他什么时候能不这么奔波,也带她去故周看月升而日未落,春回而雪未消,然而他神色匆匆,她终归也就将话埋在了嗓子眼。
霜幻离开不久后,一只烟烟罗找了上来。是只雌性的烟烟罗,十三四岁少女的模样。身量小巧纤薄,面庞如瓷偶精致苍白,梳皇姬头,着绣八重樱绯艳水干,背后乌黑的长发及地,苍碧色的瞳孔没有半分光亮。
她赤足走近,小小细细的脚趾小小细细微蜷,伊喜只瞥一眼便装作睡下。令她好奇睁眼与之对面的是,与其身份不符的男子的嗓音。少女半咬裂一缝的烟杆,烟气中有披发着狩衣的青年从烟斗狭口冒出半身。
"方才尊师同你说烟烟罗擅蛊惑人心?"男子笑道,"他撒了谎。烟烟罗不是蛊惑人心,而是容易窥探人心。而他怕我同你提起,"男子薄唇之中吐露他窥见的密辛,"一个叫尹喜的姑娘。"
闻言,伊喜心中骤痛。
方寸间长剑旋出剑花,飞来切断少女一臂,是霜幻的佩剑秋惊。他随即赶至,口中切"嘁"一声,目光追寻自断臂掌中挣出逃走的烟杆,伊喜则沉默地望向霎时伏地化作白骨的少女。
夜深难行只好歇在林中,霜幻坐在火堆边沉默着摩挲拟宝珠,收入怀中后才解释烟烟罗的起源。那是托生烟雾的妖,烟杆才是本体,而执烟杆者是曾被诓骗吸食水烟的凡人。碰烟杆一口便受控于烟烟罗成为活死人,烟烟罗脱手,则红颜枯骨。
伊喜沉默相对,霜幻拉她入怀,问:"在想什么?被迷住了?烟烟罗有为师好看?"
她在他怀中抬起眼,平静如深潭的眼中落进两簇火苗,跳动时宛若眼泪汪汪,而她是很少哭的。她说:"我在想,尹喜一定比我好看吧。"火堆烧得热烈发出哔啵的声响,霜幻神色一点儿一点儿冷沉下来。伊喜叹口气:又说,"师父,为什么我叫作伊喜呢?"
為什么是同你喜欢的那人如此相像的名字。
她从他怀中坐起跳到树上睡下,当夜几度入梦。前尘往事假假真真,而那年深秋生于盛于霜幻眼中的银杏却从来生机盎然,秋色浓炙。
为什么她叫作伊喜?说来也不过只才两年前的事。只是故事一旦发生便不可追溯,昨日或前年都遥远得如同前世今生,两年前也就仿佛是上辈子了。
那时刚下雁荡山不久,她很奇怪,偏不会化形,为怕在将行经的玉贤镇中吓到凡人,便一直披斗篷戴兜帽。
玉贤是座极富烟火气的小镇,烟雨蒙蒙沾衣不湿,白墙黑瓦隔出众多长巷,脚底老旧的石板老旧踩上去嘎吱嘎吱,砖缝中的短草如倒插羊毫般光秃杂乱,小巷两侧摆满地摊店面,人流如织。
霜幻牵她绕行几条小巷买途中所需,有一时松手去挑东西,她便自己逛逛看看,在一位老妇摊前停下。她站太久又没开口要买,老妇抬头相视,她便发了狂。
跟在霜幻身边后,夜里他常非要给她讲佛经,她胸中怨气已歇大半,这是首次发狂。
玉贤临近雁荡因常有妖魅作祟故镇中多布仙道,她被揭开斗篷贴符纸定住,又有仙道祭出破魄鞭。长鞭如大蟒甩尾,却在落下前被赶来的霜幻一手接住,有火自他掌心钻出,沿鞭直烧到执鞭人手中。他时常装疯卖傻,却是头回动怒,解下外袍为她披上,便展臂将她纳入怀中。
仙道见他术法不凡,拱手解释说伊喜想吞杀老妇。霜幻低头慰抚哄她解释,她终究不肯开口便是不肯。他无奈,从掌中生起三熄火开水镜窥视她与妇人的因缘。
在蓄魂池中醒来前,伊喜本是玉贤镇中一名凡人,生父去世后继母嫌她累赘,某一日心情不快便将她毒杀。继母怕败露行迹对外称继女走失,又剖开她腹部塞进一只新杀的白鹅,只因继母笃信如此她便不能成鬼或转世前来复仇。最后,继母将她抛尸于据传可吃尽尸身的雁荡山中。
机缘巧合间继母误将她沉入蓄魂池,她一世寡言沉寂,死后却被山精驱使横生怨气,吸食许多魂魄的灵气苟延残喘。经过十年孤寂,方与霜幻相遇。
前尘旧事如云烟,仙道从不插手人间事,她作为霜幻弟子亦算修习仙道不可再问前尘。她不甘,不罢休,被霜幻施术摁在泥中,抬头方知他与她自己云泥有别。再插科打诨游手好闲,霜幻也从来都是白衣长剑纤尘不染,而她则卑微丑陋不堪入目。
伊喜笑起来:"何必把我带出雁荡山。"
他蹲下去摸她眼角的泪,道:"修仙道便是修仙道,得需看轻前尘。"
照人间律法,十年未有人报案则即使日后事发亦不再受理,。她这条命,这一生,注定白白断送了。
霜幻在镇中处理善后事宜时画了封灵圈将她圈在山上,他很晚才回来,提一个掐金铜壶,臂弯中抱两件衣衫,见状伊喜脸色一变。他在紫藤花海中刨出坑埋入衣衫,立一个衣冠冢,石碑上不记名姓,唯有日期。霜幻在冢前浇下壶中妖冶的红色,是她继母的血。
淡蓝的魂光慢慢涌进躯壳之中,伊喜渐化回生前的模样。
霜幻已解开封灵圈,她却犹自不知走出。长风卷花叶,落日融熔金镀上长衣,霜幻神色泠然。在很久后,他走来摸着她的额头,问她:"你就叫伊喜,好不好?"
要你看轻前尘,不代表那不重要。而因是此后,由我代你看重。
她是情绪很少的人,除却心中怨气难除外,从来话少,当日也不多说一句便起身继续跟着他赶路。只是从此不问前缘,不计后果,不畏艰难,满心满眼,仅剩一个霜幻。
两年里她随霜幻跨越千山百水,渐渐知晓他是故周仙山大长老座下排位第二的弟子,天赋卓然。鲜衣则怒马,白衣便仗剑,九州十国任行,天上天地下不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