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尚未遮住梅梢,微风徐过,温度正好。夕阳为桌上宣纸染了一抹醉意,染红了画间眉眼含笑的美人。小夏子的到来打破这片宁寂,看他眉眼慌张,想来是浮碧殿那位又出了什么问题。
小夏子行礼作揖后,才急急说明来意。原来是莲妃撕了徐贵妃赏赐的两匹锦缎,惹得一贯跋扈的徐贵妃发了脾气。如今她正带着后宫的莺莺燕燕前去教育莲妃,在宫中还算新人,根基不稳的莲妃此番定是要受好大的委屈。
他眉心微蹙,嘴角却渐渐挑起:"朕还真想看看,她受委屈时是个什么模样。"
抱着一颗想看那人受委屈时的模样的皇帝,在赶到浮碧殿时,看到的却是徐贵妃被人扔进荷塘,挣扎间越陷越深,却被人用鞭子拽上来又抛下去的场景。而她带来的那些撑场面用的嫔妃如今尽皆成了摆设,除了张口结舌,剩下的大多也只有言语威慑。
徐贵妃家世显赫,脾气出了名地骄纵,入宫以后便是皇后也要让她三分。她虽在暗斗中吃过不少亏,但在明争中却是从未落过下风。此番被羞辱至此,她却一心保命,没了脾气。岸上莲妃却没有什么得饶人处且饶人的觉悟,懒懒地坐在一旁冷语道:"陛下赐我封号为莲,又赏了我这一池子的小白花,说是为了奖赏我从前的好名声,并希望我可以继续活得同这莲一般出淤泥而不染。从前我有什么样的名声我清楚,陛下讽刺我也没关系,谁让我人在别人的屋檐下。可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送我绣着莲花的衣服,对我指指点点?"
闻言,他皱眉,忍不住咳了两声提醒众人自己的存在。嫔妃们慌忙朝着他俯首作揖,那荷塘中奄奄一息的徐贵妃突然又有了生气,她苦苦喊道:"陛下救救臣妾!"
皇上远远地瞧着莲妃,莲妃也静静地看着皇上。沉寂半晌,她手中鞭子一松,徐贵妃就像陈年旧铁般一点一点挣扎着陷进了荷塘里。小夏子大喊一声"娘娘,您怎么松手了",接着便率领一众小太监似下饺子般接二连三跳进荷塘里,去捞那不知是死是活的徐贵妃。
荷塘边围了百十来人,此刻却静得似供奉灵位的祠堂一般。倒是那罪魁祸首莲妃率先笑出声来:"你们大夏果然厉害,随便找出一个小太监都是个会水的!那女人身为贵妃却不会游水,当真丢了大夏的颜面。臣妾此举,着实是为了大夏的脸面着想。"
她略带挑衅地看了一眼步步逼近,一袭明黄的帝王,身下却懒得动弹丝毫。他也没什么恼怒的意思,只是捏着她的下巴,幽幽地问道:"你倒是记得如今人在朕的屋檐下,可朕怎么就没瞧出你哪里想要低头?"
"皇上这么捏着臣妾的下巴,又让臣妾怎么低头?"她笑得婉约,眼底满是娇媚,"如果皇上蹲着,臣妾估计也就跟着低头了。"
这时,小夏子终于从荷塘中爬了上来,手中还拽着不知是死是活的徐贵妃,早早听了吩咐在一旁等待的太医连忙上来诊治。
待太医让徐贵妃吐出几口污水后,她终是醒了过来。紧接着,她便连滚带爬地挣扎到帝王身边声泪俱下地哭诉,奈何趴得太低却没有发现帝王的视线从未离开过莲妃。
被这里动静惊动而赶来的皇后呆怔在一旁,不知该如何是好。可下一秒钟,她便后悔来蹚这趟浑水了,因为她听到了皇帝的命令:"此乃后宫之事,便交给皇后来处理了。"
言罢,他拂袖离去。看背影,似是愠怒,可紧紧跟上去的小夏子却看到了他嘴角的笑意。他说:"她那样的性子,谁又能让她受得了委屈?"
二
"九十八,九十九,一百..."
在毽子被踢到一百下之后,莲妃毫不留情地一脚将它踢进了荷塘,水面荡起层层涟漪,转又恢复平静。侍女只道她那是无意,便命一旁的小太监再去寻一个回来。莲妃摆了摆手,道:"还找这东西做什么,无聊死了。"
"娘娘,您刚刚不是玩得挺开心的吗?"
"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刚才喜欢它是因为本宫不会玩,现在本宫已经能连着踢一百下了,还玩它做什么。"莲妃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什么时辰了?"
没等侍女回应,她便自顾自地说道:"什么时辰也不重要,反正已经被禁了足。从前竟没发现,原来浮碧殿这么小。"
闻言,侍女看了看这比皇后椒房殿还要大上一圈的浮碧殿,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晃神过后,她剩下的情绪只有惊诧。因为她家娘娘竟将灯油浇在园中最大的那株桃树上,转而没有丝毫犹豫地将点燃了的蜡烛扔在了树上。
大火烧灼着树干发出"嘶嘶"的声响,树旁莲妃兀自挑了嘴角,笑意倾城。侍女被那股子燥热惊得手脚冰凉,她终于明白为何这位娘娘的陪嫁丫头会口径一致地说这位娘娘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了。
大火惊动了门外的侍卫,也惊动了阖宫嫔妃。中宫拖着那身心俱疲的身子急急赶来,却见那曾经面对大军压境脸上也不曾有过多表情的年轻帝王,竟对那一直以来不知是受宠还是遇冷的莲妃大发雷霆:"你疯可以,别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莲妃捂着自己被烧伤的手腕疼得龇牙咧嘴,却在听到这句话后张口笑问:"陛下是心疼臣妾,还是心疼这浮碧殿?"
"朕是心疼夏源两国难得的和平。"他冷下脸,神色恢复如常,"你若死了,你让朕拿什么向你父兄交代?"
"陛下说得对,那臣妾还是去死好了。"
言罢,她便没有任何犹豫地朝那尚未熄灭的大火走去。她的背影看起来有些纤弱,却又决绝得让人心生畏惧;足尖已经踏入火海,眸色仍旧没有任何犹疑。
突然,有人拽住她的头发,就势将她扛到了肩上。再后来,她被毫不留情地扔进那片在火海中幸存下来的荷塘。
岸上,帝王冷语笑道:"大夏的小太监,随便抓出来一个都是会水的。你身为已经嫁入大夏的妃嫔,不会游泳,岂不是要丢了大夏的颜面?好好学着,日落之前,朕自会派人捞你上来。"
她虽识水性,却是不精,眼见着皇帝是认真的,心下竟也跟着慌了起来:"那徐贵妃也不会游泳,你怎么不把她也扔下来?"
"怎么?难道你那日将她逼下荷塘竟不是为了教她游水?"
"...陆子衿,你别欺人太甚!"
帝王转身离去,留她一人在水中挣扎,奈何她那与生俱来的嚣张气焰却越来越浓。
三
日渐落,月渐圆。没等帝王发问,小夏子已道:"莲妃娘娘已经学会了游水...如今玩得正开心,无论身边人怎么劝,就是不肯上来。"
陆子衿叹了口气,冷脸道:"随她。"
小夏子继续说道:"徐贵妃觉您此举是为了给她出气,便又跑去了浮碧殿。"
"不是病了吗?朕看她倒是精神。"
"莲妃娘娘在和您问了相同的话之后,伸手将徐贵妃拖进了池子,然后自己爬上了岸。"小夏子仔细瞧着皇帝的脸,继续说道,"太医说,这次是真的病了。"
"谁病了?"
"徐贵妃娘娘。"
"哦。"
"..."
四
莲妃姓林名静姝,挺好听的名字,却又不知何时成了那些富家纨绔彼此间心照不宣的玩笑–源帝赐她此名时希望她能温婉贤淑,能挽住岁月静好。奈何天不遂人愿,源帝为女儿取名时的美意随着岁月流逝渐渐付之东流,莫说什么温婉贤淑,源帝只觉她不玩出人命便已是极好。
她心性骄纵,脾气暴躁,被气走的教习嬷嬷与习字先生摞起来比她殿里的房梁还要高。心情好时别人叫她小疯子她也不恼,骄纵起来却能让人寝食难安。源帝只道她是小孩子心性,长大便会好。
可她这性子却是越长越骄,甚至曾亲自出手将一位在秋狩中失手射伤她猎犬的富家子打到日后谈她林静姝而色变。彼时,源帝眉头皱得老深,终是听了皇后的建议,早早为她订了一门亲事,只待日后有夫君管教,她这脾气也能跟着收敛一些。
源帝为林静姝订下的未婚夫婿是当朝丞相家的嫡子,相貌堂堂,性情温和,才情在大源这些富家子弟中也是一等一的好。他对这位脾气出了名地不好的公主态度更是温和,百依百顺,羡煞多少闺中少女。刚开始,林静姝这脾气也着实收敛了不少。
奈何一个月不到,她便求着源帝解除了这门亲事。她道:"女儿曾从三姐那儿抢来一只兔子,养得久了便觉甚是无趣。"
一个形象但着实过分的比喻,气得源帝直接将她关进了黑牢。直到那丞相之子携另一富家小姐之手,祈求源帝为他解除与公主殿下的婚约,林静姝才重获了自由。
世人皆道经此教训公主殿下多少会收敛些脾性,谁料她竟愈发过分,日日逃出宫去与那些纨绔子弟厮混在一起。京中但凡有些名声的公子,便没有未曾与她搭过话的。名头稍盛一些的,更是接二连三地与她传出暧昧关系。事情传到她耳中时,对一些人她也没什么恼意,可对另一些人她便要提了鞭子打到人家家里去。再后来,她开始豢养面首,流连小倌馆,与其他恩客玩抢花魁的游戏玩得不亦乐乎。
她曾一掷千金为一个模样不甚出众的小倌赎了身,不过三天便又将他弃之不顾;也曾为一犯了死刑的男人同源帝吵得不可开交,但那人得救后她便选择了与他相忘于江湖。还曾有男人为她的绝情要死要活,她留下一句"无聊透顶"便再未多说;也曾有男人背着她与其他莺燕横生暧昧,她也未觉气恼,甚至还亲自上门送了贺礼。
再后来,她遇到了陆子衿,那个在她惊鸿一瞥后便再也从她心底走不出去的男人。
陆子衿是***的琴师,隔帘一曲《相思意》瞬间醒了林静姝的酒。率性惯了的公主殿下当即端着酒壶撩开了帘子,头未抬,眼未睁便道:"公子,我来敬你一杯酒。"
屋内无人答话,怒意自然上了心头,她道:"喂,你是哑巴..."
怒意与咒骂同时戛然而止,因为她抬起了眼,那人堪称绝世的容颜映入了她的眼帘。她转又笑了,带着一身酒气踉踉跄跄地走到他的身边,问:"从前怎么没见过你?"
他起身拂袖离去,那被她衣袖拂过的琴似也跟着遭了他的嫌弃,竟唤不回主人的半分留恋之意。
侍者以为他们的公主殿下会在一怒之下拆了***,谁料林静姝竟没有半分恼怒的意思。她追着那人跑了出去,道:"留个名字给我也好啊。"
翻身上马的少年纵马离去,留下林静姝笑得莫名惬意。她拍了拍侍者的肩:"什么信息都没得到,该怎么办才好呢?"
"奴才这就派人去寻。"
"那多无聊,咱们就留在这***守株待兔好了。"
林静姝是在三天后得到陆子衿的名字的,被晾了三天的公主殿下登时便笑得没心没肺:"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咱们还真是有缘分,我的名字也是出自《诗经》,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
"你和你的名字还真不配。"
"每个人都这么觉得,可你却是第一个说出来的。"她挑起嘴角,"陆子衿,你跟我走吧,我保证一辈子待你好。"
陆子衿挑着她的下巴,笑意雍容:"你和多少男人说过这种话?"
"你就不能有点自信,觉得你和他们不一样吗?"
"这和自不自信没有关系,我只是不喜欢喝酒的女孩子罢了。"
后来,林静姝戒了酒,清了身边所有关系暧昧不清的男人。她说:"我对男人的耐心从来都超不过一个月,如今我已经缠了你三个月了,你还不肯跟我走?"
"现在和你走,除了会打破你对男人耐心的天数外,还有什么其他意义吗?"陆子衿在小心翼翼地擦拭着自己的琴,修长的十指称得上美艳,"公主殿下在想要一个男人前,从不考虑这个男人是什么身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