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未眠,陆西京却也没听到什么大的响动,想来以秋容的功夫,离开易如反掌。天蒙蒙亮了,按理说府上该热闹起来,却一片死寂,冷清得让他心慌。
"大少爷,您要去哪儿?"
他刚一拉开门,发现门口左右站着两个下人,似乎是在等着他,正看着他。他皱了皱眉,问:"今天不是应该..."
"老爷说,婚事取消了。"
"取消了?"
陆西京心想,秋容应该是真的走了吧。可如果是逃了,他爹为何会如此冷静。他越想越不对,加快了步子往前厅去。下人在后面追他,叫着:"大少爷,老爷有客人在!"
他不管不顾地闯到前厅,倒是真的有客人,是个穿着官服、类似公公的人。"西京,贵客面前,怎么如此没有规矩!"陆老爷勃然大怒,"还不给李公公赔罪!"
陆西京不情不愿地行了个礼。可是他家多年不与朝廷来往,为何宫里的人会来他家,偏偏又是今天。"敢问公公贵步临贱地,所为何事?"
"陆大少爷,您的好事来了!"公公一脸谄媚的笑,"皇上特来派我来传一道旨意,皇上要将金琦公主许配给您!"
陆西京傻傻愣住,一时间没掩饰住脸上的错愕。
金琦公主是先皇最小的女儿、****的妹妹,但是最不受待见,是位份很低的一个妃子所生,又奇丑,所以不受重视,即便是和亲都轮不到她。
皇上突然要把金琦公主许配给他,这不是福,是祸。是打着公主下嫁之名,用一位无用的公主控制住陆家,陆家的势力,让皇上有了忌惮与贪图之心了。
"西京,还不快些谢恩!"陆老爷生怕他的反应让公公不满。
"陆西京谢皇上隆恩,但..."陆西京双膝跪地,"我已许诺其他女子要娶她过门,怕是委屈了公主。"
"陆老爷,这..."公公全然是一副看戏的模样。
"公公您稍等片刻,容老夫和犬子说两句话。"陆老爷把陆西京拉起来,转到屏风后面,小声说,"不要再惦记那女子了,我昨晚已经连夜让人把她送进宫了。那是她的福分!"
"不、不可能!"
陆西京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既然秋容已经说了不要嫁给他,那么立刻就会离开陆府才对。以秋容的功夫,岂是会乖乖就范的。他发疯一样往秋容房间跑去,榻上也没有人睡过的痕迹。秋容来时便什么物件都没带,此时也是什么都没带走。直到他在窗户上看到一个小小的破洞,有一点点的香灰落在窗沿上。
是有人用了**迷倒了秋容,然后才将她运走。是他爹,是他爹一早就算计好了的,所以要穷人家的女儿,所以才要无父无母的秋容,所以才教她规矩,就是为了送进宫,巴结皇上。
是他害了秋容,如果不是他,那么本性活泼顽劣的丫头,根本不会闯进陆府。如果不是他,秋容或许玩够了就离开了。
"公公,我愿意娶金琦公主,我想随您入宫,亲自将公主接回府上。"
陆西京变化如此之快,让陆老爷和李公公都有些意外。公公提议即刻启程,临上路之前,陆老爷悄悄对他说:"你休要为那女子出头,你要想想,你当真要为了一个女子葬送了这个家吗?"
坐在马车上,陆西京把脸埋在手掌里。他厌恶这些,自小他与弟弟南杨便没有孩童之乐,他们仅仅被当作家业的继承者来教导。他不是个争强好胜的人,也不想继承家业。但偏偏他是大少爷,首当其冲应该是他。
是八岁那年的一次意外,给了他机会。那次陆老爷带着他和六岁的南杨去异地查账,路上马车轧到石头侧翻进河里,他和南杨都落了水。他不通水性,又被抛得远,被朝下游冲了去。等他醒来时,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哪儿。
所幸的是,他八岁,已经懂事识字,知道家在哪儿。可他没钱,只能徒步。饿得不行的时候,是窝在墙根的一家乞丐收留了他,分了一块没有变质的馒头给他。那年洪灾,满街都是流离失所的人,一个女人带着一个男孩、一个女孩,每天以讨饭为生,过得辛苦。小女孩有五六岁的样子,总是依仗自己个子小,灵活,去街上偷馒头包子。结果有次被人捉个正着,拿起炉灶内的一根铁棍就要打她。是陆西京替她挡了一下,因此手臂上留下来长长的一条烫伤的疤。
后来,他才知道,小女孩偷来的粮食都是为了攒起来给他上路吃,他因为这样才没有在路上饿死,找回了家。
可是他历经千辛万苦地回到家,发现他的爹并没有多么悲痛欲绝,而是在着力培养陆南杨。
心寒的他,在那一刻,站在自己家富贵的府邸里,感受到的温暖还不若和那个乞丐一家在一起时多。所以他从那时起便装作在外受了刺激,一直笨笨呆呆的。
他期盼着不继承家业,有天能离开陆府,过简单的生活。
没想到陆南杨死了,没想到秋容出现了。
陆西京第一次踏入皇宫,皇上召见了他。他跪在下面,开门见山地说:"陆西京求陛下收回成命,在下福薄,不能让公主下嫁。不瞒陛下,在下与今日送入宫的女子已有婚约,还望陛下成全。"
殿内一片寂静,送他来的李公公吓坏了,站在一边发抖。皇上望着他,脸上没有怒气,反而隐隐有丝笑意:"朕后宫佳丽三千,不缺她一个,我可以放她出宫,但是...你要给朕一个放她的理由。"
"想必陛下心里应该早就想好了。"
"近两年,国库虚空,边疆战乱,朕需要陆府的帮助。"皇上走到他面前,却没有看他,直直地望向远处,"用陆家一半的家业来换这个女人,你可愿意?"
一面是父亲,是祖上基业。另一面是爱人。哪边他都无法舍,可他还是说–"我愿意。"
秋容此时却根本不在后宫。她醒来之后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充满香气的,好漂亮却陌生的房内。她第一反应就是,她被算计了,所以她一声不吭,硬往外闯。
可是这皇宫太大了,她连外墙在哪儿都找不到,到处都是守卫,她横冲直撞了一会儿,就引了一群侍卫追她。
她站在高墙之上,问下面:"这是哪儿?"
"皇宫禁地,岂容你放肆!"
"皇宫?!"
没想到,有生之年,她居然还进了皇宫。秋容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直到她站在高墙上,远远看到侍卫要把陆西京押着去哪儿。
"陆西京!"她大喊了很多声,"陆西京!"
陆西京隐隐听到秋容的声音,起初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那声音伴着风一个劲儿往他耳朵里钻,引得他心慌。他还是停下,四下张望,远远看见秋容竟然站在一堵墙上。
可这皇宫那么空旷,明明不远的距离,看上去怎么像隔着千重山。当他说完"愿意",皇上即刻下令将他打入监牢,说是要等陆家交了出半数的家业,才放了他。
他根本不信皇上能依承诺放他,皇上早已对陆府有猜疑,祖上一直控制着不让家业发展得太大,就是免得让皇上疑心。可他父亲野心实在太大,竟还想巴结权贵,还暗中和边疆部落勾结。
他父亲将秋容送进宫,更证实了陆府的野心。秋容是根引线,点燃了皇上想除去陆家的心。
"能否让我与她说句话?"陆西京和身后押解他的侍卫说。
"说什么说!"
侍卫推搡着他快走,秋容突然跳下高墙,踢开底下围着的侍卫,拼命朝他跑过来。他亲眼见到,秋容和侍卫们交起手来,最后寡不敌众,被用数支长矛压得单膝跪地。
他俩之间只隔了两步,却无法走向彼此。
"她毕竟是皇上喜欢的女人,如果你们贸然弄伤她,皇上也会怪罪的。"陆西京对压着秋容的侍卫说。
趁着侍卫们有些犹豫,他突然甩开身后的人,上前一步,将秋容拉进了怀里。众目睽睽之下,就在帝王的殿前,他俩紧紧拥抱,直到被拉开。
陆西京离开的时候,最后一次回头,看到秋容笑着对他点了点头。
秋容没有离开皇宫,相反,她托公公去给皇上捎话,说她愿意侍寝。当夜,她被教授侍寝的规矩,被许多人服侍着沐浴。屋子里都是丫鬟和嬷嬷,等在外面的是太监,秋容打晕了他们,逃了出去。
夜里的皇宫很寂静,虽然还是有来往的守卫,不过总是比白天好隐藏。她偷偷摸摸地往一扇宫门口遛,无论如何,今夜她要出去。
白天那个拥抱的间隙,陆西京在她耳边说:"尽力逃出去给我爹报信,让他不要过于在意钱财,先保全自身。"
"要是我逃不出呢?"
"我们来世再成亲。"
她知道,陆西京是为了她才会落得这般境地。若是她那天早一点离开陆府,就不会落入陷阱。她明明想走的,可不知为何,却下不了决心。
陆西京不是她要找的那个人,可是...她却动了心。
宫门口守卫森严,她在墙根猫了很久,终于等到了两个要出宫的太医。她打晕了其中一个,换了太医的官服,威胁着另一个不准出声,一起走到了宫门口。
守卫眼神有些狐疑,但有熟悉的太医作保,还是放了她出去。
等丫鬟醒了,通报皇上,必然会大乱,可能立刻就会迁怒陆西京。她必须要快!
秋容偷了一匹马,快马加鞭地往陆府赶,可是深夜,陆府的门大开,里面一片狼藉。她拽住一个正收拾了东西要逃的下人,慌忙问:"怎么了!"
"抄...抄家..."
他们终究还是晚了。在将陆西京关进牢房之后,皇上便以抗旨不遵对陆府抄家,查抄所有家产,陆老爷急火攻心,暴毙而亡。
秋容望着陆老爷的尸身,望着前一日还富贵华丽,如今却寥落至此的陆府,想起了她娘奄奄一息之际,将她托付给寺庙的住持。先是弟弟得病而死,再是娘,只有她活了下来。
那时她便觉得,这世上爱她的人已经没有了。可后来,她又想起了一个人,她觉得,只要找到那个人,她就能找到爱。
秋容安葬了陆老爷,便赶回去救陆西京,可是监牢外守卫森严,她真的进不去。她便在牢狱外找地方住了下来,她不知道陆西京知不知道家里的情况,知道之后受不受得了。
过了两日,出了布告,陆西京抗旨不遵,觊觎后宫嫔妃,当众斩首。秋容知道,机会来了。
她的功夫是她幼年总是偷溜出寺庙,偶遇一个云游的侠士教予她的。侠士说她有天资,可她无心学武,只学了些皮毛。她以为,在这人世间,懂这点皮毛,能保护自己,就够了。
可如今,她多恨自己没有多学一些。只有足够强,才能保护爱的人。
她想通了,即使陆西京不是她要找的那个人,但时移世易,如今,她爱的是陆西京没错。
秋容换了一身粗布男装,束了发,贴了胡子,在铁匠铺买了一把刀,潜伏在一旁的房檐上,等着囚车经过。囚车经过她的正下方时,她出其不意地跳到了囚车上,一刀劈开了牢笼。
"你..."
"我是飞贼。"秋容眨了下眼。
她把陆西京扛到肩上,飞上屋檐。想起他们的相识,陆西京笑了起来。就在他笑得停不下来时,余光却瞥见底下押解囚车的人,突然整齐划一地举起了弓箭。
皇上猜到秋容会来劫囚车,要的就是将他俩一网打尽。陆***命挣扎,秋容刚一停下,他便跳下来,一把将秋容推倒在瓦片上。
秋容抬起头,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睛,可是下一秒陆西京挡住了一部分阳光,变成了一个"大"字的黑洞。她听见利箭划破空气的声音,她看到陆西京一抖一抖的,却没有倒下去。
"走..."浑身插满箭的陆西京转回了一点点头,绽开了一个太阳一样的笑容,"最后能见你一面,真好。"
–"因为我是男孩子啊。"
–"好好的女孩,干吗要当贼啊。"
–"等你长大,来找我吧。"
就在陆西京倒下的一刻,弓箭停了,趁着那个间隙,秋容背起他,逃走了。"你别死啊,我还有好多话没和你说。我不叫秋容,我没有那么好听的名字。我叫小玲。"秋容一路飞奔,她耳畔的气息越来越弱,越来越弱,"一场洪灾,我娘和弟弟都饿死了,只有我活下来。我好不容易遇到你,我好不容易在这世上又有了亲人,别丢下我,别丢下我啊!"
"小玲..."
陆西京呢喃着叫出了她的名字,然后在她背后静静睡着了,一点一点滑了下去。秋容跪下去抱住他,望着双手的鲜血,泣不成声。
泪光里,她看到陆西京的右手手腕上露出了一点点疤,她慌忙挽起了陆西京右手的袖子,上面有一条长长的烫伤痕迹。
那是她熟悉的痕迹。
她找到了她要找的人,她得到了她想要的爱。秋容望着那道疤痕,又哭又笑,整个人像是一片在寒风中飘零的枯叶。
如果早一点,如果再早一点让她知道,会不会结局不一样。可偏偏,在那么久的时间里,她记错了细节,她记得那道疤在左手,才会在打翻药碗的那天,以为自己找错了人。
"别打小玲!"
八岁的男孩扑到她身上,扬起手臂替她扛住了那根铁棍。她闻见了烧焦的味道,吓坏了,可男孩对她笑,说:"因为我是男孩子啊。"
临走时,他们约定,若是有机会,长大再见。她只知男孩是很有钱的人家的大少爷,姓陆。
她终于在十六岁这一年找到他,将他掳走,她说她是小飞贼,可陆西京似乎已经不记得了。
她并不知道,陆西京并不是不记得,只是,没来得及说。
陆西京最后想说的话是–小玲,我终于,见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