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时已过,城西的长街灯火通明,往来行人熙熙攘攘,一只黑色的鸟"咕啾"一声飞过去,落在街尾某家店铺的屋檐上。
叶行沼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往前走。赶路十分辛苦,他揉揉困倦的双眼,街边摊贩卖着肉羹烧饼等各样美食,香味混杂在一起像一团团云扑向他,他忍受疲累的同时还要受馋虫的折磨,真是苦不堪言。
他停在黑鸟停驻的店前。铺子里一个绿衣姑娘倚着大木桌,正吧唧吧唧吃着奶酥,见门口来了客人也不理,侧了身抓起另一块继续吃。
有人说她是鬼,有人说她是妖怪。
叶行沼有些惧怕,咽了咽口水抖着腿跨入门槛,恭敬地行了个礼:"神婆..."
银簇满口的奶酥来不及吞下去,一捶桌子,口齿不清地道:"你才婆!"
叶行沼更慌,声音也颤抖得厉害:"仙...仙姑..."
银簇摆摆手,喝了一大口清茶,而后抬袖一抹嘴巴:"我不是仙。"她将来者上下打量个遍,"咦"了一声,"你求符还是问鬼?"
叶行沼听她声音清脆娇嫩,惧意退了几分,抬起眼和她对视:"我夫人上月去世,我想知道她如今在哪儿、可曾受苦。"
银簇起身拍拍掉在衣上的奶酥碎渣,翻开桌面上的册子,提笔问道:"她叫什么?怎么死的?"
"她叫香摇,乃因病去世。"
"几岁?"
久久得不到回答,银簇疑惑地抬头,又问了一遍:"几岁?"
铺子里摆了许多灯烛,亮如白昼,叶行沼的影子投在雪白的墙上,一动不动,仿若贴上去的剪纸。银簇拿笔敲了敲桌面,大声问:"几岁啊!"
"我..."叶行沼嗫嚅道,"我不晓得..."
银簇搁下笔,一边擦自己手上不小心沾染的墨迹一边道:"真稀奇,连自己夫人的年纪都不知道。你叫什么?"
"叶行沼,随城人。"
银簇合上册子,点头道:"明晚丑时你再来。"
叶行沼走出门时,那只黑鸟扑棱着翅膀飞进了铺子。他回头去看,却见里头站着个穿黑色长袍的男子,皱着眉与银簇谈话。那人浑身散发着与黑鸟相同的阴冷诡异气息,抬手时落下几根乌黑的羽毛。银簇又抓了块奶酥,嘎吱嘎吱吃起来。
没有看到鸟。叶行沼背后一凉,加紧脚步连忙离开。
银簇唤她的心上人"阿远",心无旁骛地追了他几百年,最后却为了躲他、在冥曹大人的帮助下躲到了鬼市来。她躲着,她躲的人却不曾来找过她,几年来她似乎只是在玩一个人的捉迷藏。可她却突然得知阿远往城中来了。
许是因为昨夜冥曹带来的消息,银簇又见到了伏远。古树吊着新做的秋千,绿衣姑娘一手抓着绳索,一手朝不远处拼命地摇:"阿远,阿远过来呀..."
站在木屋前的男子并不理会她,反而皱皱眉转身走进了屋内。银簇失落地垂下手,喃喃道:"太阳又不大,也不肯陪我玩一会儿。"
她追着伏远,该有三百多年了吧,山中草木黄了又绿,北风来南风去,她将所有心思都耗在意中人身上,年岁如江河从不停留,她的意中人也从不为她停一停脚步。有时,她觉得她的喜歡就像草叶上的朝露,日头一晒便静悄悄地消失,每天都鼓起勇气凝露,每天都被毫不留情地晒干。风软软的,她抬起手遮住树叶间漏下来的光,阿远再不来,自己也要被晒干了。
那天她被晒到蔫蔫的,抬不起手,直不起腰,身上的皮肤皱得如同一张腌菜。阿远没有来找她,她瘫在秋千上,委屈得想号啕大哭,却一滴泪也挤不出来。
她记得阿远讨厌晒太阳,阿远喜欢在有月光的夜晚喝酒。后来,他们在山中住下,夜里常一起坐在屋前,对着群山饮酒。澄澈明亮的月色照在山间,连风也染上透亮的银白色,阿远的衣裳也是白的,衣襟和袖口绣着缠枝草。他一手端起酒盏送到唇边,一手压住书页,烛火融着月光照在他脸上,真好看。银簇手里的书老半天都没翻动,她托腮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人。
"阿远,"她坐得有些累,站起身伸腰打哈欠道,"你不倦吗?"
伏远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银簇绕到他背后,谄媚地说:"我帮你揉揉肩吧。"手刚搭上去便被握住,接着眼前景物旋转,她看见山尖戳着的白胖月亮、跳动的烛火、阿远忽然靠近的脸。她被拉到伏远怀里,刚要开口,他已附在她耳边沉声道:"别老是妨碍我看书。"
银簇缩到他胸前蹭了蹭,笑嘻嘻地说:"书有我好看吗?看我吧阿远。"
白月光渐渐淡去,银簇抱着伏远,忽觉得他的身子在慢慢消失。她惊恐地抬头,周围事物如消融的冰雪般逝去,她的阿远也不见了,宽大的白袍被她搂在怀里,袖子还搭在她的肩上。
"阿远!"银簇惊坐而起,捂着狂跳不止的心大口大口地喘气。
又是梦,真是太讨厌了。她掀被下床,赤着脚走到院中打了一桶井水,从头浇下去,凉飕飕的,终于把思绪彻底从梦境拉出来。
黑鸟越过院墙飞进来,落地化为个戴高冠半散发的男子,手里拿着招魂幡,脸色白得像鬼。
"冥曹大人。"银簇把额前湿漉漉的头发拨开,吸吸鼻子。
"你昨天托的事,我问好了。"冥曹从袖子里取出一本小册子递过去。
银簇低头翻了翻,摇摇头叹道:"奇哉。"因衣裳全湿,无法把册子收起来,她只能捏在手里,"多谢了。前日从冥界逃出来的那只青面鬼,我也抓回来了,费了不少气力。"说着抬头看了看天色,日头刚下山不久,阳气未散,"子时过了你再来领他回去。"
冥曹走时,银簇还是喊住了他,问:"昨晚你说阿...伏远往这里来了,他进城了吗?"
冥曹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答道:"没有,路过而已,已经离开了。"
银簇的铺子一直到子时三刻才开门,木板一块一块地卸下,烛光从屋里倾泻而出,落在门前台阶上瑟缩的男子身上。银簇抱着块刚拆下的木板凑近一瞧,道:"呀,叶行沼,你来得好早。"
叶行沼衣衫褴褛,行李搁在脚边,扶着墙起身时晃了一下,似乎要摔倒。银簇啧啧两声,问:"你是不是没钱投宿吃饭?"
"是..."
银簇给他倒了水,还分了几块奶酥给他,两人嘎吱嘎吱地吃着东西,一时无话。屋顶不知什么鸟"咕啾"鸣叫,银簇拿帕子擦擦手,把茶壶中剩下的水一饮而尽,满足地拍拍肚子:"饱了没,要不要我去买点包子给你?"
叶行沼咽下最后一口奶酥,摇摇头,眼睛湿润:"姑娘,你真心善..."
银簇点点头:"我也觉得自己心善大方。"然后从袖中拿出冥曹给的小册子放在桌上,往叶行沼面前推了推,"这是今年地府中所有名叫'香摇的新鬼名册,没有随城人,也没有哪只鬼生前夫婿名唤叶行沼。"
叶行沼似是不信,拿着名册急切地翻看。银簇有些怜悯地盯着他:"你的夫人,可能不是人,死后才没法变成鬼入轮回。"
"会不会她...变成了野鬼?"
银簇摇摇头:"只要是死人,名姓都会留在册子上。"她顿了顿,想了半晌,又道,"会不会是妖魔之类的..."
叶行沼动作一滞,低头老半天,挣扎了许久才开口:"上次你问我她的年纪...我确实不知,往日说笑时她曾提过一嘴,说自己活了上千年...我只当她那是玩笑话...她病得奇怪,药石罔效,街坊来看过后都议论纷纷..."
"议论什么?她如何病的?"银簇小心翼翼地问。
叶行沼露出哀恸的神色,手掌捂着脸,大概是回想起香摇悲痛难当,几乎是哭着回答:"她的身子一半如夏夜萤虫般发着微光,一半仿佛浸在墨汁中漆黑无比难以辨认,众人皆说她被鬼怪附身了...她走前叮嘱我,烧了她的遗体..."
银簇不知如何安慰他,只能静静地坐在一旁。片刻后,屋中恢复寂静,她表情谨慎,盯住叶行沼发红的眼睛问:"那个...你哭完了吗?"
她怕叶行沼又哭起来。
还好叶行沼已经哭够了,他背过身擦了擦脸上的泪痕:"让姑娘见笑了。"
"没啥可笑的。要是我的心上人死了,我会哭得比你还大声的,估计要哭到眼瞎。"银簇想起伏远,鼻尖一酸,"可我的心上人却一点也不在乎我,甚至..."
叶行沼见她也红了眼,一愣,问:"姑娘遇上了***?"
银簇不愿再说下去,深吸气平复情绪:"香摇的骨灰你带来了吗?"
叶行沼从行囊中翻出一个布包,揭开层层叠叠的布,是一只泛红的白瓷瓶。银簇伸手去拿,瓶身竟在发烫。
"她的骨灰是红色的,没烧尽的木炭般散着热,一月有余了仍旧如此,家中认定这是妖孽作祟,要把她的骨灰倒进河里..."
银簇拔开瓶塞,眯着一眼往里瞧,一团红光,很漂亮。她心中一惊,找来几张纸铺开,屏息抖动着白瓷瓶,倒出些许粉末。叶行沼出声阻止,被她一眼瞪了回去。
那些红色粉末落在纸上,在灯光的照耀下竟变成黑乎乎的影子。银簇"啊"了一声,连忙退后:"是她..."
叶行沼被她一吓,跟着退了好几步。银簇一挥袖子,店中烛火悉数熄灭,在黑影笼罩下,倒出的粉末泛着红光。她轻轻吹了一口气,红光跃动,将桌上的纸烧起来。火光不大,映出银簇惨白的一张脸。
纸张燃尽,铺子中的烛火齐齐点亮,叶行沼一脸困惑迷茫地看着桌上的纸灰:"香摇她..."
银簇把白瓷瓶递还回去:"她是火妖。"
数百年前,银簇曾遇见过一只火妖。彼时她刚开始追逐伏远,每每遇上找茬的妖鬼,伏远都是不管她的。那些妖鬼自然不会招惹法力高深的伏远,他们找的都是银簇的茬。
最凶险的一次,要数她化为人形两百年后、在群炬山遇到那只火妖。
火妖一族流传着很残忍的修行方法,烧掉小妖小鬼,得到的火苗能帮他们提升修为。听说有些火妖还会对凡人下手——精气足灵气充沛的凡夫俗子,烧起来的火不比妖鬼差。
那日群炬山雨很大,银簇撑着把黄色的伞踩过青绿的野草,顾不上湿透的裙角和鞋面,追着前面的白衣男子。夏天的山绿得浓厚,脂膏一般化不开,银簇的目光一直追着万绿丛中那一抹白,脚下悄然蔓延的火一直烧到她的裙裾时,她才反应过来。
一只火妖拦在她和伏远中间,张着嘴冲她笑。银簇扔了伞跳来蹦去,火已经烧到膝盖了,无论她如何施法都灭不掉。她扯着嗓子哭着喊:"阿远,救我!"
但她的阿远已经消失在茫茫绿丛后了。火妖抱臂于胸前饶有兴趣地看着她被烧的痛苦样子,雨越下越大,火却越烧越旺。焦急之中,银簇忽然想到暗中从伏远那儿学来的法术,一边跳一边念咒施法。火妖察觉时,身上已凝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霜,赶忙去拂,银簇便趁机一阵风似的逃了。
她追着伏远离开的方向跑得极快,追到后扯住他的袖子上蹦下跳:"阿远阿远,快救我,烧死我了!"
伏远见她下半身都着了火,蹙了蹙眉,一甩袖子不打算插手。但他刚迈开脚步,银簇又扑了上来死死抱着他,脸上都是泪:"阿远救救我吧,疼死了。"
那些火顺着两人贴在一处的衣裳爬到伏远身上。他的脸色很不好看,手一抬,冰霜自两人脚底生出,攀援而上,火登时熄灭。银簇松口气,低头看看焦黑的双腿,苦着脸道:"阿远,我疼得厉害,你走慢点等等我好不好,我怕跟不上你。"
"我没让你跟着我。"
说着,伏远便头也不回地走了。銀簇抹抹眼泪,一瘸一拐地追上去。
雨势未收,她的伞早不知丢到哪儿去了,腿脚传来锥心的疼痛感让她时不时就倒吸冷气。伏远却自顾自地走在前面,不曾多看她一眼。她心中委屈极了,紧拽着自己滴水的袖子,带着鼻音道:"阿远,都说草木无情,可和我相比,你仿若没有心..."顿了顿,她又扯出笑,"阿远,我这么喜欢你,总有一天你也会喜欢上我的吧。"
几天后,坏死的双腿开始脱落,新的骨肉还未长出,她走不了路了,伏远的身影越来越远,她靠坐在树桩上,捂着眼睛哇哇大哭,哭到累了睡过去,
已经走出树林的伏远停住脚步,稍稍侧头往后看了看,银簇没有跟上来,应该是真的走不动了。他在夕光中站了许久,此时离开,便可如愿甩掉那聒噪的小妖,但不知为何他迈不开脚。日头从山那边下沉,他转身顺着来时路走去。
银簇醒来时天色已黑,蝉鸣声蛙鸣声衬得山川愈发安静。她揉揉发痛的眼,喃喃道:"阿远..."
"嗯。"
身边有人应了一声,她错愕地抬头,黑暗中隐约可见伏远颀长的身影。她难以置信地惊呼,伸手抓住那人的衣角,小小声地又喊道:"阿远?"
"两天后你的腿脚长不好,就待在这深山中吧。"
伏远的声音平静无澜,却让银簇心里翻涌起滔天波浪。她又哭起来:"阿远...你终于肯等等我了..."
大概是她那次被烧的模样太惨,之后再有妖魔来惹事,伏远偶尔会出手帮她。银簇死心眼地以为,像他如此淡漠无情的人,也许真的对自己动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