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鸣坠地,刚刚自发为少年拂扫开的海雾,又一次浓郁起来。
和原先时候如纱如帐,充满自然腥咸的海雾不同,新近蒸腾起来的大片朦胧,阴惨惨、灰扑扑,带着甚为浓烈的霉菌味。甚至,比中世纪工业革命启航时期,充斥重工业都市中,饱含重金属、大颗粒粉尘,能让置身之人窒息毙亡的工业“毒雾”,都更不详许多。
大雾间吞吞吐吐、隐隐绰绰,似有个巨大的生命,时膨胀、时塌缩,蠕动不休。
非人、非物、亦非海市蜃楼、幻景虚影,而更近似某种介于在或不在、存与不存之间,深藏母体子宫之内、被羊水团团簇拥,时而舒展身体,胡乱折腾,但在诞生之前,谁也猜测不到,会是如何形貌的胎儿!
法术的构型原理,似乎与魔门在红尘人烟事件时所示,借星球为皿、文明为基,培育出“乾坤胎”的秘法有些少近似,只是无论规模、抑或立意,都逊色不止一筹。
乾坤胎成日,“圣子”啼哭,则风云为哺、人心化育,阳光雨露,都主动为之施洗,整颗行星,也仿佛在磅礴的压力下瑟瑟发抖。
而这离离鬼雾中,却唯有狐鸣鼬叫、鬼哭狼嚎,每一分尘埃、每一滴露珠,都好似生着青莹莹、毛鬣鬣的苔藓,俨然如尸骨遍横的乱葬岗,人迹罕至的鬼蜮城!
以此为胎,“孕育”出的,只可能是横行天下、祸乱世间的妖魔吧?
如此宏大的震音、如此磅礴的气势,却只换来克莱斯特凉薄的评语一句:
“不自量力……你认为自己的做法,就算是量力而行么?
身为一名‘不知道’的蝼蚁,却对大罗神仙指手画脚、评头论足,岂非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不过,不知者不罪。我来这汐淤地的蚂蚁窝,也不是为了无休无止地,和一群蚂蚁置气。念在此次初犯,我也不与你多加计较。
现在,把你这阴不阴、阳不阳的鬼雾收收,掉头离开、少管闲事,还来得及。”
然而——雾气未散。
虽然“世界意志”,仍是一如既往地唯克莱斯特马首是瞻,只待他“一声令下”,便即卷起狂风、调节气压,要将遮天鬼雾阴氛,重新扫了去,但风摇、影动,却如是镜前摘花、水底捞月,总归于徒劳无功!
伴随着疾如骤雨的得得蹄响,那个轰雷般的宏音,再度哂笑了:
“不知道?你不知道罢!
固然,现而今炼精炼气炼神炼虚、修色身元神以证大道的路子,基本已取代了昔日‘大而不当’的神道法要,但可从来都没人确切说过……古神已经完全退出了历史舞台吧?
言灵之术,起初也不过是巧舌如簧,从神鬼妖邪手里骗来点力量的伎俩——说得难听点,简直和火车族的行径,没什么高下分别。
及至有诸多先贤,钻研了古神权能奥妙,学习、改进它们侵入世界底层数据的手段,才逐渐开枝散叶,衍化成种种神异。但究其根本,也不过是神道手段。
你自诩大罗神仙,巡游诸天,遍阅万界,视一切修为不到家的存在,如犬彘蝼蚁,莫非还不明个中门道?但凡神道把戏,拼的便永远是家底子,再强的过江龙,遇上地头蛇,也得先跌上三个趔趄!”
自打克莱斯特出面起,一经发言,便是一语成谶、屡试不爽的“言出法随”,终于在这次,栽了跟头。刚愎自用如“救世主”,这时也忍不住蹙起眉头,稍松了攥紧曹少卿心脏的手,开始将主要注意力,凝向眼前的这片鬼雾——
“虽未炼虚,却凭借神道手段,将精神短暂拔升至高维,创造出了在三维世界中无法干涉的类神域吗?果然如你所言,是地头蛇才玩得转,‘拼底子’的粗糙手段啊。
不过无妨,黑猫白猫,逮得着老鼠的,就是好猫!我承认,刚才那一瞬间算我走眼。
即便有所局限,但此时、此刻的你,确实有着和我对等交流的资格——来吧,不用再遮遮掩掩了,正面提出你的要求!”
“如你所愿!”
言毕,缠绕有青碧色熊熊鬼炎的马形骨架,四蹄腾空,拖曳着堂皇尊贵的车厢,悄然自雾中奔出!
马为鬼马、车为片轮车,俱是生就灵识之妖,就连车厢底下的轮轴,都是由传闻中,吞噬应声回首之人灵魂的大妖轮入道“友情客串”。
如此奢豪霸道的排场,普天之下,唯有一个人能摆的出来——山本左右卫门。
独独他这个统御百鬼夜行的扶桑妖王,才能支使动如许数量的珍稀妖物,当牛做马。舍他之外,即便是强到横压天下的城管处,也绝凑不齐如许数量的稀罕妖怪。
但……这当真是那个,仅能在最危急时刻无能狂怒的隙间妖吗?
打过多次交代后,对他算是有了一些基本了解的曹少卿,目睹此景,也不禁愕然扬起了眉毛。
【山本?好像又不对!这家伙的气势,怎么突然变强了这么多!?
虽说在邪神伏法那时候,挺过登抄术所引发时间回溯现象的人,多半都有所收获……但昨天早上,我都还有见到他。那时节,他的气场规模,可远远不如现在啊!就是顿悟,也没道理还能带延时的吧!?】
尤且被吊在半空,生死存亡悬于他人之手的看客,都能为此犯嘀咕,另一边正常人的反应,自是可想而知:
“魍魉组组长,山本左右卫门?这可真是——预料之外,大名鼎鼎的角色啊!
那么由此而论,眼下这场雾,想必这就是扶桑传说中,人神皆需避让的异象,百鬼夜行了?
我还一直奇怪,仅凭你那炼神都不到顶的修为,究竟要如何压服不谐,稳稳控制住一方势力,原来是藏着这种压箱底的招数。
怪不得在下定决心,启用山河社稷图前,那个赤会选择将大半力量托付于你,由一位原该并无资格的‘弱者’,来完成斩绝邪神之重任,原来是看穿了这层关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