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虚捉笔,轻轻一划。她的动作,也就仅仅是如此而已。
但是随着这“笔”划落,少女指掌掠过处,却自有浓墨重彩衍生。
就好像被抵在钢铁上全功率开动的焊枪一样,从那只“虚构”之笔不存在的尖端处,喷溅出了星辉般璀璨夺目的彩光!
赤橙黄绿青蓝紫,以及介于这些基本色调之间的更多色泽,如日下的喷泉般涌动,调和出虹霞样梦幻的颜色——如同在仲夏之夜里,突地引燃了一串焰火。
但这些炫光迷彩,却并不像烟花般稍纵即逝,不能在世上留下些什么,而是如有生命一样飞快蔓延开来,循着某种设定好的规律,各自将自身融入到了四周的环境中去。
照理说,相对于四周那无边无际的黑暗,小小的几缕光芒算得了什么——滴水入汪洋,焉能惊起波涛?
但格蕾西亚勾勒出的些少细碎色彩,却真是转眼便在幻作无间地狱的精神世界里,掀起了翻天覆地的巨变!
一触苍蓝点就,无声无息中,俨然如有道惊雷划破长空,振聋发聩。
分不清东西南北、望不见海角天涯的无垠世界,着这无声之雷震撼,竟不由自主地扑簌簌颤抖起来,扑腾、颠簸、摇晃、舒展、贲张,好像个巨人骤然被惊醒,情不自禁地伸了个懒腰。
随后,便有两抹艳红,被“巨人”摇落,坠入了一望无际的火海中去。
轻轻的、渐渐的,些许如生命般的温暖,从那红色的落点处荡漾开来。
原本尽显冷冽阴森的地狱毒火,经这微微一荡,竟仿若贵妃醉酒般,被熏陶出了点点娇艳的酡红,再难复先前掠夺一切生机、燃尽一切温暖的酷烈,取而代之以奔放的热情。
于是,那拥有了温度的火焰,便顺理成章地卷起了风云,蒸腾了水分。
无以计数象征着生命之源的点点碧色,迎合着“顺理成章”,飞瀑般从那笔端倾泻而出,隐约间撒遍了整个天际。
哗啦啦~
——与先前时候无声无息的雷音不同,这暴雨倾盆般的巨响并不是错觉!
于无声处听惊雷后,构成这个异常精神世界的部分法则,已出现了不可逆转的变异。先前时候,为那多不胜数的魑魅魍魉伴奏的幽幽鬼哭冥音,此刻已完全错落了声母韵母、音调音节,恍恍惚惚化作那噼里啪啦的雨点坠落音,簇拥着一场由已然遍布墨黑色云层后的“青碧”演化成的瓢泼大雨,漫天洒落。
点点滴滴的雨,平等地淋在了这世界中每个“存在”的身上。
自上而下,沿着那雨点坠落的轨迹,黏稠、污浊的黑,就像是沾染在塑料布上的尘土般,在倾盆暴雨中被洗去、剥离,融汇成条条混浊的溪水,潺潺奔流。
一洗万里晴空碧!
随雨点流淌而下的泥水,扑灭了滔天的秽炎,又在无从着力的虚空中,汇聚出了湖泊、沉淀出了地面、堆积出了山石。
暴雨后,天地焕然一新。
眼中闪烁着歹毒光芒,浑然不似人间之物的豺狼虎豹之属,洗去了一身凶戾,各随本性,万类霜天竞自由;摇摇晃晃的骷髅架子,摇身一变,成了雄壮结实的猎人,在山间追亡逐北,尽显威风凛凛;面容丑陋的巫婆,剥下那身枯干的死皮,竟露出了如花美貌,巧笑嫣然间簪花理发,临水照影;穷形恶相的巨人,破开那丑陋不堪的躯壳,原来是悬崖峭壁上咬定青山不放松的一株老树;大腹便便的巨龙,瘦去了肚子,却不是天边翱翔的苍鹰?……
一笔划落前,所见所闻者尚且是无间地狱;一笔点落后,却仿若已将阴曹鬼府变成了人间。
故老相传的国画技法中,有一种名曰“泼墨”。秉笔之人会先将研磨好的墨汁随意泼洒在宣纸上,而后根据墨色渲染出的团块形状,即兴发挥创造——这本已经是不得了的技巧,但若以此类比,此刻格蕾西亚所行所为,却简直不啻于随手将砚台倾倒,直接泼出了一幅足堪流传千古的名画,难度之差不可以道里计。
——尤其,这“作画”的“墨汁”泼落之前,那由第五浮生借魔门秘法缔造出的怪诞世界,还本已经是一“幅”风格截然不同的完成品“画作”。
令其破而后立的难度,简直不可想象。
可以说,此刻格蕾西亚画出的这一划,正是不逊色于张僧繇“画龙点睛”的神来之笔!
这其中妙到毫巅的色彩运用技术尚属等闲,最可怕还是籍此那些微不足道的小小色块引导而出,足以改天换地的,极为坚定、极为纯粹的精神念头——几乎是转瞬间,便冲垮了第五浮生蕴藏在法术中的意志,将其完全覆写。
只不过,如此惊神泣鬼的一划,也委实虚耗不菲。以格蕾西亚那尚略显浅薄的修为,驾驭来颇见吃力。
指掌仅仅刷下去三四公分不到的时候,还大有破竹之势;到十公分时,尚余力透纸背之裕;但划到三十公分时,少女的右手便已以肉眼可见的频率哆嗦起来,仿佛不是虚提着一支无形的笔,而是拎着成吨重重的铁坨坨。连周身闭合着的毛孔,也抑制不住地张开去,排出粒粒黄豆大小的汗液,大见无以为继!
若还能再将“笔画”向下拖个三公分,或许便能将第五浮生营造出的这个世界破得干干净净,重见天日。只可惜,画到此处,格蕾西亚已是竭尽所能,僵持片刻后,非但不能克敌制胜,反倒像是将拉力计拖到极限后承受不住其蓄积的势能般,被朝上逆推回去了两公分……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拿出压箱底的本事来,尚且不能一口气破去第五浮生于弹指间设下的法术禁制——所行法术固然是了得,但论及本人的修为,格蕾西亚终归还是差了许多。
若是趁此机会出手反击,只怕第五浮生立时便能够奠定胜局!
然而,天幕之外,那个深不可测的人却只是静默不语,悄然旁观着格蕾西亚和“过去的”自己角力。好半晌,才带着一分迟疑开口问道:
“画龙点睛!?臭丫头,你究竟是什么来路,和列奥纳多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