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早已经见得多了，那么在“审美”方面相当挑剔，也就不是多么无法理解的怪癖。
别说是解释不通的主线逻辑硬伤了，甚至就在随便一瞥中，张一氓就已经从那些幻境里，读出了至少十个文不对题的“细节”——还不算吹毛求疵的那些。
但话虽如此，被招之后，这位爷却也仍是圆瞠双目，故作失态。
——他清楚自己对咒怨一类情绪有着多强的免疫力，铁彦之不清楚啊！
眼下这“巧合”被人抓到了破绽的情况，还想要速战速决，在敌方援军抵达战场之前，实现自己的战略目标，已经变得极其困难。但如果能针对敌人的疏漏处设下圈套，反抓敌人入毂的话……
似乎就还存在着一线达成的可能。
什么？你问这么做会不会太卑鄙了点？
也不想想究竟是谁先埋伏谁的啊！
莽对莽、苟对苟，高尚对高尚、猥琐对猥琐，正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
一念及此，心中已经拿定了主意的张一氓，迅速活化脑细胞，从尘封许久的记忆回路里，提取出了自己刚刚“成为”阎君时节，看到阎浮地狱气象时候产生的，饱含着“惶恐”的信息，尽量作出了一副恍惚、迷离，不知所措的模样来。
就好像他真觉得自己是一时“失手”，害死了无辜生灵一样。
约莫是因着在冗长生命里，积累了不少演技相关知识、控制肌体能力也相对更强的缘故，哪怕同样是在装蒜，他的“表演”，也是比铁彦之那随便动动脑子，就能看出破绽来的幻境，要真实不少。
于是铁彦之，也就当真是如他所愿，傻憨憨地咬了钩。
原是如清溪流泉，叮叮咚咚一路欢唱的环佩之音，突然间高高拔出个调儿，拉得几近破音。
仿如是上个世纪里，曾经风行一时的，恐怖电影的配乐。
前个瞬间，还凄凄、惨惨、切切，自怜自伤恨不能六月飞霜的“受害者”们，只在后个刹那初始时，便彻底撕破了披着的人皮伪装，獠牙外伸、肢体异变，翻作厉鬼之象，挂着满脸满身的血渍燎痕腾身而起，嘶吼咆哮着，向张一氓发起了势急力猛的冲锋。
不消此仇不熄怨、不平此恨不轮回！
——这次的幻影，倒是比先前那次要逼真许多。
冤魂索命、厉鬼登门，在中原文明辐射圈内，可算是广为人知、甚至广为人所接受的一种逸闻故事。不知道有多少文艺作品，曾经以此为题材，宣扬了名为“别人不给公道，我就自己抢回来”的同态复仇理念。理所当然，也不知道有多少观众，为这种理念的完善与丰富，奉上了自己的联想。
怎样的妆容，可以令怨鬼的形象更恐怖？
怎样的过往，可以令怨鬼的原始动机更不容置驳？
怎样的报复方式，可以让更多观众觉得酣畅淋漓、甚至大快人心？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解。
而现在，这些源自他们的理解，就如同作业本附赠的参考答案一样，被收录在了人烟环中，随着铁彦之法术的发挥，一一显露在了张一氓眼前。
倘或承受了这些怨鬼幻象冲击，就能够在一瞬间，“读”个痛快吧？
然而还不止如此。
双环互击，敲响驱神御鬼之乐的同时，伴奏的红尘环上，也有半轮光华悄然亮起，渗透入了幻影当中，为着原本是虚无缥缈的幻象，增添了数分沉甸甸，却又相当隐晦的“质感”。
虽然这份质感，还没有能够让虚拟的怪物们获得实体，但如果未曾抵抗住这轮精神冲击，被“厉鬼”挠伤了神念，那么潜伏在术式当中的力量，就会在同时爆发，对受术者相应的躯体部位，造成对等的伤害！
——就和强制催眠一样。
然而……这点玄妙，几乎是在发动的瞬间，就给张一氓看清了根底。
局势判断错误的前提下，他用出来的手段越玄奥，转轮王心底就越想笑。
掐准了怨鬼指爪及身、森森鬼气几乎能冻伤人体的瞬间，刚刚表现得痴痴傻傻神游天外的张一氓瞳孔骤凝，身法闪出有入无，反臂一拳撩出！
轰雷般迅猛的重拳，果然是如他预期的一般，命中了猝不及防的铁彦之胸口，砸断了后者数根肋骨，令他口角喷红、整个人倒飞了出去。
然则，同样是未竟全功。
几乎就在发觉到自己中计的同时，铁彦之也果断掐灭了之前寄予厚望的反击进程，将红尘环转动，向张一氓方向释放出了强烈的质能冲击，尽量迟滞其攻势的同时，也将自己反推出去，降低最终所需承受的伤害。
而重击了对方的张一氓，则在命中的同时，感觉到一股难以言表的力量，顺着双方的躯体接触，迅速向自己体内冲了过来，令他的整个胸腔，都酥麻剧痛，仿佛承受了虫蚁噬咬。
那是，名为骨折的阵痛。
气门秘传，感同身受，的的确确是有着将自身痛楚转嫁，反伤加害者的神效——所不同者，较诸当初仅能将约半数伤害转嫁曹少卿的白漱石，铁彦之转嫁到张一氓头上的痛楚，甚至要两倍于己！
谁让人烟环中储存的“痛苦”，实在太多呢？
不过仅此而已的话，原也不足以停下阎君追击他的脚步。
铁彦之的修为远胜白漱石，张一氓的神通，自然也非曹少卿所能及，别说是肋骨折断的痛苦了，就是胸腔真的整个儿粉碎，他也有能耐在几个呼吸中重新长回去！
真正令张一氓都为之迟疑驻足的，乃是一种令他极端熟悉，却终归还是有所不同的感触……
仿佛，有无数个染满血泪的身影，在重拳命中铁彦之的瞬间突然伸手，猛然掣住了自家臂膊，以不容违逆的态度，强硬地向后拖拽，一边拖，还一边用沙哑、带有回音的奇特调子，在自己耳畔声嘶力竭呐喊着：
“无端伤人、两手血腥、不思悔改、得寸进尺、斩草除根、天理不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