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后番外(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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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子里扑棱棱飞过一群鸟儿, 她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此时才有闲暇思考,她一夜未归,阿爹这个眼里没她的自然不会担心, 但阿娘却……

定州城民风开放, 常有小门小户的女郎与汉子看对了眼,直接便去滚了野地。

城外十里外的柏林地随便去溜达一圈,便能惊起无数的野鸳鸯。可她阿娘是受贞静守节的教谕长大, 与别个不同,如今她这彻夜不归,若让阿娘知晓,怕是要心急如焚、以泪洗面了。

可苏令蛮转念一想,正是阿娘太恭顺,此番不回, 她便该知晓女儿的“不可救药”, 不会再强逼着她这也不成, 那也不许了——大约每一个深受管教的儿女都曾经起过这般的心思, 只苏令蛮反抗得,要更猛烈更持久些。

说起来,苏令蛮对她阿娘的感官极为复杂, 每每对上那一张哭脸,她是既恨不得, 又爱不得, 心中无力得很。若说儿女是父母前身的债, 苏令蛮倒觉得,她与阿娘是双方都背了债,现如今被硬绑在一块互相还债。

正耷拉着脑袋胡思乱想间,狼冶轻快的脚步声已然传了过来,苏令蛮抬头:“口信带到了?”

狼冶想到林外乌压压一片人群,以及正中那动不动就哭鼻子的女郎君,忍不住浑身打了个激灵:“带到了,还来了个忒能哭的。”

“我阿娘也来了?”苏令蛮蹙了蹙眉,“可是家丁仆役都来了?”

“可不,阵势摆得极大,说要搜林寻人!”狼冶绕着她兜了一圈:“没想到你这小娘子还有些身份,不过……我看怎么不大像?”

“那你说,我这身份该如何表现才配得?”苏令蛮面无表情的包子脸,让人忍不住想上手捏一捏。

狼冶不自觉抬了抬手,转到半途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如今信物已经带到,其他我可不管了。”

苏令蛮心头烦乱,随口“唔”了声,不知道其中哪里出了岔子。

巧心的本事她清楚得很,若依她安排,与郑妈妈一道必是能瞒住阿娘的,可阿娘如何就知道她来了这间林子还寻到了此处?

现而今这般大的阵仗一摆出来,定州城里必是人人都晓得她苏令蛮彻夜未归,小门小户的女子倒也罢了,可这有头有脸的人家……

虚传些闲话倒也不要紧,她苏令蛮自小便是在嘲笑堆里泡着长大的,可若是再对上阿娘那张苦瓜脸,她委实吃不消。

苏令蛮在这头疼,狼冶看她不答话,自觉无趣,也自顾自回了房。

正午时分,阳光正烈,苏令蛮站不动了,干脆便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麇谷为清微拔疾,苏令蛮没见着人,只看到狼冶进进出出跟个猴似的,便扬手打了声招呼:

“嗳,狼小郎君,情况如何了?”

“居士出马,还有甚搞不定的?”

狼冶见这小娘子面色苍白,心中不忍,便递了个小杌子过去:“我说小娘子你还是回去得好,居士这人心肠硬得很,前年有个小娘子死在面前,他都没肯破了规矩。”

苏令蛮诧异地抬头:“不是说医者父母心么?”

“那也要看这父母偏不偏心的,傻!”狼冶看苏令蛮在小杌子上坐得正正的,摇着头回去了。

馕饼吃完了。

苏令蛮着实饿得慌,只能就着酒小口小口地喝,她都能闻到身上不曾盥洗的臭味,可眼下除了坚持和祈祷麇谷居士少得可怜的一丝怜悯心,她别无他法。

夜色蒙昧,月牙儿躲在厚厚的云层里不肯出来,无星亦无辰,黑黢黢一片。

苏令蛮摩挲着肩,将自己缩成了一团,冷风过境,她转头看看旁边的鸡棚,深觉得她堂堂一个苏府的嫡女活得还真不如一只鸡逍遥快活。

梨花白业已喝完,肚子里早就打起了饥荒,她抬头看了看廊下挂着的萝卜缨,咽了咽口水。

“阿蛮啊阿蛮,不问自取谓之偷,你要真吃了那萝卜缨子,往后麇谷居士给脸色你就不能怼回去了,可千万挺着啊!”

她小声地哼起了歌,试图让自己长在那杌子上。

体温一点一点地降了下去,胡乱戒食、空腹饮酒的后遗症终于出了来,苏令蛮按着肚子,只觉得里面仿佛有把刀子在胡乱搅动,痛得她想学那市井泼妇满地打滚,偏偏自小的教养让她死死地挺住了,咬着牙,任额头冷汗淋淋也不吭一声。

屋漏偏逢连夜雨,林子里刮起了阴风,一阵一阵地从稀疏的篱笆墙往里吹,头顶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越来越大,继而竟有瓢泼之势。

苏令蛮被浇了个透心凉,牙关打起颤来。

疼痛、饥饿、寒冷交织,她渐渐扛不住了,眼皮子耷拉下来,神智开始不清醒,只还记着麇谷居士要考验她的事,“妇人不得进屋”。

“不得……不得进屋……阿蛮,不得进去……”她嗫嚅着,将自己缩成了一团,人渐渐委顿到了地上,濡湿的地面,水渐渐渗进大麾、石青色胡服。

清微睁开眼,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打在窗棱上吵醒了他。麇谷居士凶巴巴的老脸凑了过来,仔细看还能看到面上那一点关切:“感觉如何了?”

狼冶也在一旁掌灯,显然是这两人看护他已久。

清微抬了抬手,动了动脚,发觉每逢阴雨天全身关节处如针锥刺的沉重感没了,身体像泡在暖融融的热水里,他不曾感受过这般的轻松与舒坦,嘴角翘了翘:“好多了。”

狼冶呆了呆,伸手掩住眼睛,只露出一条缝,咋咋呼呼道:“杨郎君,你千万莫再笑了,不然我小狼冶生出龙阳之癖的话,可就对不起地下的阿爹阿娘了。”

麇谷忍不住上来便拍了一掌:“滚一边去!”

“别耽误杨郎君休息!”

清微不由又是掀唇一笑,这一笑,便如满室生花,寒冬亦生出了万万生机。

麇谷这一把年纪的老不羞竟然也看痴了,半晌才赞道:“杨郎君,难怪长安那帮贵女开出万金,只为求你榻上一顾。连老头子我……”

剩下的话被清微的眼神又冻回了嗓子眼,麇谷居士这才发觉自己说了些什么,老脸一红,立刻蹦出了西厢院,径直跑到自己房内:“清微,你这寒疾既除,老头子便不留你了!”

“你还不走?”清微抬目,一双眼如霜雪浸成,冷傲却又清澈见底。

狼冶这才倒退着出了门,走及门槛时还被绊了下,待身影快消失在门口,又探了个头进来:“杨郎君,外头冷,可千万将窗户关实了!”

清微摆摆手,掀被起了身。

“滴答滴答——”急促的雨点声毫无章法,他忽而想起什么,快走几步来到榻前的窗户旁,透过一层砂纸往外看。

外面黑黢黢一片,天低得像一伸手就能捉住,轰隆隆的雷声响彻耳边。

篱笆院里什么都看不清,清微悚然一惊,未多加思考,人已推门跑了出去。狼冶在隔壁听到动静,也追了出来:“杨郎君何事?”

此时清微已经冲到了院里,地势低洼,泥水混杂之处,团着一团完全看不出何物的东西。

狼冶此时才想起了这有趣的小娘子,惊道:“她竟不进来躲躲雨?!”

清微俯身,两只手臂不见遒劲的肌腱,却轻而易举地就将苏令蛮连着湿透了的大麾一起抱了起来,泥水混杂着浸入他薄薄的里衣,清微似毫无知觉地抱着她便往房里走。

苏令蛮迷迷糊糊间,感觉到一团火热靠在身前,不自觉伸手一把就捉了住,怯怯道:“好……好冷……阿,阿娘……”

与她醒时的活蹦乱跳全然不同,此时可怜兮兮得像被抛弃了的家猫。

清微皱着眉,看着纯白松江布里衣上的点点泥印子,到底什么都没说,一把就将其放到了他刚刚躺过的床上,混杂的泥水将干净的床被顿时弄脏了:

“狼冶,再去拿条棉被。”

手顿了顿,又放在她胸口,将裹体的大麾解开,其内的胡服也早就湿透,清微利落地将大麾解开,对着门外头也不回道:“信伯,着热闹你要看多久?”

麇谷居士嘻嘻哈哈地进来:“杨小子,我怎不知你会对小娘子这般关心?”

清微退开两步,“信伯,此人我便放这,至于救还是不救,全在于你。”他已经管得太多了。

苏令蛮闷哼了声,凑近似乎还能听到:“不……不能进去……不……不能进屋……”

麇谷居士的笑僵在了脸上,狼冶提了一床被子进来,闻言摇头:

“这小娘子忒犟,若换了旁人,早就去屋檐躲雨了。”他转头看向麇谷居士,努了努下巴:“居士,你若不救,我可就将她丢出去了。”

“死在外面,好歹还眼不见为净。”

娃娃脸上,是与年龄毫不相符的冷漠。

清微收回视线,俯身将塌旁的幕篱拾起带上,退开一步,朝两人拱了拱手:“此番多谢信伯援手,清微还有要事在身,便先告辞。”

说完,朝麇谷居士一礼,走到门外廊下,从梁旁取了把油纸伞撑开,人已经踏入密集的雨中。

“老头子,你救还是不救?!”

狼冶恶声恶气地道,见麇谷居士不动,便将之前拿了的被子放到窗前的塌上,俯身将苏令蛮囫囵着重新裹住,还未抱动,便扶着腰“哎哟”了一声:

“他妈怎么这么重,老子腰差点给折了!”

“我二姐姐没来,这……便是东望酒楼?”苏覃举目四顾,嗤笑道:“也不怎么样嘛。”

“想必这位客官就是苏府的小郎君?”冯三将巾褡往肩上一搭,站直了身体:“我东望的清酒梨花白不易上头,口感最是清醇,最适合您这样的小郎君。可愿入内一品?”

苏覃视线不自觉往马车里瞥了瞥,丢去一粒碎银子:“走着。”

冯三接过打赏,乐呵呵地引着苏覃往酒楼二楼而去。

苏覃此番是第一回来东望酒楼,往年是年纪小,后来是苏护望子成龙,不许他碰这杯中之物。是以他左看右看,一脸新奇模样。

“上一壶梨花白,并一盘子烧花鸭、一盘子山鸡丁儿、一盘松花小肚儿、一盘子龙须菜,和一盘子蒸熊掌。快些,小爷我饿了。”苏覃也不见怵,径自选了个靠窗的位置落座,甩手啪地一声就丢下一个绣花钱袋子。

冯三眼皮子跳了跳,为难地道:“苏小郎君,这……东望的规矩,一向是有单点单,从没有单独点的。还有这熊掌,需提前一夜用卤汁发好再蒸,蒸亦要两个时辰,现下必是来不及了。”

他指了指中间高台白壁挂屏上高高挂起的一巨幅菜单,规规矩矩的楷书,十行两列二十个菜名,苏覃眯眼看了看,不快地扁起了嘴:

“你是说,只能点那上面的?”

“是,东望一直以来都这么个惯例。”冯三连连点头。

“什么破惯例?敢情今儿个小爷还吃不上自己喜欢的了?你们掌柜的呢?”苏覃拍桌子跳脚,一副耍横样:“让你们掌柜的出来,小爷今儿个还非得评评这个理。”

这时,另一个跑堂杜二自楼梯上来,身后领着三个膀大腰圆的外乡人,满身风雪色,一口的蜀州口音:“听人说这东望有失传已久的浑刀酒,小二,给我们哥几个一人来一壶。”

杜二面带难色,那领头的脾气急,反手便是一个耳刮子,将杜二打蒙了:“怎么,以为爷吃不起你这的酒?”

“几位爷,这浑刀酒之事小的可做不了主,您就莫为难小的了。”杜二瘦不拉几的脸皱成了苦瓜:“掌柜的之前发过话,只有能踏上三楼,才能喝上浑刀酒。”

“三楼?就这?!”领头挖了挖耳朵,手指伸到面前吹了吹,才道:“是那,那什么来着?”

旁边跟班的一人谄媚着道:“老大,这东望酒楼是有这么个规矩,上一个登楼的,还是那墨家的墨如晦,您,您看……今儿个还是算了吧。”虽墨如晦如今年事已高,从朝野退了下来,可当年凭一手奇门遁甲之术帮梁太/祖打下江山之事,整个大梁朝是路人皆知的。

孰料这老大是个混不吝的,大掌往桌上一拍,“哗啦啦——”好端端的一张圆桌立时被劈成了烧火的柴木。

“哪来的狗屁倒灶的规矩?一个破酒楼竟然还敢定这么个这规矩?!老子现在就要喝,让你掌柜的来!”

冯三一看来者不善,呲溜一个转身人便不知道躲到了何处。

二楼本有几个安静喝酒的饕餮,听闻此言顿时怒了。东望酒楼在定州百姓心中的地位,不亚于城守和兵马司,人人谈起来可都是面上带笑心中自豪的。

“哪来的不长眼的狗在这儿乱吠?这东望酒楼的规矩,就是我定州城的规矩,有本事你就上,没本事就缩起来,跳什么脚装什么大尾巴狼呢?”

场面顿时乱了起来。

人群推推搡搡间,苏覃悄悄从窗口探出半个头,冲窗外做了个手势。

东望酒楼之人,除开三个跑堂,一个掌柜和厨下的几个厨师,人实在不算多。

今日又逢大雪,小掌柜大发慈悲,让其中一个跑堂和两个厨师都回家歇息去了,如今整个酒楼就两个跑堂和一个大厨,冯三不见了,唯一个杜二还硬挺着不走,但那三个外乡人手头功夫不弱,几下间已是吃了不少暗亏。

苏令蛮偷溜上来之时,恰看到中间乱成了一团,苏覃躲在一个角落里冲她招手,她见没人注意到她,几个箭步便跑到了苏覃身边。

“嘿,二姐姐,厉害啊,去哪寻来的这三个人?演得够像的啊。”

苏令蛮猛地朝他头上拍了一记:“那哪是我请来的?个个都是练家子!我请来的人还没来,看样子……哎,来了。”

她看着走出楼梯口傻乎乎站着的四人,忍不住掩了掩眼睛——跟那三个摆明车马来寻衅的外乡人相比,她找来的四人实在是太逊了。

所幸他们还晓得记得自身任务,见中间打起来了,干脆一块儿扑了上去,不肖是谁都打了再说,一时间二楼那是鸡飞狗跳,骂声遍野。

苏覃悄悄地朝苏令蛮比了大手指:“二姐姐,这帮搅屎棍本事不错!”

“起开!”苏令蛮拨开他快戳到鼻子的手指,无语凝噎。

不知从酒楼何处出现六个陌生的灰衣人,一水的路人脸,也加入了劝架的范围,没料到被“搅屎棍”和几个打出火气之人勾到,也被卷入了混战。

“住,住手!我们掌柜的来了!”

冯三蹭蹭蹭带着一杏黄袍子的男人上楼,呼哧呼哧大喘着气喊停手。

苏令蛮眼尖地发现这便是她久等不至的刘轩小掌柜,连忙拉拉苏覃的袍子示意,见他不肯动,一脚便狠狠朝苏覃屁股蹬了过去,嘴巴示意道:“去!”而后将小心地自己往屏风后藏了藏。

苏覃被这丧心病狂的一脚踢得跟个皮球一般直接滚了出去,恰好压到了刘轩漆光的牛皮靴上,不由心头惴惴不地抬头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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