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娘整理了思路仔细分说:“我看书生却有不同。但凡家境优渥的,无论本人是否有上进之心,家中亲人是否有敦促上进之意,都不会为了科举连累家中父老妻小生活困顿,科举一生也不会加重亲人负担,自然可以随心所欲些;至于那家境贫寒的,却有许多窘迫之况了。多少寒士是踩着亲眷的血汗才能踏上金銮殿的?”
施禹水奇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寒士一旦入仕,父母妻小俱可随之享用,既如此,于寒士发达之前辛苦些也值得呀。”淑娘看他一眼道:“倘若寒士一生不能中举呢?倘若寒士中举时父母妻小已然劳累到性命不久呢?我却不信你书院中同窗里没有一个是靠着母亲妻子针线缝补供养读书的。”施禹水默然,他认识的同窗里,还真有这样的,而且不止一位。
他摇摇头道:“我那几位同窗虽家境贫寒,不得不以高堂及娘子的针线帮补生活,然学习刻苦,不会始终默默无闻。倒有一位王书生,家中亦是一贫如洗,好容易到县学读书,却不肯好生念书,整日跟在蒋兄身后钻营,倒似蒋兄的跟班,我虽当面不言,心中却鄙他为人,再不肯深交的。”
淑娘沉默一阵,问道:“听你话里的意思,你这位姓王的同窗一直都跟着另一位同窗?”
施禹水点头道:“自然,我入县学后便与他二人同班读,不出几个月蒋兄豪富名声便传扬开来,王书生立刻便跟前跟后了,到如今也有好几年的功夫了。”
淑娘追问:“你说这王书生不好生读书,想必学业上与蒋书生拉开差距了?”施禹水蓦然一惊:“不,并非如此,王兄实则一直与蒋兄形影不离的。娘子如何想到此处?”淑娘微笑:“看来郎君也想到了?”
施禹水点点头,起身在房内来回转圈,越走越快越走越急,蓦地停在淑娘跟前,道:“娘子且说你的看法,我二人印证一下。”淑娘点头道:“这王书生家贫,却能到县学读书,自然不会是蠢顿不堪的人。同窗好友本来关系亲近,只要占了同窗的名,以后便会有些香火情份。王书生已有了这层关系,却要自降身份去做他人眼中的跟班,自然不会毫无所得。历来大户之家都有打赏下人的惯例,王书生跟着蒋书生,只怕得了不少实惠,可解家中困顿之况。”
施禹水道:“娘子所说俱是事实。我曾亲见蒋兄随手买的吃食玩物乃至笔墨纸砚,都会分予王兄。如此看来,王兄并非我以前所以为的趋炎附势之小人。”暗自打算过几日探一探王书生的家世。
淑娘忽然又想起今日已是十八,哥哥娶妻的日期订在二十六,便问丈夫道:“郎君看哪天把地契送过去给爹合适?”施禹水想了好一会才想起来原来说过的话:“既是要送个钗儿给嫂子,不如大礼之后满月会亲时送过去,我也可打发人到官府里把红契办好。”淑娘问道:“红契是什么?我手中不是有地契吗?”
施禹水道:“娘子不知,百姓手中有了田地若遇到周转,常有人互相交接了便罢,不经官府,手中的地契唤作白契。经了官府的都盖有红戳,唤作红契。红契若丢了,官府里有备案,可以补办回来。白契丢了不能补,田地姓甚名谁不得而知了。娘子你的嫁田被人私下买卖,手中又只是白契,找不回来原有的田地了。如今把这十亩中等旱田办红契,也可更安心些。”
淑娘叹气道:“你是做过县令的,这些事情你最熟,我却一丝儿也不懂。”施禹水笑道:“一县之长要管理一地的事务,刑名农政治安样样都要照顾周到,都是养几个幕僚一起做事才照管得过来。至于娘子之见识不止是女子中少有,有时便连我都不曾想到过。”
淑娘略略脸红道:“郎君过奖了。”施禹水见娘子脸红便又凑近前来甜言蜜语动手动脚,淑娘想起在庵里高氏的话便皱眉道:“郎君,今日我与婆婆一起去慈姑庵拜菩萨,婆婆说我当日已立誓要守孝,便须守足了九个月。”施禹水怔住,无精打采地说:“既然如此,还是早些安歇吧。明日我打发人去官府办红契。”两人洗漱了睡下,不约而同地祈祷这几个月尽快过去。
第二天施禹水出门去书院前拿了地契寻了自己所知的一个经纪,托他到县衙办成红契,主家写自己岳父的姓名吴柳。书院散学后恰好蒋书生几人又来约他一起去瓦舍听曲儿,施禹水便想起自己要探探王书生,便建议道:“每次都去同一家听曲儿,虽然是行首,听来听去不也那么几支曲子?不如今日我来做东换一家听点儿新鲜的?”蒋书生便笑道:“彦成兄即有此意,小弟自当听从。”蒋书生出手大方,施禹水成绩最优,几人之中常常做主的便是他二人,见两人都同意了,众人便都道好。
来到西街时,见常去的那家今日仍是门庭若市,斜对面的一家倒是门可罗雀,施禹水道:“不如这家?客人不多,咱们几人今日多叫几个粉头换些花样来听?”众人都应了,来到这家门前,却见其门前牌匾换了一块,上书“西游记”三个大字。施禹水便道:“莫不是新曲子?看来咱们一时兴起来对了。”果真门子领进院子介绍道:“近日京中栏里有个小姐大才,写了一篇传奇文章,发予各处传唱,本县里我家应了排这大戏,今日第一日演呢。几位来的巧。”
蒋书生笑道:“你这人不老实,你家既排了大戏今日演出,怎地还是对家人多?”门子果然苦闷道:“几位官人不知实情,栏里一向都是小姐儿们争艳,今日这大戏却要年小轻便利索的为主,那年纪十七八的都只能装扮了在后面站,哪个小姐肯做这等事?因此客人不肯看……”几人便有了兴趣道:“竟如此别出心裁,这般少客人你家都敢演,看来这大戏当真不俗。”蒋书生大方道:“既这样,我等今日便看这出新戏吧。若果真好看,少不得替你家宣扬宣扬。”
门子便引几人到一处勾栏前排坐下,高筑的楼台其上一处两层楼阁,三面合围,正对座位这面用大幕遮着。几人环顾四周,除了他们这一群六七个人之外,只有几处散着两三个人,加起来也只有十多个人。李立便问道:“上当了不成?才十几个客人,谁家肯开大戏来看?”施禹水道:“略等等。”不一会儿瓦舍伙计前来送茶水点心,蒋书生拉住他问道:“几时开演?”那伙计老老实实回道:“院主说了,酉初二刻开始,约莫戌正二刻结束。不管有几个人看,都是这个时辰开始。客人倘饿了时,我们自有点心送来充饥的。”
李立不安道:“我如今住在城外会通寺,要晚归两个时辰恐怕家母担心,不如我今日还是告辞吧。”蒋书生拉住道:“些许小事何足挂齿。打发人去说一声不行了。”说着便要打发自己书童去送信,施禹水止住道:“只怕李家舅母不认识你,不如这样,你去我家走一遭,告诉一声我今日晚归,顺道请我家那两个仆从到寺里送个信儿,说我收留表弟住一晚。”李立这才应下了。蒋书生又道:“既然这样,索性你再到王兄家中送个信儿,免得王兄老母妻子担心。再回家请祖父母还有爹娘一起来看戏。”书童应了便走。王书生对蒋书生道谢,蒋书生摆手道:“我知王兄之意,些许小事不必挂心。”又对另一位张书生道:“张兄自有从人,小弟便不代劳了。”那张书生笑道:“蒋兄何必打趣,蒋兄莫非不知小弟家中并无亲人等候?”几人便都笑起来。
蒋书生又笑问施禹水道:“原来彦成兄与李兄是亲戚?怪道彦成兄每每都要带着李兄一起。”施禹水道:“蒋兄不知,李兄是愚弟内人舅家表亲。”李立亦在一旁点头。
不久王大拎着一个包袱跑来,对施禹水道:“小的兄弟去会通寺送信儿了。娘子说官人刚病好,如今天已渐渐凉了,怕官人一时不妨再着凉,叫我送两件披风过来。”施禹水道:“回去与娘子说不必担心。”王大方告辞了回去。众人纷纷赞施禹水娘子贤惠体贴。
很快到了酉初二刻,幕布徐徐拉开,只见戏台上一片空空旷旷摆着一块巨石,巨石背后乃是一副巨大的幕布,幕布上绘有一轮红日下海浪翻滚。绘有太阳的部分逐渐西移,这时才看出原来幕布乃是上下两块分开的。不久太阳完全消失,一牙新月冉冉升起,月光皎皎配着下层的海浪翻滚。然后上层的幕布便不停地移动起来,只见那太阳一时高举一时低悬,月亮一时缺一时圆。正当众人眼花缭乱之时,戏台后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幕布前的巨石崩裂,一只猴子跳了出来。
恰好此时蒋书生的家人亦来到此处,看见了猴子从石中跳出的情景,不禁惊叫一声。蒋书生几人被惊到,连忙请几人坐下,一边书童又悄悄递给王书生一个旧包袱低声道:“官人的娘子托小的带件衣服,并要小的转告官人别忘了添衣。”施禹水听见,转头去看时,见那王书生郑重接过包袱,对书童道了谢,随即将包袱置于腿上双手按住,偶尔轻轻抚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