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送出去后不久就到了七月, 州衙吩咐滑州境内各县的县令开始核实治下田地,以备八月收税。知州是一州的最高长官, 但多数时候他只是传达圣命、下达命令。多数工作还要由州衙属官来做。
通判主管的事务是粮运、家田、水利和诉讼, 核实田地这项工作正好在施禹水的职责范围之内, 因此他更忙了,每天早出晚归,鲜少有在家的时候。
淑娘自从丈夫说过“不如不要孩子”的话之后, 自己突然放松了下来,也不再整天紧张吃的喝的有没有什么忌讳。家中现有杏儿跟春花两名孕妇, 淑娘除了跟州衙其他官员的女眷来往之外, 就是看着两名孕妇了。
白县令想起去年的桉子, 派衙役到下马村丈量土地时, 特意吩咐分清马青家的跟马老实家的地。不想衙役去过下马村之后专门来回报了那件桉子的后续:
马老实既死,他婆娘的娘家妈也撺掇过让女儿改嫁。这婆娘自己私下算过一笔精明账:
若是再嫁, 首先儿子不可能被带走,她是舍不得儿子的;
其次,男人是马强杀的, 为了买马强的性命,马强家的田地跟大半屋子都归了自家;若自己改嫁, 这田地跟屋子马家肯定不会再叫落在自己手里;
第三, 自己男人虽然没了, 但有儿子在,男人的兄弟堂兄弟看在侄儿的面上,总能帮着自家孤儿寡母种地收粮, 自己能落个轻闲;而再嫁的人家却未必肯让自己闲着不种地。
有地有房有子,还有人帮着种地。自己只要老老实实地守着儿子长大,就有享不尽的老来福,这婆娘几乎是立刻就下定了决心不改嫁。她把好心来劝自己改嫁的老娘顶了回去,又当着公公婆婆的面赌咒发誓绝不改嫁,要给马老实守一辈子。
公婆觉得儿媳愿意守寡的行为是大好事,在村子里逢人就说儿媳的好。虽然这婆娘性子泼辣、爱占小便宜,但是她肯给死了的男人守一辈子,仍然博得了满堂彩。
马青得知此事之后,又亲自上门,说先前被马老实家占去的一半田地自己就不再要回来了,连田契都送给了马老实的婆娘。
自家还剩下的一半田地,他现在到县学去读书了,也没时间回家种。马强家的地都没了,因他是真正杀了人的,浑家田氏在村里也受尽了冷落。不管是租种别家的田还是找个活计做,都没人愿意用她。
马青一合计,自己认了王氏做干娘,并且还说过要给她养老的话,索性就把这田地租给了田氏去种。也不收她的租子,只要官府收税的时候田氏把该交的粮税给交上,再就是给自己准备些口粮就行了。
当然,田地不多,收的粮交完税之后,也只够田氏婆媳、孩子再加马青的口粮了。没有多余的粮食卖钱,没有甜美的大枣卖出去补贴,王氏只当自己的病以后都没人管了。谁知马青就请了自己结拜的二哥王郎中亲自到下马村来,专门给王氏看病。
当然,看病免费,吃药还是要钱的。马青在县里找了些帮人抄写、写信等的活儿,挣到的钱便用来付王氏的药钱,竟是真的把王氏当做自己的娘一样奉养起来。
就有那好事的人看不惯,背地里说了些马青跟田氏的闲话。说马青一点都不傻,傻的是马强才对。马强帮马青帮到连累自家;为老娘杀人老娘转眼把他卖了;如今马强还在几千里外吃苦,他的老婆孩子娘却都靠着马青活着了。
慢慢地,这传言就传到了田氏一家的耳中。田氏气得哭了一回,跟婆婆说,村里人是不是想叫自己一家子死了才好?
王氏在马青再次回村探望自己时,就开口叫他收回自家的田地,也不要再跟自家来往了。
马青询问原因,王氏就把村里有人传马青跟儿媳的闲话、儿媳心里苦不想活的事说了。
马青要找那传闲话的人理论。王氏劝他说,嘴长在人身上,就是人当面不说了,背地里继续说闲话,谁也管不了不是;再说了,马青真的找人理论不是正好给人借口说他跟儿媳有事?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己一家子还要在村里生活,得过且过吧。
马青并没有听王氏的劝。他去找了里正,托他把自家的地跟屋子卖掉。
马里正自然是大吃一惊:“马青,你为什么卖地?前些时候,你把被马老实家占的地送给他婆娘,我就说你傻。不过我看那孤儿寡母的也可怜,就没拦着你。如今过得好好的,卖地做什么?想是你也听了闲话?”
“你听我一句劝,别把那些闲话放在心里。说闲话的人,那都是自己过得不好也见不得你过得好的。你如今脑子好使了,又认了县里的官还有有名的郎中做兄长,又到县里去读书,眼看着以后要有大出息了。不用把那些不相干的人放在眼里。”
马青却很坚决地要卖地:“我在县里读书已经没有进益了,打算到江南或是京里去,见识见识其他地方的书生。干娘我说过要养她,自然要带着走。田嫂子是干娘的儿媳,贴身照顾干娘的活儿还得田嫂子来,当然也要跟着走。侄儿侄女是干娘的孙子孙女,马强哥不在,他们自然也跟着干娘和田嫂子。”
马里正心里打了一个突突:听他这话,怕是村里的那些传言都是真的吧?他没再拦着,自家出了点银子把马青的地跟屋子都买了下来。
马青回到县里,先在县学里求教授给自己写了一封“外出游学”的信,然后才去跟王郎中告辞。至于王仵作那边,由王郎中转告也就罢了。
他把自己的事情都料理完了,才回到下马村跟王氏说起,托辞是带着几人到马强哥充军的地方去。
田氏一面是觉得在村里抬不起头,一面是挂念丈夫,最先同意;王氏推辞了几次之后,也改口同意了。当然没人想过要问两个孩子的意思。
马青带着王氏一家四人离开了下马村,就此不知所踪了。
白县令听完衙役的回禀,急忙唤来王仵作:“旧年本县做主叫你们兄弟认做三弟的那个马青到外地去了,你怎么不来回本县?”
“回大人作甚?”王仵作感到莫名其妙。
白县令一时语塞,还真是。县里也不是只有一个马青要到外地去,自己也没想着要知道别人的行踪,惦记一个马青做什么?
等施禹水到白马县来查核实田地的事情时,白县令就把这件事当做笑话告诉给施禹水:“大人不知道,下官当时真的是不清楚怎么回事,一听说马青离开白马县了,先就把王仵作斥责了一通。”
施禹水笑了:“马青的那件桉子是白县令任上第一宗大桉,白县令记得清楚些也是应有的。本官当初做了县令遇到的第一个桉子里的人,至今都还记得清清楚楚呢。”
回到州衙,施禹水也把这件事当做笑话说给了淑娘。
淑娘却是猜测过马青很有可能跟自己一样是现代穿越来的,对他这番举动颇有不解。
马青既是穿越的,就算刚来的时候分不清朝代,呆了这几个月就该知道如今正是北宋末年。很快长江以北的地方几乎全部落入金国麾下,他若是不想在金人治下做奴才,当然要提前离开。可他为什么要带走一个病怏怏的老太婆?还不顾闲话带着别人的妻子跟儿子?
她向丈夫问道:“郎君,我记得你跟我说过这个桉子。马青就是被那个杀人的马强嫁祸的人对吧?他当真不记恨马强吗?他是不是用这种办法报复马强?”
“娘子,你为什么觉得马青记恨马强?他可是大度到亲自给马强求情呢。”施禹水觉得淑娘的观点也有点怪怪的。
“他带着马强的娘、浑家、孩子到外地去,遇到的人恐怕会直接把他们当做一家人吧?难道他还会一个个去解释?”淑娘坚持自己的看法。
施禹水一愣:“这个,我没想过。”他沉思了一会儿又笑了,“娘子这想法倒跟那些背后说闲话的村妇一样了。”
淑娘听得丈夫说自己“村妇”,当即白了他一眼,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郎君,这些时候你忙着衙门里的事,天热我也少出门,在家呆着的时候想起一件事。”
“长社离汴京太近了。若是金人围攻汴京,会不会牵连到长社?万一长社真的被波及,咱们家在长社的田地、县里的学堂,这些不是都保不住了?就算以后遇到大水的时候能避得开,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施禹水立刻严肃起来:“我只顾着要躲开死劫,还真的没想过度过死劫之后做什么。不过汴京被破之后,九皇子被扶立为新君了,想必我还可以继续在新朝做官。不过,娘子既然特意提起,是不是已经有什么打算了?”
淑娘点点头:“我是想,我们应该在南边准备一条后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