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知州沉吟一阵,方才施娘子的这番话, 说实在的, 重了点儿。但是,确实不无道理。
他看了一眼面前正在哀求的辛县令。
三十多岁的年纪, 刚刚得中进士出来做官。真正而言还没有正式上任,若是就此背上一个“不仁不义不礼不智”的名声, 可以肯定会前途尽毁。
自己当年中进士的年纪没有入辛县令这般大,但是科举之路也充满了艰辛。又因朝中无人可依, 始终不能执掌一州, 好不容易靠上了三皇子才升迁到渭州来。
同病相怜,陆知州还是替辛县令向淑娘求情了:“施娘子这话说得重了些。男人家随口乱说也是有的,施娘子看在本州的面上, 饶了辛县令这一遭吧。”
淑娘冷笑起来:“男人家随口乱说?陆大人,你这话说的, 好像是在劝吵架的夫妻吧?”
陆知州一怔, 果真是自己一时口误,给这个敏锐的女子抓住了反驳的机会, 他懊恼起来:“施娘子莫怪, 是本州煳涂了。”看来不能和稀泥了,这个姓辛的罚俸吧。
他重新组织了言语:“辛县令,你口出恶言, 轻薄朝廷敕命,本州判你罚俸一年,你可服气?”
辛县令跪下来, 感激涕零:“下官认罚,多谢知州大人恩典。”
陆知州这才微笑着转向淑娘:“施娘子,这般施为你总该满意了吧?”
淑娘面无表情:“我满意不满意都不打紧。”呵呵,姓辛的没有一点自己做错了的表示,那就怪不得自己得理不饶人了。
陆知州心里一个突突:“施娘子这话又是什么意思?”你有完没完?
那边辛孺人大声嚷嚷起来:“你这个不要脸的……就这么一点小事,老是揪着不放有意思吗?”
淑娘的脸“唰”的一下拉了下来。
辛县令这会儿也察觉出来问题了:他得罪的是施孺人,不管知州怎么判决,只要施孺人不松口,这事就不算完。就算这会儿施孺人认了,回头她到京里,照旧可以去告自己。
想清楚此节,他一个箭步冲到辛孺人身边捂住她的嘴,又向淑娘道歉:“施孺人见谅,浑家不识字,粗鄙了些,不是有意辱骂施孺人的。下官替她赔罪了。”
辛孺人被丈夫捂了嘴,只能挣扎着发出“呜呜呜”的声音。
淑娘站起身来走到辛县令面前:“书生读了那么多圣贤书,不说自比圣贤,明事理总是最起码应该做到的。辛大人这个读书人的言行怕要成为天下读书人的耻辱了。”
“你高中进士,不说感念君恩,为国效力,却在妇孺面前作威作福;负了官家赐你进士出身的厚望,可谓不忠;”
“令堂多年辛劳供养你读书,你高中之后却先要纳妾享乐;不顾年迈的老母身边无人侍奉,此谓不孝;”
“我家官人之事,连朝廷都没有定论,你却句句称其触犯国法;不辨是非,一意孤行,此谓愚蠢;”
“你上不能忠心仕君,下不能孝敬高堂,为官又不能明辨是非,有何面目高坐明堂?”
淑娘转向陆知州:“像这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不礼不智的人,连小女子都要唾弃,陆大人还敢叫他做那百姓的父母官?”
满堂寂静。
似乎只过了一瞬,众人慢慢反应过来,辛县令已经浑身瘫软在地上痛哭流涕:“下官是无心之言,无心之言哪……”
辛孺人虽然因为丈夫松开了手而得以解脱,却被淑娘的气势所摄,呆愣在原地。
张主簿翁婿两人都吃惊地看着淑娘:施县令的娘子向来温和,谁知竟是这样厉害的人!
陆知州心里称赞,施娘子好一张利口!许是因为不曾习过辞赋,这番话说得白了些。设若换做饱学之士浓墨重彩地写出来,怕是一篇绝妙好辞。难怪施县令不肯纳妾,只独宠吴氏一人。
他带着对淑娘的欣赏之情开口了:“本州受教了。施娘子请放心,本州这就行文吏部,将辛县令的行径禀明官家。”
淑娘终于带上了笑:“小女子鲁莽,还要多谢知州大人不与小女子计较。”
因为丈夫的事出的太突然,而她至今也没弄清楚到底是因为什么,面上还要维持镇定指挥下人行事,心里早就憋了一肚子的不合时宜。辛县令偏偏又来了一句“纳妾”的话,正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顷刻间就把淑娘满心的火气点爆了。
此番自己所为将辛县令这个流氓彻底钉死,总算把一口郁气发出来。淑娘知道,自己又满血复活,可以上京为丈夫奔走了。
她很快就向知州提出了告辞:“官人无故被带走,小女子忧心似焚,不敢再耽搁时间了。”
陆知州问明淑娘已经将行李物品送上船,便吩咐衙差驾着州衙的马车送施娘子一行前往码头。之后先打发张主簿回安化县,并带回自己叫王县丞暂代县衙事务的公文。
最后才对辛县令摇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辛大人只为一时口舌,致有今日之果。本州行文吏部,辛大人的行至自有吏部各位老大人决定。”
辛县令不顾脸面地放声大哭起来。想也知道县令一职必定要丢了,自己可还一天都没有坐过县衙的大堂……
一行人来到码头,太阳还未落山。
淑娘叫王大送了五两银子谢过衙差,当即命令施水谷启锚出发。
回到船舱,淑娘看到自己住的舱室里床榻上已经铺好了,便疲惫地倒下了。
春花连忙出了舱门,叫来吕江给淑娘诊脉。
吕江把完脉就出了舱室,对跟出来的春花笑着摇头:“大娘子没事,大约这两天心神劳累,体力不支,睡一觉就好了。”
春花还是担心,遂守在淑娘舱室里。
第二天淑娘醒来后只觉神清气爽。
一低头就看见趴在床头小几上的春花:“春花,你没睡?”
春花揉揉眼:“大娘子你醒了?原来吕江说大娘子睡一觉就好了是真的呀。”
淑娘笑了起来:“吕江的医术也只是比不上那些老郎中罢了,你居然这么怀疑?”
春花摆摆手:“大娘子别笑我了,我去打水。”
淑娘忙拉住她:“算了,你这几天一直跟着我忙,昨天晚上又守了一夜,也没睡好。你去叫杏儿小草过来,然后你下去好好睡一觉吧。”
春花也不推辞,照着淑娘的吩咐叫来了杏儿小草。
姐妹两个服侍淑娘梳洗了,小草又去端来粥菜,看淑娘吃了才问道:“看表嫂似乎很高兴,是不是表哥的事有什么转机?”
淑娘摇摇头:“还没有,不过也不能整天死气沉沉的。”
船上无事,十几天后就到了汴京。
淑娘吩咐王大、智清、春花跟着自己留下,其余人先回长社县。等回家安置好了之后,王二再带些银两来汴京。
王二忙说道:“大娘子,不如小的几个先跟大娘子到大理寺去打探一下大官人的情形,这样小的回头带银子来也有数。再给大娘子寻个客栈,小的认认门再回家去?”
淑娘想了想答应了,又叫施水谷先在这里守着船。
王大雇来一乘小轿让淑娘乘了,四个人跟在轿子两旁,往大理寺来。
淑娘不重,两个轿夫轻轻松松抬起就走。一个轿夫多话,便向王大打听几人去大理寺做什么。
王大想到轿夫在京里多年,说不得能听说些大理寺的规矩之类的,就问他:“老哥对京里的情形可熟悉?”
轿夫大言不惭:“别看我年纪轻,我可是从小就在京里长大的。什么事我没听说过?”
王大笑了:“那我向老哥打听一下,这大理寺是告状的地方吗?”
轿夫恍然大悟:“原来你们要去告状的?我教你们个法儿,咱们京里告状呀,该去开封府。开封府包大人,听说过吗?老几辈的人都说,包大人坐开封府的时候,没有断不了的桉子。如今虽然不如那时候,可也还行。”
王大摇了摇头:“我们本来是去外地投亲的,谁知道到了地方儿才听说,亲戚被人给告了,京里大理寺的人把亲戚给带走了。我家夫人没有别的亲戚可以投靠,只好再来京里碰碰运气。”
轿夫这才明白轿子里的也是个官员家的亲戚。不过京里皇亲国戚都有多,官员的亲戚不稀罕,所以他的语气也没什么变化:“怪不得你们要去大理寺呢。这大理寺呀,听说办的都是官告官的桉子。也不拘都是京里的官。开封府就只管京城这块地方的事。”
轿子里的淑娘一边默默地听外面的对话,一边思考到了大理寺该怎样做才能见到丈夫。他如今会不会被关在牢里?有没有动过刑?
正思考中,轿子停了下来,大理寺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