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家齐见县令在自己的反驳下退缩,胆子就大了起来, 也不再以“小人”自居了:“回大人的话, 我纳刘氏确实到衙门里做过记录,刘氏正经也算是明媒正娶进门的。”
施禹水点点头, 吩咐衙役把刘氏带来:“刘氏,今有宋家齐称你是持有纳妾文书的?”
刘氏虽然是被抓来县衙的, 却一副不卑不亢的模样,落落大方地回答:“民妇确实有纳妾文书。”说完又补充了一句, “文书就在夫家民妇的住房里。”
施禹水再度点头:“本县会派人取来文书, 跟县衙记录核对。”
宋家齐看看刘氏,见刘氏对自己略略点头,便大声说道:“县令大人, 孙老头为一己之私诬告小人,如今小人纳刘氏为妾的事也辩解清楚了, 恳请大人为小人做主严惩孙老头!”他指望可以把老不死的岳丈除掉, 就能把刘氏扶正,不用再养着孙氏那个碍眼的了, 因此言辞恳切。
施禹水脸上表情没有丝毫变化:“此事容后再说, 你二人先到一边跪着。王县丞,张主簿,朝廷对于庶民纳妾之事可有规定?”
张主簿跟王县丞都是在堂上一侧旁听的, 两人没想到县令审桉还会点到自己,都愣住了,堂上一时安静了下来。
王县丞很快反应过来, 起身拱手:“回大人的话,朝廷礼仪制度历来止于士人,对庶民则没有专门规定。”
施禹水似笑非笑地看向他:“看来王县丞对朝廷制度还不甚熟悉啊。”他转向张主簿:“张主簿家中妻妾众多,对此可有见解?”
张主簿只是没想到县令会点到自己,却不是一无所知的人。他为了跟自己的先生斗气,几十年来纳了不知道多少妾,对于朝廷在纳妾方面的规定可算是了如指掌了:“回大人的话,朝廷早年间的确有言‘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民’。因此只规定了官员纳妾之事,对于庶民是否纳妾没有加以限制。”
他此刻已经明白了县令的打算,遂将接下来的话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出口:“政和十三年四月二十九,《五礼新仪》成,官家令刊印天下士庶奉行,不奉行者论罪。”言语间又加重了“士庶”两字。
王县丞听了他的话顿时也想起了这一回事,忙补充道:“《五礼新仪》中规定了庶民不许纳妾,有纳妾者按律论罪。”
说完跟张主簿一起向县令欠欠身。
施禹水笑着叫他们坐下,又面色严肃地转向宋家齐、刘氏:“你二人可都听清楚了?”
刘氏脸上再也维持不住那落落大方的样子了,倒是宋家齐还好一些,努力:“县令大人,小人纳妾乃是浑家病重之故,况且当初衙门里也不曾告知小人不准纳妾……”
就算是衙门里有人收了宋家齐的钱给他办下了纳妾文书,那也是六年前,经手人早就不知道换了几茬,现在还怎么可能追究?因此施禹水并不纠结当年:“宋家齐,你一直声称纳妾乃是因为娘子孙氏病重,如今本县已经将宋家上上下下全都带来县衙,你可还坚称孙氏病重卧床不起?”
宋家齐犹豫起来,刘氏瞪他一眼,自己开口分辨起来:“回大人的话,奴家进了宋家门之后,日日在大妇面前侍奉汤药,这哪里做得了假?”
刘氏做了妾之后常以宋家齐娘子的身份行事,自谓身份不同,寻常早已不用“奴家”这等谦称,可如今县令话里话外的说纳妾不合规矩——她却是个能屈能伸的性子,不然当年也不能以下人之身在宋家熬了十年——立刻乖觉地改了过来。
宋家齐素来喜爱刘氏,此刻也顾不得撒谎有当面被拆穿的危险了:“小人就是因为孙氏病重才要纳妾的!”
施禹水冷笑一声,再问他:“孙氏身患何病?请了哪位郎中诊脉用药?为何不告知岳家?”
宋家齐答道:“请的是村里的刘郎中,诊脉说是病在肝腹,容易过人,小人是怕家岳过了病气才不告诉他们的。”
施禹水看看天色,顿了顿吩咐今天先到这里,宋家人分别关押,下人按照男女分开关在男牢女牢。
宋家齐与刘氏都没有反抗,默默地跟着衙役往牢里去了。
施禹水又派了人去请医官,又唤来孙老丈叮嘱他再耐心等候。淑娘已经派了王大过来问他需不需要把晚饭送来衙门了。
还没等他说回后院去吃饭,牢头却来禀告说男牢足够、女牢不足。况且女子中有一位病得起不了身的,不敢就这样丢在牢里。
施禹水只得对王大说道:“你回去把饭送过来吧,告诉娘子一声,衙门这边忙,晚了叫她先睡不用等我。”
王大答应了回去,没多久就带着人送了不少饭菜过来。原来淑娘听王大说了丈夫似乎要连夜问桉,索性连属官们的饭菜也给包了。
施禹水向牢头询问是否可以把病人单独一个牢房安置。
孙老丈本已打算到县令给自己安排的屋子歇息,听到牢头提到“病重的妇人”,担心真是自己女儿,就向县令表示自己要见见这位妇人:“若真是小女,正可跟老朽一处安置,也好叫老朽照顾女儿。”
施禹水见他面色凄切,就叫牢头带孙老丈去女牢。
王县丞跟张主簿都没敢离开,此刻都凑过来恭维他:“不想一介庶民竟如此奸猾,好在县令大人政令娴熟,抓住了那宋家齐的把柄。”
施禹水摇摇头,叫两人陪自己一起吃饭:“若是孙氏当真病重,这一点还真的不能作为把柄了。”
张主簿表示不解:“大人,属下不明白,庶民不准纳妾不是已经明文规定了吗?”
王县丞却叹了口气:“照属下看,大人的意思大约是说,孙氏病重,已经可以按照七出之条休妻了。宋家齐没有休掉身患恶疾的浑家,这一点可以看做是他对浑家重情重义,因此纳妾代行妻职反倒是不得已而为之了。”
施禹水点点头:“王县丞说的不错,只要孙氏当真身患恶疾,孙老丈就是把官司打到官家面前,宋家齐也不会有罪。”
正说着,女牢那边突然喧哗起来。
张主簿叹了口气:“大人,像是女牢在吵闹?莫非那患病的妇人真是孙太公女儿?”
王县丞也跟着叹气:“没想到宋家齐这等刁民还真算是个重情重义之人。”
施禹水皱紧了眉头:自己是听了春梅以及宋家四邻的证言,也因刘郎中说过他觉得诊脉的那位“孙氏”年纪上不像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所以认为孙老丈所告女婿“以妾代妻”是真的,这才决定把宋家人全部抓来县衙的。没想到自己的判断出了问题,这下可怎么收场?
正暗自埋怨孙老丈恐怕真的是年老犯浑时,牢头一头汗地跑了过来:“大人,女牢里关的一个宋家下人,说自己是孙太公女儿、宋家齐正头娘子孙氏,孙太公也认出她是自己女儿。可那刘氏却说孙氏是自家买的下人,有身契放在宋家,不过是跟孙太公之女面貌相似,又凑巧都姓孙罢了。如今正闹得不可开交呢。”
施禹水看看王县丞、张主簿二人,自己心里先放松了许多,既然孙氏没有病重,自己就没有抓错人。他笑着邀请王县丞跟张主簿留下来,跟自己一起连夜升堂:“显见得这件桉子还有不少内情,两位大人可有意继续旁听?”
王县丞当先应承:“属下正要看看大人如何惩治刁民。”
张主簿犹豫了一下也应了:“属下寻常只有值守那天晚归,今天本不是属下值守,要叫人回家里说一声晚些回去。”
施禹水笑着说道:“是本县阻了张大人跟家人团聚,自然是本县派人替你跑这一趟了。”他没有派出衙役,反而叫跟在身边保护的智清去张家通知,顺便连王县丞家也说一声:“然后你也不用过来了。”
智清点点头离开了。
施禹水这才吩咐衙役,将孙老丈、孙氏、刘氏三人带上堂来。
刘氏一到堂上就先发制人,指着孙氏骂她做妖:“大人,这奴才仗着自己样貌肖似主母,又见孙老头年高煳涂,就敢冒充主母起来。还有那孙老头,为了洗脱诬告罪名,居然不分青红皂白就把个奴才充做自家女儿来陷害民妇的夫家。求大人给民妇的丈夫做主!”
孙老丈跟孙氏两人互相搀扶,都哭的一塌煳涂。孙老丈七年来第一次见到女儿,见她被磋磨得老了十岁,心疼得紧。听了刘氏这颠倒黑白的话,气得浑身发抖:“县令大人,这个……这个刁妇满口胡言……”正说着突然栽倒在地。
孙氏哪里还顾得上替自己分辨?扑在孙老丈身上大哭:“爹!”
施禹水也吓了一跳,赶忙叫一个衙役快到后院把吕江叫过来,又叫另一个衙役去请刘郎中,又问医官怎么还没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