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巧唯唯诺诺地应了,站在两人身后, 看着机会上来斟酒。
中途张娘子起身如厕, 淑娘总算找到机会问三巧:“你娘呢?”
主母不在,淑娘又是个认识的, 三巧明显地放松了一些:“吴娘子,奴家娘说, 这么多年一直都在照顾奴家,两个姐姐那里都没顾得上.如今既然奴家跟着大人走了, 她要去两个姐姐家里看看。”
淑娘“哦”了一声, 想起来三巧是姐妹三个的,想问问三巧爹那边的弟弟,忽然又觉得不妥, 便改了口:“也对,都是自己女儿, 不该厚此薄彼。”见三巧只是点头, 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你在这里过得怎样?”
三巧有点茫然地摇摇头:“大人对奴家还挺好的。”
淑娘看看周围知州家的下人都没在跟前,又低声问道:“我听说, 你的嫁妆都给张娘子收走了?”
三巧低下了头:“奴家爹打着官司要把奴家的嫁妆都拿走, 还是大人给奴家留住了不少。奴家只是个做妾的,主母说一声要用,奴家怎能说不?”
淑娘还想再问时, 张娘子已经远远地走过来了,只得打住了:“你在张娘子面前小心些吧,你家大人的官比我家官人大, 我也不敢当着张娘子的面跟你说话。”
三巧主动拿起酒壶再给她添满酒。
张娘子满面春风地走过来:“姐姐都忘了,妹妹跟三丫是同县人士,以前就认识。怎么样,都说了些什么?”
淑娘连连分辨“没说什么”。
张娘子只是不信:“你们原是旧识,大老远的见了,哪能没什么可说的呢?”
淑娘搪塞道:“我舅舅才没了那几年,舅妈带着两个表弟住在寺庙的院子里。正巧三丫她娘也在那里赁房子住,我探望舅母的时候见过她娘几回,刚才也不过是问了一下牛娘子如今在做什么。”
张娘子的讥讽藏在笑容里:“哟,三丫她娘呀?听三丫说,去那个什么地方去了?哎,这地儿就在嘴边上,一时间想不起来了。反正呀,就是去看三丫她两个姐姐,大丫跟二丫去了。”
淑娘听着张娘子丫来丫去的,三巧只是低着头不敢作声,自己也觉得无趣,便岔开了话题:“说这些做什么。妹妹倒是想起来一件事,想要问问姐姐。”
张娘子似笑非笑地,一脸“我就知道你是要维护三丫,我倒要看看你到底能问出个什么花来”的表情:“妹妹只管问。”
淑娘装作没注意到她的脸色:“先前我家官人的族弟回乡办事,回来的时候说起了长社县的新县令,想是知州大人那时候就上京候旨了。长社到渭州只半个月的路,怎么拖了这么久才到渭州来呢?”
张娘子再想不到淑娘问的是这个:“这个啊,官人到汴京之后,官家没有立刻就召见。后来还是官人等不得了,托了人打听,”她看一眼周围的人,“你们都到一边去,叫我跟吴娘子自在说话。”
下人全都退开了,淑娘叫小草也跟大家一起站远些。张娘子这才继续说道:“后来就听说呀,蔡太师不知道怎么惹恼了官家。官家把蔡太师的大儿子叫到宫里问,没成想这做儿子的竟不替自己爹说好话,官家气坏了就把蔡太师给免了职,朝廷里乱了些。”
淑娘恍然大悟:“怪道这么久呢,原来在京里等的时间长了些。”
张娘子笑着点头:“可不是嘛。才等了几天的时候,官人跟我说,不知道是不是需要送一份厚礼给吏部的大人们。我倒是也给预备上了,不过后来没用到。说起来,妹妹跟施县令来渭州不是没多久吗?又不是过年过节,叫下人回去做什么?”
淑娘摇摇头解释起来:“哪里是专门派人回家去?原先不过是要送华州的一个远亲到华阴县,不想华阴县的知县被革了职,求到族弟面前,想坐船回京,族弟却不过就应了。汴京跟长社只有三天水路,已经到了汴京,索性就家去走了一趟。正好族弟的妹子坐了胎,就在长社留了一阵子,知真观的观主生病的那个时节才回来的。”
张娘子奇怪道:“一个革了职的县令,不过是个庶人罢了,有什么推不掉的呢?”
淑娘笑着替施水谷分辨:“想是族弟见到那位县令一朝丢了官,连个船都雇不到,有些恻隐之心罢了。”
张娘子这才点头笑了:“原来是个菩萨心肠的人。”
淑娘心里略略轻松了些,又跟张娘子说起汴京的物价来:“官人下场那年我跟着一起去了,在京里住了几个月,那里吃的喝的用的比家里都贵了好多。”
张娘子深有同感:“我在娘家的时候,爹娘也略说过一点儿各地物价不同的事,不过那时候小,也没什么感觉。嫁了官人之后跟着到各个州,自己当家做主了才知道东西贵贱,可又不能不吃不用。一共呆过三四个州吧,京里东西确实是最贵的。”
总算把这一天安全地混过来了,淑娘在回去的路上只叫累。
小草稍微有些不解:“表嫂,我看你一直都坐着跟知州大人的夫人说话,又没有干活,怎么会累呢?”
淑娘笑着靠在车厢上:“你不知道,张娘子说话一直都话里有话,一不小心就会被她带歪了。还有啊,今天她特意叫过来在席上斟酒的那个,你看见没有?”
小草点点头:“看见了,我在一边听你们话里的意思,那个人表嫂认识?”
淑娘把三巧的身份稍微解释了一下,又说道:“张娘子大约是气知州大人不断地纳妾,就把火发在三巧身上。偏偏因为官司的事,你表哥带三巧到县衙,知州才有机会见到她,然后纳了她。张娘子这是迁怒我了。可惜张娘子是知州的夫人,官比你表哥大,她说话夹枪带棒的,我也是不敢反驳。又怕不小心说错了什么话惹到了她,万一她在知州面前吹吹风,你表哥这个县令就要做得憋屈了。”
小草“哦”了一声:“这确实是累得很。”
淑娘听着这话心里一动,打量了她一下,笑着说道:“小草,你在舅舅家是不是过得不好?”
小草愣了一会儿才醒悟过来,忙掩饰起来:“哪里的话,我爹不肯要我,要不是舅妈养大我,我早就没命了。舅舅舅妈还有姥爷对我都好,姥姥还在的时候对我也很好,在舅舅家怎么会过得不好。”
淑娘见她这样,突然把最初见到她时的那点儿反感全都去了。
那个时候觉得她比杏儿会来事儿,第一感觉就是怕她以后会使心机,但是她的心机并不对亲人使。她从小没娘,有爹等于没爹,舅舅舅妈再是把她当自己女儿养,毕竟不真的是自己女儿,细微之处究竟会有差别。那么她心思细一些、为自己多打算一点儿也是应该的:“不管过的好不好,那些都是过去的事儿了。你现在已经长大了,又定了亲,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小草笑着点头:“表嫂放心吧,我肯定会好好的。”
回到安化县时已经是傍晚了,施禹水叫淑娘几个坐着车回后院,自己到前面衙门里来。王县丞已经回家去了,张主簿在县衙值守,来向施禹水汇报了衙门一天里的事情,顺口就问州衙是不是有什么公事要县令照做?
施禹水笑道:“此番知州相召并非公事,乃是新任知州与本县是旧识,特意邀本县到州衙一聚。”
张主簿满眼羡慕:“县令大人年纪轻轻就有五品知州做旧识,人脉广博,前途可期。”说着又叹气,“属下早年跟先生斗气,白白地荒废了多年。如今虽然中了同进士能够做官,年纪却已经老大了,家中又有众多儿女,恐怕仕途上不能有所寸进了。”
施禹水安慰他:“子女满堂也是福气。”
张主簿不由笑着点头:“要不是为着这一大家子都有个好前程,属下还真是不想再出来做官呢。”
两人略说几句边分开了,施禹水回到后院,淑娘已经吩咐人烧好了水:“郎君,今天人不累心累,洗洗早点睡吧。”
施禹水点点头:“也行,我在前面应付刘知州的时候,就猜着你在后院大约也不好过。”
淑娘听了这话反倒不急着睡了:“郎君跟刘知州谈话不顺利吗?”
施禹水笑了:“也说不上不顺利,就是……怎么说呢,刘知州有一点儿那种‘突然做了我的上官、要端着点架子,但是偏偏我又是之前他作知县时候就结识的、不能让我看出来他端架子’的感觉。”
淑娘把丈夫形容的情形在脑子里模拟了出来,“扑哧”一声就笑出声来:“郎君你说的不错,我都能想得出来当时该是个什么样子了。张娘子吧,以前我就觉得她口不对心。不过当时你跟刘知县平级,她跟我都是托赖官人的福被封七品孺人,也是平级,对着我端不起来架子。现在刘知州是五品,张娘子也水涨船高封了五品宜人,今天她特意借着女使的嘴说了出来。”
施禹水忙问她:“那她给你难堪了?”
淑娘摇摇头:“我倒不至于觉得有多难堪,”想当年她当老师的时候,学生不争气叫家长,不知道面对过多少溺爱孩子丢锅给老师甚至于胡搅蛮缠的家长了,张娘子这一点小小的心思跟那些比,还算不上什么呢。
“只是张娘子把三巧拉出来,当着我的面把她当做下人指使,言语间也指桑骂槐的,像是想借机奚落我?她明着说三巧,我就只当她说的就是三巧,只肯接明面上的话。当然,也可能是张娘子因为知州又纳新人,迁怒与我,所以故意显示显示自己的地位?”
施禹水摇了摇头:“娘子不知道,刘知州也特意跟我提过三巧。说是当时在长社县,我前脚去给罗纬求情,三巧后脚拿着罗纬写给她的休书就去县衙。刘知州说当时他就看上了三巧,很快就把她收了房。不过他做了官之后就已经纳了两个妾,按照朝廷规定不能再纳妾了。所以三巧实实在在的只是以典妾的名义进的县衙后院。”
淑娘忽然想起了三巧的嫁妆:“她是典妾的话,等于一身一毫全是主人家的,那也难怪张娘子能直接拿走她的嫁妆了。她怎么这么傻?牛娘子那么疼女儿,怎么也没拦着?”
施禹水对三巧感观并不好,也不觉得她过得有多惨:“庶民不能纳妾,也就没人能懂这其中的区别。像她这样水性的人,能做一介知州的妾,也是高攀了不少,该知足了。”
淑娘沉默了一下,“水性”这个形容词,叫她不敢再就着这个话题往下说,便提起小草:“路上我问小草才知道,姜娘子不希望她出门,所以这几次义诊小草就没去帮忙。我想着要替她多打算打算,这个孩子真叫人心疼。”
施禹水点点头:“你做主就好。对了,”他告诉给淑娘一个算做好的消息,“刘知州说他跟前任知州交接的时候,前任知州提起过州衙收到一份通缉令,通缉的是杀了蔡太师儿子的凶手的同党。但是那时候知州的调令已经下了,所以就没有把通缉令张贴出来,打算跟新任知州交代下去。没想到刘知州耽搁了一阵才来,所以拖了下来。我一听知道说的是武泽,就问刘知州打算怎么通缉。”
“结果刘知州说,他之所以上任迟了,就是因为蔡太师触怒了官家,朝廷上乱了些,顾不上他这个小小的知州。他在京里候了一阵,知道蔡太师大势已去,而杀他儿子的凶手听说已经在杭州明正典刑。所谓的同党怕是蔡太师给儿子报仇心切胡乱攀咬的,这通缉令不发也罢。”
淑娘笑着问道:“按知州这话的意思,武泽在渭州境内算是没有隐患了?”
施禹水也笑着说:“不错。我看武都头去了这件事对武泽影响不小,加上他被通缉,如今又不得不托庇在道家门下避祸,整个人都没精打采的,叫人难过。希望这个消息能让他好过一点吧。”
淑娘先点点头,春花也能轻松些。想到春花,就想起早上小草陪自己出门,是因为春花连夜给武泽赶制衣物没有睡好,遂笑着告诉给丈夫:“武都头虽然没了,可武泽有了春花,也有个奔头,慢慢都会好起来的。”又提了一句小草似乎看出来春花跟武泽的关系不同寻常了。
施禹水闻言皱起了眉头:“春花跟武泽是定过亲的,可是如今武泽是顶着娘子族弟的名头住在这里,她们两个私下来往难保不叫衙门的人看出来什么。虽然蔡太师倒了,可他权势一时之间也不能散尽,何况照我前生所经历的,蔡太师没多久还能再起复。万一被人看出武泽的真实身份来,总还有些趋炎附势的人想要讨好蔡太师,说不得就有人去告密,还要好生想个法子转圜才是。要不要明着给武泽和春花再定一回亲?”
淑娘摇摇头:“前一次春花定亲,是史大掌柜两口亲自过来做主,千里迢迢的,当时知道的人不少。如今忽然说再给春花定亲,怎么跟众人说?难道说春花前一次的定亲不算?再说了,把武泽算做我娘家的堂弟只是权宜之计,武都头不是叫他要给武家留后吗?日后总要武泽还改回原姓,总不能到时候再说春花订亲的还是武泽不是吴泽吧?”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淑娘把武都头遗命抬出来,施禹水顿时就没了话说:“那娘子可有什么主意?”
淑娘想了想,也摇摇头:“暂时是没有办法了。好在武泽不是说要给武都头守孝三年的?明面上吴泽也是要给知真观主守孝三年的。三年之内不必担心出什么乱子,等三年之后,通缉这件事大概就澹了,而且郎君你也该调离渭州到别处做官了。到时候再给武泽和春花办事吧。”
施禹水无奈地点头:“也只好这么着了。”
第二天,施禹水派了衙役到红嘴村,把宋家齐家的四邻都请了来一一问话。
先时施禹水百般询问,几人都不肯言语。
正无可奈何时,在耳房旁听的孙老丈拄着拐出来,在几人面前跪下,老泪纵横地恳求:“众位乡亲,老朽诺大年纪孤身一人,只得这一个小女还在世,又生死不知。老朽知道你们都是宋家邻居,寻常也多有来往,不求你们告发宋家齐什么,只求你们说说刘氏做妾之前有没有在宋家出入过。老汉求求你们,可怜我这孤老一回吧。”说着就磕起头来。
施禹水忙叫衙役把孙老丈搀扶起来,四邻中有一位有了年纪的,看见这般情形难免动容,等孙老丈被扶下去,就叹了口气说道:“县令大人,不是小人等不肯说,实在是小人等或是自家或是亲眷,典了宋家的田地来种,怕把宋家告倒了连累自家。”
施禹水坐在堂上摇头:“老丈何出此言?便是不能赁宋家的田地,难道不能到孙家凹去赁孙家的地吗?须知宋家如今的田地,可有三成是孙氏嫁妆里带过去的。”
又一个年轻些的听了县令这番话就动了心:若是能帮着孙老丈找回他女儿,别说赁他家的地种不是问题,就是叫他白给自己几亩地,只怕那老头也肯哪。想到此处他顿时不再犹豫:“县令大人,小人说。宋家齐那个妾刘氏其实很小就在宋家做女使了。她以前就常跟宋家其他下人一起出来买东西,小人是见过的。其他邻居有没有见过,小人就不知道了。”
一个人开了口,其他人也就不难开口了,很快施禹水就拿到了“刘氏早早就在宋家,并不是临时结亲”的口供来。他看着供词笑了,吩咐衙役再到红嘴村,这次要把宋家上下全数带来县衙。因为怕宋家狗急跳墙,把智清跟武泽都派了去。
到了日落时分,宋家人都被带回了县衙。
宋家齐被两名衙役揪到了堂上,狼狈地跪在地下:“县令大人为何抓小人?连小人的爹娘都抓了来?”
施禹水吩咐衙役请出孙老丈:“自然为的是令岳告你之事了。”
宋家齐大呼冤枉:“小人前次已经向县令大人说过,家岳年纪大了发疯,先前的县令大人已经断了他诬告之罪。要不是小人爹娘可怜姓孙的老头儿,上一次就能把他关进大牢了!县令大人你如今用这个罪名抓小人,小人不服!小人要到州衙去告!”
施禹水冷笑一声,叫衙役把宋家四邻的供词拿给宋家齐看。
宋家齐心里吃惊,面上不显,嘴里喊冤:“大人拿这种无稽之词就断定小人有罪,小人不服!”
施禹水被他气得笑了起来:“刘氏一个大活人早早就在你家出入,你二人生了情愫,碍于身份不能成亲。你才遵父母之命跟孙氏成亲,成亲一年后把刘氏纳进门做妾,这难道不是事实?本县何曾冤枉了你?”
宋家齐虽然听得县令把事情讲得请出,却因他早已买通小吏把刘氏卖身为奴的记录在县衙销掉,因而一口咬定刘氏就是自己要纳妾时才出现的。至于四邻作证,宋家齐的说法则是:“四邻所说,分明是一个年幼女子。一个人长大成人样貌大改,她们又不是我宋家的人,认错了。”
施禹水大怒之下反倒想出了解决之道:“你既如此说,本县就依了你这话。不过,宋家齐,本县问你,刘氏确实是你正经纳的妾?在县衙里留了记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