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娘一听就笑了:“原来是三巧妹子。”遂向她解释道:“上回你家掌柜去长社,跟他一路的那位是我的表弟。他娶的娘子家中有位幼弟, 就是成娘子你方才说的那位妹妹的郎君了。”
成娘子也笑了起来:“不想奴家家里跟县令大人竟也有些远亲, 真是想不到的缘分呢。”
两个女人虽然只连上了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关系,却还是比先前亲近了些, 彼此间也能说一点儿稍微隐秘的话了。
成娘子遂低声问淑娘道:“奴家听人私底下说,县里新来的县尉娶得那位娘子是在京里做太师的大官的女儿?怎么到这穷乡僻壤的地方来了?”
淑娘想了想似乎没有什么忌讳的, 就跟她说了实话:“那位蔡娘子并不是太师亲生,实是太师夫人娘家那边的远亲, 认做了女儿。”
成娘子吃了一惊, 捂着嘴道:“蔡娘子那样大的派头,我还道见识了大官的女儿的做派呢,原来也是个西贝货。”不过她略有些疑问:“不是亲女儿怎么也有那样多嫁妆?”
她再次压低声音说道:“蔡娘子到这县里三个月, 光是奴家铺子里的珠宝首饰都买了上千不到的银子了,次次都是派女使叫奴家带着上好的到衙门里去。奴家还见过几次西街做衣裳的洪娘子, 也是拿着衣裳料子去县衙, 现选了花色衣料回去做好了再送来。”
淑娘笑着摇头:“再怎么说也是太师府出来的,怎么会没银子使?”她换了个问题:“你家掌柜的这一趟赚了不少, 该在家里歇一阵了吧?”
成娘子叹了口气:“奴家原先也是这样想得。哪知当家的说, 他跑了那么多年一直都有赚头,才想安顿下来开铺子,铺子的生意就没什么起色;等他出门了, 不但生出法子把滞销的珠子卖了大价钱,家里铺子也获利不少,可见他还是该当在外面跑, 不能安定。”
淑娘夸赞道:“家里全凭成娘子一人支撑,可见你的能力。”
成娘子听了夸自己,又叹道:“奴家也是没法子。但凡当家的在家,奴家也松快些。”她跟着说道:“当家的说,他那妹子妹夫成亲半年多了,妹夫也不提出门做生意的事。他这次回来也问过妹夫要不要跟他一同上路,去杭州办货,没成想妹夫不肯,说舍不得娘子。当家的还跟奴家说,妹夫胸无大志,可惜了他父亲留下的诺大家业。奴家却羡慕得紧,当初才成亲时,当家的何尝不是日日缠着奴家不肯出门?”
淑娘便安慰她一阵。
晚间淑娘也不过随口说了一句,施禹水闻得表弟平安,其他人便不在意了。
第二天县衙里却有些事情。
治下比较靠北的一个村子里正派人来禀告,最近村子里来了好几个北边口音的人,衣衫褴褛,既不是做买卖,也不是投亲访友。明明不是做不动活儿的年纪,偏偏要在村子里乞讨。他觉得这些人行踪可疑,像是在哪座山上落草的贼寇来探路的,因此想请县令大人派兵过去。
施禹水听了来人禀报,也觉得有些可疑之处,遂唤乌县尉带两队兵跟来人一起前去。他想了想,跟乌县尉关系并不怎样,还是不要派智清智苦一起去了。
两天后乌县尉将人抓回了县衙。这是他做了官以后第一次带兵,也确实抓到了人,实打实的功劳,因此颇有些扬眉吐气,与先前觉得被人背地里嗤笑的样子大相径庭。
被抓起来的人其实只有五个,一个年纪稍长约莫四十多岁,一对三十来岁的像是夫妻,另有两个十七八岁的双生青年。几个人都被麻绳五花大绑,身上略有些风尘仆仆的样子,倒没什么伤痕。
施禹水命人先把这五个人关进大牢,又为乌县尉备了庆功宴,请了袁县丞、沉主簿作陪。席上,乌县尉大肆吹嘘自己的威风:“本县尉带着大兵一到,那些贼寇就望风而逃。本县尉一声令下,兵士们奋勇向前,终于把他们全部擒获。”
听着这明显的戏词,施禹水也不拆穿,举杯笑问:“不知乌大人可有问出贼寇在何处落草?共有多少人马?可有老弱妇孺?”
乌县尉一下子卡壳了:“这,这本县尉还没来得及问……”
施禹水笑笑:“无妨,等本县开堂审问即可。”
然而审问的结果却出人意料了:这五个人乃是一家五口,姓方,分别是老父、长子长媳、次子三子。一家人世居睦州青溪县,以务农为生。青溪出产一种石头,质地洁白细腻。去年江东大旱,睦州也在旱灾区域内,几乎颗粒无收。村子里的人去县衙求县太爷发救济粮,不想县太爷竟然分派了差役下来,要那种青溪出产的石头,拿来一定数量的石头才能给一点儿救济粮。
一条小溪能有多大?能出多少石头?因而整个村子的人饿死了小半,方老爹的浑家也在饿死之列。她心疼儿子,自己寻到的石头都分给儿子们,拿回来的救济粮也一口不吃,生生地饿死了。方老爹本来也饿得半死了,这时候村子里一个读过几年书的后生方腊站了出来。他写了一张假告示,带着剩余的村民拿着假告示去县里领到了救济粮,分给村民。方老爹捡回了一条命,自此把方腊敬到了天上去。
那方腊开始给村民讲自己创建的一个教派,唤作摩尼教。说些信教者都是一家的话,同时还劝村民们吃素断荤,节省下来的钱财可以帮助老弱的教友,也可以奉献给教派用来购买粮食救济更多的百姓。家里没有饭吃的教友可以跟方腊说,他自会取出教中钱财或者粮食接济。
方老爹一家都入了教派。她的儿媳心眼小,明明跟其他教友一处吃饭,偏偏每次都要偷偷地藏起带回家来慢慢吃。方老爹不能容忍儿媳的行径,告给了方腊。方腊下令将儿媳抓起来,并通知所有教众,三日后一起批判她。大儿子舍不得儿媳,偷偷地回家给自己媳妇报了信儿叫她快逃。儿媳拉着大儿子要一起跑,说方腊是想做大事的,跟着他迟早要吃大亏。
恰好方老爹领着两个小儿子回来,大儿子已经被浑家说动,又苦劝老父和两个弟弟跟自己夫妻一起离开此地,到何处不能讨生活?方老爹想起自己饿得快死时,是大儿子喂自己吃了几口稀粥,自己这才能熬到方腊带回救济粮。到底是父子亲情,于是一家五口收拾了东西连夜往南跑了。之所以往南,是因为皇帝老儿在北边。
施禹水听了这话想起来,自己前世也听说过这回事,盖因方腊起事之后占了好几处州县,闹出来的动静太大,连一心读书的自己也有所耳闻。后来官家派人招安也被拒绝了,花了小一年的功夫才平定下来,把匪首方腊绑到汴京斩首了。
他又细问一番,得知此方腊正是彼方腊。不过方腊起事是在江南,跟岭南相距太远,不会影响到这边来。他稍稍安心,命人把方家五口关进大牢,又召来三位属官,把他们的供词传阅了一下,询问几人有什么想法。
袁县丞在几人中最年长,对皇权最是忠心,很自然地说道:“属下看来,大人应该将这几个匪徒送到州衙治罪,同时上书朝廷派兵围剿匪首。”
乌县尉自觉立了功,此刻便大声道:“大人,属下可以请命到睦州剿灭这帮匪徒!”
沉主簿想了想,没什么可说的,遂摇了摇头。
施禹水沉思一阵:这几个人本是平民,又有些贪生怕死,本来只是人之常情,如今方腊也并未举旗起事。按说可以对他们几个网开一面,可审讯时有不少人听到,如今几位属官也尽知此事。倘若日后方腊事起,万一提起此事来,自己逃不过一个纵放贼寇的罪名。
他叹了口气说道:“也罢,本县对他们的说辞无法证实,又不能置之不理,还是交给知州来处理的好。乌县尉,此事就还交给你去办吧。你将这五人押送州衙,带上这份供词。”
乌县尉喜滋滋地点兵出发了,袁县丞也很快告辞。
沉主簿候人都出去了,才发愁道:“睦州地近杭州,正是南来北往要紧之所。万一真有贼寇,岂不是断了进京的道路?”
施禹水安慰道:“前番你我不是才猜测乌县尉来此有蔡太师的授意吗?即便没有贼寇,进来也不方便入京。如今只做无可奈何罢。”他并没有把淑娘所探得的“乌县尉来岭南纯是蔡娘子撺掇、并非太师授意”的消息告诉沉主簿,此刻正好拿来做借口。
沉主簿果然也点点头:“也罢。”
乌县尉将人送到州衙面见了知州,当面将贼寇交割了,拿了回执来见县令。施禹水见知州在回文上夸赞自己见微知着,不禁苦笑一阵,遂丢开手。
不久进了八月,县衙对于中秋大节早有章程,施禹水也不过吩咐一句照常,自有人前去准备。
这天方老郎中来拜,施禹水见他身后跟着人,便仔细打量,良久笑道:“原来是方郎中从京中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