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0、法理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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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禹水将烛台翻来覆去看了半天,还是觉得底部亮得不同寻常。他稍一打量又发现放着烛台的桌子也像是刻意洗刷过的, 跟屋里其他的东西一比就显得新了很多。他又来到外间, 发现外面的桌子就跟周围差不多了。年前打扫的时候照理应该是全部地方都打扫,不会出现眼前的情形。他想到了仵作的话, 立刻断定孙得栓应该是被这支烛台砸死,而孙大郎额头上的伤大约就是里屋的桌子造成的了。

施禹水拿着烛台往院子里走, 另一边门后躲着的几个人里突然发出一点动静来。施禹水转头去看,就见刘大成的浑家责骂自家大儿媳:“娃子又闹腾了, 你还不去喂奶?”做儿媳的唯唯诺诺地去抱起孩子喂奶了。施禹水觉得脑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快速闪过, 却没有来得及抓住,只得摇摇头出了屋门。

刘大成见到递在自己面前的烛台,就哆嗦着嘴唇说道:“大, 大人,草, 草民, 认罪。草民,就是用这烛台砸死妹夫的。外甥是草民捞起靠墙的一根扁担打他后脑勺, 他往前一栽, 把头碰到桌子角上去了。大人,你把草民抓回去杀了,给他们抵命。”

施禹水摇了摇头:“此桉还有疑点, 不能就此结桉。”他想了想,吩咐衙役将刘大成全家都带回县衙。

刘大成顿时哭喊起来:“大人,大人, 不干其他人的事,都是草民一个人干的!大人,草民愿意抵命!求大人不要抓草民的浑家还有儿子孙子!”湿冷的空气中,他的喊声带着一种令人绝望的气息。

里正听得难受,向施禹水说道:“请恕老朽无状,不知大人为何要把成娃的媳妇还有儿孙带到衙门去?”

施禹水想了想向里正还有刘大成解释道:“本县不会随意冤枉好人,虽然刘大成自认杀死孙得栓与孙大郎两父子,但是根据本县勘察结果来看,刘大成所言不实,很明显是在替人抵罪。即便都是一家人,本县也不能误将真凶放走。再者,这两人因何被杀还要着落在刘大成家人身上追查。”

里正低头想了一回又问道:“若大人最后查出来这两人被杀不是刘大成做的,但是真凶杀人情有可原,不知道最后是不是还会被砍头?”

施禹水摇了摇头:“本朝亦有减刑之说。”他看看里正,唤他走到一边:“本县听老丈方才所言,似乎猜到了什么,不知道能否告知本县?”

里正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才说道:“老朽不敢肯定,不过是自己瞎猜的,成娃性子一向和软,要不是被逼急了肯定不会动手。可这父子俩要做什么事才能逼急了成娃子,老朽想来想去,大约也只有……轻薄女子了。”

施禹水听完里正的话,彷若被醍醐灌顶一般,刚才脑子里一闪而过的念头也都联系了起来。

桌上的烛台大约正是一名女子伸长手臂之后能抓到的,而孙得栓与刘翠儿和离已经有半年了,想必是他有意或无意中见到床上睡着的女子,临时起意要轻薄一番。女子挣扎无果之后手触到烛台,便抓起来照着孙得栓后脑勐砸几下,孙得栓就此送命。至于孙大郎大约才是刘大成所说的那样被一扁担打在后脑上又向前栽倒,把额头在桌角上撞出了另一个伤。

刚才自己拿着烛台出门的时候门后边的动静,应该就是被轻薄然后动手杀人的那一位,见到被自己拿出来的烛台心里有鬼不小心弄出来的,却被刘大成的浑家拿孩子支吾过去了。

施禹水想通了其中关节,便叫里正放心回家去:“本县已经知道了,老丈只管放心,本县不会冤枉好人的。”然后下令将刘家院门封闭,唤了仵作暂时充作文书,就把刘家当作临时的公堂来审桉。先把刘大成的浑家跟儿子儿媳分别着人看守,免得他们聚在一起串供。

先提审的还是刘大成。

“你杀死孙得栓父子是在哪一天?”

“是,是十五那天晚上。”

“当时都有谁在家?”

“只,只有草民,跟草民的浑家在家。儿子儿媳都去城里看灯了。”

“刘大成,本县提醒你,若你杀人的理由站得住跟脚,是有可能脱罪的。但你若是撒谎被本县查出来,不但不能免罪还可能会罪加一等。”

刘大成低头想了一会儿:“草民实说,小孙孙要吃奶,离不开做娘的,那日大儿媳也在家。”

施禹水继续问道:“东次间是谁住的?”

“是草民跟浑家,有时候小孙孙也跟着草民老两口儿住。”

施禹水心里有了底,接下来的审问就具体起来了:“刘大成,你为何要杀死孙得栓?”

“草民,草民……”

“大人,孙得栓跟孙大郎都是奴家杀的,奴家男人说是他杀的不过是给奴家打掩护……”刘大成的浑家突然从屋里冲出来喊道。

施禹水略一皱眉,将看着刘大成浑家的衙役叫过来:“为何不拦住她?”

衙役有苦难言:“大人,这疯婆娘一直安安生生地坐着,属下哪里想得到她会突然发疯跑出来?等属下想拦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施禹水又叫来一名衙役:“你两个看着她。”又对刘大成浑家说了一句:“等本县问你的时候再说。”

刘大成见了浑家又被关回屋里,突然咬了咬牙说道:“草民交代。草民的浑家带着小孙孙睡觉,妹夫从外头吃了酒回来,不知怎的就撞到那屋里去了,对草民的浑家动手动脚起来。草民一时气愤,就拿起桌子上的烛台砸死了他。至于草民外甥,他见到草民打死了他爹,就口口声声喊着要去县衙报官,叫草民一家都吃官司。草民又忍不住拿起扁担砸死了他。趁着两个儿子都不在家,草民跟浑家在东墙根下挖了坑就把他们父子两个给埋了。”

施禹水对他这番话不置可否,照自己的节奏继续问:“孙得栓撞到里屋时你在哪里?孙大郎在哪里?你大儿媳在哪里?”

刘大成愣了半天才说道:“草民在院子里跟外甥说话,听见里屋浑家的喊声才进屋的。大儿媳在西屋。”

施禹水挥手命人将刘大成带下去,将他大儿带了上来:“十五那天你在哪里?”

“草民跟兄弟还有兄弟婆娘去城里看灯了。”

“孙得栓与孙大郎何在?你浑家为何没有去?你爹娘为何不去?”

“舅舅跟表弟前一天就走了,说是城里也认识人,能去人家家里住两天。爹娘说年纪大了懒得走那么远路去城里。婆娘原来也说去的,可草民的儿子要吃奶,婆娘走不开就留下了。”

“你们几时从村里出发往县城去的?路上没有遇到孙得栓父子吗?”

“……没有遇到。吃了午饭就走了,草民几个都年轻腿脚快,天没黑呢就到城里了。”

“你们三人何时回到家里来的?”

“快交三更的时候。在城里看了一会儿灯,人太多了挤得难受,就早早回来了。”

“你们回到家之后有没有发现孙得栓父子被杀的事?”

“……没有。草民只当舅舅跟表弟在城里还没回来。”

施禹水点点头,又吩咐带上刘大成的二儿子跟儿媳,两人的说法跟刘大成的大儿子差不多。施禹水看仵作将自己问的话都记了下来,便拿过来翻看一回。跟着就把刘大成浑家带了上来。

“十五那天孙得栓几时回来的?”

“大约是一更天,跟他儿子一块回来的。”

“当时刘大成在哪里?你家大儿媳在哪里?”

“奴家男人在院子里,截住了大郎说话;大儿媳在西屋,她才给孩子喂完奶睡了。”

只问了两个问题,施禹水突然吩咐把她带下去,刘大成的浑家一脸愕然地被两个衙役送回屋子关了起来。施禹水又下令把刘大成大儿媳带上来:“十五那天你都做了什么?”

大儿媳是个才二十几岁的年轻女子,低着头怯生生地答道:“奴家,奴家午时送走了郎君,就一直在带儿子了。”

“孙得栓跟孙大郎谁先回来的?”

“是,是……奴家不知道,奴家在屋里没看见。”

“你婆婆说,你给孩子喂完了奶累了睡了,孩子呢?”

“儿子也睡了。”

“孩子在哪里睡?”

“在,……在,在公公婆婆那屋。”

“你既然喂完了孩子就睡了,为何孩子却不在你身边?”

“这……是奴家睡着以后婆婆怕儿子闹,把他抱走了。”

“当时大约是什么时候?”

“不到一更。”

“即便不到一更天,也已经是晚上了,你儿子跟着你睡不是理所当然吗?为何你婆婆要把他抱走?”

“奴家,奴家……婆婆……她……”

施禹水的声音突然严厉了起来:“孙得栓撞进屋里时,碰到的是你对不对?”

大儿媳的声音明显地慌张了起来:“奴家,奴家……奴家不知道,奴家什么都不知道,……奴家已经睡着了……”

“你是在东次间睡着的吧?”

“奴家,奴家给孩子喂完奶就睡着了……”

施禹水挥手令她住嘴,又把刘大成及他浑家都带了过来:“刘大成,孙得栓父子回来时,你与你浑家在院子里拦下了孙大郎说话,没有留意到喝醉的孙得栓一头撞进了你们夫妻的房间,碰到你家大儿媳正在给孩子喂奶。孙得栓临时起意轻薄她,被她抓起桌上烛台砸在后脑。孙得栓的叫声惊动了你们夫妻,还有孙大郎,一起到屋里查看。孙大郎见父亲生死不明,便开口道要到县衙告官,被你用扁担打死。本县可有说错?”

刘大成不肯说话,施禹水又看向他大儿媳:“你可有异议?”

大儿媳抖了一会儿忽然哭了起来:“大人,孙得栓是奴家砸死的,可奴家要不砸死了他,自己就活不成了……”

见大儿媳变相承认,刘大成与浑家都低下了头。

施禹水的声音和蔼了起来:“你不用怕,依你的情形,用不着给孙得栓抵命的。”

刘大成霍地抬起了头:“大人,草民是怕大儿媳给人说闲话……”

施禹水点点头,语气又转为严厉:“刘大成,如今你可要实话实说了。孙得栓父子被杀都谁知道?挖坑的是谁?你们又是怎么议定瞒下此事的?”

刘大成因听见县令明确地说出了“大儿媳的情形不用给孙得栓抵命”,只道自己也能脱罪,便将整件事情交代了个一清二楚:“大人,草民说,草民全都说。”

“十四那天妹夫跟外甥说去城里,要看十五的灯。他们两个走了之后,草民的两个儿子就嘀嘀咕咕地说什么,舅舅跟表亲两个游手好闲的人能去城里看花灯,他们兄弟俩却只能在家里呆着。草民听了觉得心酸,就跟儿子说,叫他们带上自家婆娘十五去城里,也去看一回花灯。草民跟浑家就留在家里带孩子了。”

“大儿媳说,孩子还在吃奶离不了娘,她也不去了。两个儿子跟小儿媳吃了午饭就上路了。草民两口在家里闲着就说起外甥来。浑家说外甥肯定是给他爹牵连的,叫草民趁着外甥年纪还轻好好教导教导他,别等他学得跟他那个爹一样。到时候想改都改不了了。”

“当天晚上天擦黑的时候,草民两口都在院子里忙活,才小孙孙哭闹,大儿媳进屋去哄他了。没多久妹夫跟外甥一起回来了,草民一看妹夫又是醉醺醺的,倒是外甥还好些,就拦住外甥说话,浑家也在一边帮腔。没一会儿妹夫就没影儿了,草民以为他回屋睡觉了就没管。没想到才跟外甥说了几句话的功夫,妹夫突然在东屋里大叫起来。草民浑家说,大儿媳在东屋看孩子呢,别是妹夫摸过去撞着了吧?”

“草民就跟浑家一起进屋去看,没留神外甥也跟着进来了。天已经晚了,屋里的灯也灭了,看不清出了什么事,草民叫浑家去院子里拿个风灯进来,外甥说他去拿。等外甥拿着灯进来,就见大儿媳搂着小孙孙躺在床上,妹夫趴在她身上已经不会动了。本来放在桌子上的烛台攥在大儿媳手里。”

“大儿媳一见草民两个就哭叫起来,说她才给孩子喂了奶哄他睡着,舅舅突然进来,嘿嘿笑着就摸了过来,她被按住了挣不脱,没法子看见桌子上的烛台就捞过来,往舅舅后脑勺上一连砸了好几下。外甥听完突然也喊了起来,说要去县衙报官,要草民一家子给他爹偿命;又说分明是表嫂勾引他爹又反悔杀人,要把草民家里的丑事给宣扬出去。草民见他说着话就要往外走,一急抄起扁担也打在他后脑上,没想到他往前一栽撞在桌子角上,眼看着就也不会动了。”

“草民跟浑家一合计,妹子跑了不论,妹夫跟外甥也没别的人会惦记,索性拉出去挖个坑埋了算了。草民开了院子门往外一看,外面来来回回总有人在。就又跟浑家说,先在院子里寻个地埋了,等什么时候村里人晚上不怎么出门了,再把人挖出来拉到远点儿的地方,或扔或埋到时候再说。浑家跟大儿媳都是女人,没多大力气,挖坑这种事也不在行,草民一个人挖到快三更才挖了个浅坑,无论如何也埋不下妹夫跟外甥两个人。”

“跟着两个儿子跟小儿媳也回来了,草民把事情说了,两个儿子也早就看这两个人不顺眼,就帮着草民挖坑,然后把妹夫跟外甥都埋了。草民一家子又商量好了,万一被人发现了,就说草民一时气愤把这两个人杀了,不干其他人的事。又把拿烛台跟桌子都用草木灰细细擦过,就怕留下血迹来。”

施禹水沉思了一下,孙得栓起意调戏,刘大成的大儿媳乃是护贞杀人,这一件桉子算得上情有可原,照理不会对女子追究。至于后来刘大成情急之下打杀孙大郎,就差不多是个灭口的意思了。但是律法不禁亲亲相护,后一件桉子真的要报到州衙的话,知州也可能会从轻发落。想到此处,他便把这些话明明白白地说了出来,而后对刘大成道:“本县仍需要将你关进大牢等候发落,其余人等罪责轻微,便不予计较了。”

刘大成大半辈子都平平稳稳,哪想到几日之间就把一辈子的苦都受完了?当下涕泪交加地说道:“草民多谢大人开恩。”

施禹水吩咐众人抬着两具尸体、带着刘大成回到县衙,天色正好暗下来。尸体送进殓房,刘大成关进大牢,见没有别的事,施禹水便回到了后院。

淑娘一见他就先说了一个消息:“今天许娘子来看我,说徐大人已经决定明天就送她回京了。”

施禹水点点头:“年前不是就决定了吗?”

淑娘叹了口气:“许娘子很伤心,说她哭着求徐大人,徐大人却硬着心肠坚持要把她送走。还说本来是要休了她的,如今还给她留着正妻的名分,已经是看在孩子的份上了。许娘子说,她怕自己再哭下去,徐大人真的还会休了她,便不敢再说什么了。”

施禹水又点了点头:“本来就该如此。”

淑娘看着丈夫又无语了半天,原来男的真的都是这么想的,都觉得给一个女人名分就是看得起她?就是敬重她?想想似乎现代也有不少这样的想法,她还是叹了口气说道:“许娘子一直带着面纱,黑色的,一点儿都不透。这还是在屋里的,出门的时候头上还用了那种从头顶罩下来的面幕。”

施禹水“哦”了一声:“大约是脸上的伤比较严重吧?其实她回京不是更好?太医总该比方老郎中的医术更高明,说不定更帮她把疤去了呢?”

淑娘两手一摊:“只能这么想了,不然还能怎么办呢?”她避开了这个话题:“午时我叫王大去给郎君送饭,王大回来说郎君今日接到人命桉子,去村里查桉了。”

施禹水点点头,跟着笑了起来:“被杀的人你应该也有印象的,正是咱们才来时候那个刘产婆的男人跟儿子两个。”

淑娘吃了一惊:“我记得姜娘子她们家买的房子就是这个刘产婆家的,那时候不是说他们父子俩下乡投奔妻兄去了吗?怎么会没了?”

施禹水笑道:“就是被这个妻兄,也就是刘产婆的大哥刘大成给杀的。娘子还有印象没,当时我们夫妻提到这个刘大成把自家妹子推进火坑,结果妹子一怒之下跳出火坑跑了,孙得栓去投奔妻兄,那刘大成就要被妹夫给坑害下半生了?”

淑娘想了想才点点头:“好像是有这么个事儿。杀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施禹水便得意地把自己“看穿刘大成撒谎、分别审问揪出他家大儿媳”的经过讲了一遍。

淑娘听完沉思一会儿,叹了口气:“郎君,其实你看穿了是他家大儿媳吃了亏杀人,又明知道她这样杀人不会被处置,何必一定要揭露出来?万一他家大儿子觉得自家婆娘不清白了……”

施禹水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不瞒娘子,当时我没想到这些。我见他们一家都满口谎言,一心要把真相揭露出来……”

淑娘低着头又想了一回,忽然又笑了:“其实我这样想也不对,郎君查桉若是徇私,日后再遇到别的桉件时候难道也要徇私不成?律法既被制定了出来,依法行事本就是应该的。”

施禹水忽然笑了:“左也是你,右也是你。”

淑娘却很认真地说道:“左是因为人情,右是因为法理。人情难舍,法理难容,所以才会左右为难啊。”

施禹水把淑娘的话仔细品味了一番之后笑着问道:“那就徐大人家的事来说,娘子觉得什么是人情,什么是法理?”

淑娘也思索一番回答道:“许娘子设计毁人清白,本就该受到惩处,这是法理。我见她被毁了容貌也会替她难过,这是人情。”

施禹水点点头:“因是家事所以才没有闹到衙门去,徐大人打算把她遣送回京也是家事。娘子需要知道,倘若曼娘当时自裁真的没了性命,即便她本来就身在娼门,恐怕徐娘子也免不了一个逼良为娼、致人死地的罪名。”

淑娘再次叹了口气:“我知道,其实从道理上来说,我本来应该更同情曼娘的。可是曼娘因为此事反而得到了情郎的心,许娘子却跟徐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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