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禹水向他确认道:“何伯,那之后确实再也没有见过何伟?一点消息都没有得到过?”
何伯哽咽着点点头:“草民知道两个儿子把天赐仍在城外, 问清了地点就出城去找了, 根本没见人影。草民见那附近有一所大宅院,就厚着脸皮去敲门问有没有见过这样一个少年。开门的人跟草民说, 院子只是个别院,不是天天都有人住, 他是奉命看守院子的,没人来就不开门, 确实没有见过。”
施禹水沉吟一阵, 将何伯带来的盒子推回去:“老丈如此伤心,这首饰就暂时不要打了,回去好好歇息几天吧。”
何伯接过来抱在怀里:“大人, 草民能不能见见天赐?”
施禹水想了想就同意了:“也好,本县着人带你过去。”他叫来门口的衙役吩咐道:“带何伯去找仵作安排认尸。”衙役领命带着何伯走了。
过了一阵何伯抹着泪回来:“大人, 他左边胸口有一点黑痣, 正是天赐。”施禹水安慰几句,打发衙役送他出了县衙。
他身后仵作也跟了过来:“大人, 属下给这尸格填上名字何伟?”
施禹水点了点头:“既然确认了, 就添名字吧。”如今确定了死者身份,只剩下追查他十年间的踪迹,而后顺藤摸瓜查清死因了。
又一个衙役进来禀报:“大人, 门外来了一对老人,说是找县令家的二管家谈什么定亲的事。”
施禹水皱起眉头:“找王二?定亲?本县家中最近只有族弟即将定亲呀……哦,本县知道了, 这事私事,叫他们走县衙后门进去吧。”
后院淑娘很快也得到了禀报:“春花,夏桑的爹娘来了,你叫夏桑到后院去见他们。还有,我就不见了。叫王二两口去招待,跟他们商议定亲的流程。”有县令的管家夫妻出面,已经算是高规格接待了。
毕竟是在县衙后院,媒婆的办事效率很高,很快就拿着双方同意定亲的书笺来到衙门备桉了,施禹水叫衙役直接带媒婆去找庞主簿备桉了。他正在接待方老郎中:“方老丈还是来问医学堂的吧?”
方老郎中摇了摇头:“大人,二十几年前老夫的父亲还在世,老夫跟着他给人看诊,有一对年轻夫妇带着一个一岁左右的婴儿到医馆就诊过,老夫记得那个婴儿,先父说的就是求子心切吃错了药,结果孩子胎里就带了病,也是双腿残疾加天阉的。女人的身体也因为这药坏了,以后恐怕不能再生了。昨天差人问到医馆时说的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人,老夫一时没想起来二十多年前的事。昨天晚上忽然想到了,算一算年纪应该差不多就是大人说的这个人,所以特意来向大人说一声。”
施禹水想了想,问道:“老丈在县里生活了多年,可知那对夫妇是否县里的人?”
方老郎中摇了摇头:“本地人住在城里的话,因为常跟衙门里的人打交道,所以多多少少都能说一点官话的。老夫记得那对夫妇却是不会说官话的,似乎还争执了几句住店多少钱之类的,后来说要连夜赶回村里去。不过到底是哪个村子,年代隔得太远,老夫实在是想不起来了。”
施禹水还是道了谢,然后又说道:“本县已经派人下乡宣传县学以及医学堂的事情了,想必很快就会有回应。等辖内郎中、药铺并产婆都登记完毕之后,本县再请老丈过来安排他们进修事宜。”
方老郎中告辞去了。
施禹水看看时近中午,就打算回后院吃饭。恰好王二送走了夏桑的爹娘跟媒婆,叫自己浑家跟淑娘回话,自己来找施禹水了:“大人,这个夏桑的爹娘啊,比咱们在长社县里时招弟她娘还狠心。”
施禹水看王二已经能自如地说起招弟,便笑着问他为何这么说。
王二一边摇头叹息一边说道:“那对父母一见了夏娘子先是一顿骂,小的在一边听到好像是什么‘梅家的工钱那么高赏银又多,就是打你两巴掌又怎么了?’还有什么‘本来你妹子没了还赚回来二十两银子,想着你还有三年工钱可拿就给你弟弟买了……,现在你突然说要嫁人,以后叫你弟弟喝风啊?’还一个劲地追问是不是县令大人占了她的身子要纳她做妾什么的。小的听着实在不像话,就叫浑家把她带到旁边屋里去,小的亲自跟他们分说。”
施禹水半是叹息半是恼怒地问道:“你是怎么分说的?”
王二想了想:“小的说,夏娘子因为在公堂上向着梅四夫人说话,要被梅四官人打死,结果四夫人也不帮着她。幸好大人念着她的话与桉件有利所以要给她赎身,不然你们这会儿连这个女儿也没了。然后那对夫妇就开始转骂梅家了。后来小的说到夏娘子出嫁不用娘家出嫁妆的事,两个人还不要脸的问聘礼怎么算……小的忍了又忍,到底还是劝他们有这功夫还是去找梅家吧。一个女儿被他们家送出去丢了命,一个女儿被他们家只身赶出门没有带走一个钱。小的就见这两个人听了这话眼都亮了,接着媒婆来要八字什么的就很顺利了。”
施禹水摇着头:“无知愚民。”不过他还是夸了王二做得好,两人一路回了后院。
淑娘除了也提了几句夏桑的亲事之外,说的更多的却是吕家的事:“姜嫂子今天来跟我说,他们家搬来才几天功夫,就什么事情都处理妥当了。”
施禹水吃着饭随口道:“我就说这两天没在院子里见着见吕壮带着他大小子。他们家搬走了?”
淑娘笑了:“郎君,你衙门里太忙了吧?吕家前两天就开始搬了,昨天搬完,今天去找铺面居然一找就找到了,姜嫂子还说是真阳县的风水与他们家不利呢。”
施禹水停住了碗筷:“我记得智清回来之后吕家才开始找房子的吧?好像还是刘产婆她男人家的房子?怎么这么快连铺面都找好了?”
淑娘道:“我也是这个话,就问了姜嫂子。姜嫂子说,要不说是赶巧了呢。她男人一搬完家就说要找个小点的铺面把饭铺重新开起来,才隔了两条街的地方就有一家铺面挂了个牌子,说是生意难做要收摊回乡下去,不过不舍得铺面,要租出去吃佣金。据主家说原先也是租给人家开饭铺的,后来人家发了财嫌岭南偏远,往杭州还是汴州去了。他们自家眼馋就也跟着开了饭铺,谁知手艺不精总是赔本。姜嫂子也过去看了,铺面不大,不过只有她男人跟公公两个人照顾店里的话就足够了。”
施禹水笑了:“哦???蚕胤吹故撬?羌业姆缢?Φ亓耍俊?br>
淑娘跟着笑起来:“反正姜嫂子是这么说的。对了,她说方老郎中请人传了话,叫吕河天天去方家医馆里跟着他学,若是天晚了回不来就住在医馆里,有屋子给他住。”
施禹水想了想问道:“吕家的是不是带着吕江住在后面的?”
淑娘点点头:“对,是我提议叫吕江跟着姜嫂子住县衙的,免得他小孩子家天天跑那么远到县学读书。”
“回头下乡宣传的人回来,估计能收上几个学生,就算科举的没几个,开蒙的总不会少。我估计九月中蒙学堂大概能够准时开课,你记得跟吕家的说一声,叫吕江先跟着开蒙。别忘了交代她叫儿子好好认字,我隔几天就要查一次功课的。”
淑娘自然答应了,又问他有没有人能参加科举的,施禹水答道:“有一个姓苗的书生,我详细问过了,他学的应该还算扎实,就是一到陌生的地方会有点紧张,影响发挥。等我想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就好了。”
淑娘不由想起自己来。读书的时候自己也觉得什么都记住了,可是一上考场就大脑一片空白。幸好高考的时候分到自己学校考试,监考的也是学校的老师,所以没那么紧张,这才顺利的考上了师范。毕业后当了老师,看着那帮子学生坐在底下考试,才觉得自己还是学生的时候也是这个傻样子。
她试探地说:“郎君,我倒有个想法……”
施禹水吃饱了有点倦怠,就躺在床上懒洋洋地问:“什么想法?”
淑娘支吾了一阵一咬牙说道:“我觉得你说的这个苗书生可能是一种心理作祟,郎君不是说蒙学堂肯定能开的起来吗?不如定期给蒙学堂考试,然后叫苗书生去监考……”
施禹水一下子来了精神:“叫苗书生去监考?”他不由地在脑子里合计起这个办法来,越想越觉得可行:“行,回头我就叫苗书生试试去。”
他笑着招手:“娘子你来陪我躺着。”
淑娘不明所以地走过来在他身边躺下,问道:“郎君你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施禹水一个翻身:“娘子这么聪明伶俐,为夫好好奖励奖励你。”
说完对着淑娘的脸就亲了下去……
当天晚上,智苦看见一个人进了梅家后门,过了小半个时辰才出来。他心里一动,装作巡逻的样子不动声色地跟着这个人,却见他往城门的方向去了。
智苦一路跟随,却一直没能看到他的正脸,远远地看着城门就要关上了。这个人突然跑起来,这时才看出他有点长短脚的感觉,最后他赶在城门彻底关闭之前出了城。
智苦只好跟守门的士兵门说笑几句,继续巡逻去了。
第二天上午,往南山附近的村寨去的熊金壮先带人回来了:“大人,有一个叫麻寨的,寨子里的人说的话小的都听不懂,也没人愿意理小的。除了麻寨之外其他两个村子都挺好说话,一个村子里有赤脚郎中,另一个村子里有产婆,两个人都说三天之内肯定会来县衙登记。麻寨小的实在是没法子了。”
施禹水问跟他同行的人:“麻寨的人说的话你们也没人能听懂吗?”
几个人都摇摇头。
施禹水略一想就有了主意:“南山是不是有个圣寿寺?”
熊金壮答道:“圣寿寺虽然建在南山上,不过它是真阳县的呀。”
施禹水笑着说道:“本县知道,你们辛苦了,回去休息吧。麻寨的事本县会另外派人去办的。”
熊金壮带人离开之后,施禹水派人把智清跟王二找来:“南山附近有个寨子,寨子里的人说的方言,外面没人能听懂。你们两个去南山圣寿寺,我觉得寺里应该有僧人会讲麻寨方言。智清你先出面请一个僧人帮你们跟麻寨沟通,王二你负责向和尚说明这是好事。若是僧人推拒,你们再去真阳县求见黄县令,请他下一份公文派一个僧人帮忙,然后王二你顺便问一下拐子夫妇的桉子。”
两个人领命去了。
下午的时候,去往西北方向的羊德贵也带人回来了,他本来只带了两个士兵跟一个宣传的贫民。现在两个士兵扭着一对夫妻,他自己揪着的人看上去像是这对夫妻的孩子。另外还有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跟一名白头发的老人。
羊德贵先指着三十多岁的中年人说道:“大人,这个人说他记得邻居家二十多年前生了一个儿子,一岁了还没学会走路,两口子抱着孩子上城里来看郎中,回去的时候孩子却没了。”又指指被士兵看着的夫妻:“就是这两口子。”又介绍了自己拉着的是两口子的儿子。
那名白发老人自上前行礼:“老朽是石灰铺的里正,参见县令大人。”
施禹水见眼前一片混乱,便吩咐道:“德贵你不用着急,来人!看住这三个人。”几个衙役应声进来讲那对夫妻跟儿子看押起来,又有人来拉中年人,被他急切地摆手否认:“我是告发他们的良民哪。”
施禹水又请里正坐下,正要先问中年人:“你把自己知道的都说说。”羊德贵却抢先说道:“大人,小的才说了有个人双腿天生带疾,这个人就说他见过,别的小的都没来得及说呢。”施禹水点点头叫他家去休息,又示意中年人说。
中年人没有被衙役抓住,站在屋里侃侃而谈:“草民二十多年前的时候才不到十岁,天天在村子里疯玩。跟他们家隔壁邻居住着,这两口子成亲的时候还没我呢,一直没孩子。也不知道从哪弄了个偏房吃了,说是包生儿子的,结果后来真有孩子了。他们家儿子出生的时候,还请客了呢,这事村里的人都记得。那孩子生得也出奇,从小就不哭不闹,渴了饿了会喊,尿了疴了会叫,谁逗都笑。村里谁见了都夸这孩子天生的聪明,将来一定能做大官。”
“他们家院子里种了一棵枣树,草民常爬到枣树上揪枣子吃。有一次就在树上看见这两口子在院子里逗孩子学走路,结果那孩子笨的怎么也站不起来。后来草民就在树上笑,说他们家这孩子啊,可能就是个瘸子,朝廷是不要瘸子做官的。”
“然后这个男人就从地上捡了一块石头来砸我,大人你看,我脑袋上现在还有个疤呢。我一生气,就出去跟人家说了他家孩子学不会走路的事,后来村里的人再见着他们就开始有事没事的问学会走路了没。到那孩子一岁生日过了还没学会走路。结果村里的郎中就主动找上门劝他们去城里看看。他们就抱着孩子去了呗,隔了三天才回来,孩子不见了。”
他指着两口现在的儿子说:“大人你看这个孩子,跟他们两口一点都不像吧?他们俩把自己家的孩子扔了,隔了几年都没有再生孩子,就出去了一年,回来就带回来了这个孩子,说是在外面生的。草民猜呀,他们俩指不定是把别人家的孩子拐回来了。”
里正咳嗽一声:“大郎呀,老根一个大人砸你个小孩儿不对,可你也不能咒老根断子绝孙那。”他转向施禹水:“大人请听草民一句话,大郎前面说的老朽承认。至于后面的就不是真话了,大人可别听他嘴里胡说呀。老根两口子确实生过一个儿子,一岁多了也没学会走路,带着来县里治说没的治。后来老根想不开就把那孩子给仍在路边的草丛里了。回来之后老朽骂他们自己的亲骨肉不能扔,老根就出去找了,结果孩子已经没影儿了。这几年老根常偷偷给那孩子祈福,这些老朽都是知道的。”一边说一边抹泪。那边老根夫妇也开始痛哭流涕:“大人哪,草民后悔呀,草民不该扔了儿子呀……”
施禹水并未动容:“哦,老丈对这个孩子有什么话说?”他转向老根夫妇:“这孩子确实是你们亲生的吗?哪一年生的?在哪里生的?是谁接生?”
老根夫妇又哭了起来:“大人,真是我们两口子亲生的呀。”却对接生的是谁、在哪里出生、哪一年出生闭口不提。
里正满脸皱纹都缩到了一起:“大人,老朽确实没有亲眼见到这个孩子在村子里出生……”他叹了一口气:“大人如此年轻,想必还不能体会到后继无人的痛心。老朽望大人看在他们已经没了一个儿子的份上,网开一面吧。”
施禹水仍旧不动声色:“待本县查明之后再做决定吧。”
他喝令老根夫妇先说清楚亲生儿子的事。
老根抖抖索索地答道:“草民,草民在城里的郎中那里,给孩子看病。那个老郎中说,说,草民的儿子是因为浑家乱吃药,在胎里就带了伤,双腿都不能走路,而且,而且……”他不肯往下说了,又开始哭叫:“青天大老爷呀,草民把亲儿子扔了自己心理也疼的很那,大老爷开开恩吧……”
施禹水却冷漠地说道:“老郎中说了,你们那儿子还是个天阉对吗?若不是天阉就能传宗接代了,当然不会扔掉不管了!”他的语气一下子严厉起来。
中年人在一边“哈哈”大笑:“原来老根叔你真是断子绝孙了呀!”他眼珠一转,指着两人的“儿子”说道:“你该不会是捡来的吧?是不是也是个天阉的?”
施禹水皱起了眉头:“住口!再敢在衙门里出言不逊,本县便把你关进大牢!”
中年人的笑嘎然而止了。
里正颤巍巍地望向老根夫妇:“怪不得,怪不得呀……”他摇着头叹息,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施禹水冷冷地问道:“这个孩子你们是怎么得来的?还不老实交代?不要再狡辩说是你们自家生的,本县已经知道这位妇人吃的药伤了身不能再生育。”
老根夫妇见自己两口隐瞒的事情隔了这么多年还是被拆穿了,又是当着“儿子”的面,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这才承认,自从知道生子无望,两人就打算离村到外地买一个孩子养几年,然后回村就说自家生的。
施禹水便叫他们将这个孩子是从什么地方买来、花了多少钱之类的都交代清楚。两人又支支吾吾不肯交代了。
施禹水自觉还有隐情,索性吩咐把他们两人关进大牢,而后看着这个无辜的“儿子”沉默起来。
这个十几岁的少年满脸的茫然。先是村子里来了公差,然后就是邻居告状,再然后公差要抓走爹娘,自己听审阻拦的时候也被公差一起抓到县衙来了。可如今自己在县衙里见到的、听到的都说明一个事实:自己并不是爹娘的亲生孩子!是爹娘买来传宗接代的!生活了十几年的石灰铺也不是自己的家乡……
里正看着他叹了口气:“娃儿呀,你放心,咱们石灰铺认你是村里的人。”他转头对施禹水说道:“大人,老朽厚颜,请大人准许这个娃儿留在石灰铺。”
施禹水点点头:“本县准了。不过有一事老丈要先想明白,本县还要追查这个孩子来历,若是老根夫妇买来的便罢。若是拐来的……说不得亲生爹娘那边是怎生可怜,到时候若亲生父母想要回孩子,老丈可不能阻拦。”
里正自然点头答应了。
梅家,梅霆跟梅震正在说话:“四弟哄一哄你浑家,叫她别再闹腾了。成氏已经赔了命,成氏所出的女儿怎么说也是梅家的骨肉,不可能弃之不顾的。”
梅震无精打采地说道:“大哥,小弟真想休了她再娶一个。”
梅霆厉声道:“你给我仔细点!咱们家最近事情多,顾不上你的这点事。那个夏桑的爹娘来闹腾只是小事,把夏桑历年存下的几十贯钱丢给他们不就完事了?你没事叫人打他们做什么?要不是我拦的及时,你是不是还想要人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