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5、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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岭南天长夜短。然而回到县衙时太阳也已经落山了,衙门里只留下了该当班的衙役以及守夜的协理文书等几人。白长峰牵挂着家中三个多月的幼子, 不肯在县里留宿, 堂弟便跟他一起走了,只有白二勇, 死活要在县衙留宿一晚“见识见识”。

施禹水下令衙役们将马匹都送到县衙马厩,然后各自回家。又叫白二勇跟自己一起坐在车里:“水谷你赶车从后门进。”

施水谷驱车来到县衙后门, 守门的老张头开了门,见是县令的族人亲自驾车, 忙请他进来, 然后又锁上后门。施水谷直接驾着车进了后院,施禹水才叫白二勇跟自己一起出来,把车上的两桶水抬下来, 又吩咐闻声而来的王二将车、马都收拾好。又到前面指了智清智苦所住的东厢房给白二勇:“这里是本县两名护卫所住,只是如今他们两人一个到邻县办差不在, 一个晚上要在城里巡逻也不会回来休息, 你就临时在这里住一晚吧。”白二勇答应了下来。施禹水亲自将水提到自己屋里去了。

王二安置好了车马回到院子,见白二勇对着东厢房打量, 便上前问他:“你是白家人?是大人把你带回来的?”他很惊讶:大人明明知道了夜探梅家的事跟白家的人完全没有关系, 怎么会把白家的人带回县衙来?

白二勇立刻笑着行礼:“我是白二勇,因为仰慕大人,又知道大人打算重开县学, 想要来看看。”对于自己专门送来的水却只字不提。

王二恍然大悟:“原来是白兄弟,我是大人的二管家,姓王。白兄弟可以唤我二管家, 若是想亲近些的话,就唤我一声王二哥。”

白二勇立刻喊道:“王二哥。”他紧跟着问:“不知大管家是谁?”

王二笑了:“你这话跟大人刚来时衙门里的人问得一模一样。大人这里并没有个大管家,只是因为我有个堂兄,所以才叫二管家了。”

白二勇立马觉得对方亲切多了:“我也是行二的,名字就分了长幼。王二哥的名字也是如此吗?”

王二再次摇头:“并不,我的大名叫做王水钊,大哥大名是王水坚,都是大人亲自取得。不过在家里还是喊王大王二的时候多,尤其大人跟夫人喊我水钊的时候我就觉得浑身不自在。”

施禹水从后面过来,见他们两个正在说话,便笑着说道:“王二你把县衙的情况跟二勇说一说吧,夫人才说了厨房的事,我要去前面衙门里安排一下。”

王二说道:“大官人说的是那两个厨娘的事吧?小的浑家也跟小的提过了,有个叫陶氏的,小的浑家说大娘子说了,家里没人吃得惯南边的食物,她留在县衙无用,既然她家里人都在梅家,就还是回梅家去做活吧。”

施禹水摇摇头:“这只是小事。要紧的是昨天我跟娘子商议要在县衙里设置一个食堂,供值夜的衙役、文书等人宵夜,白天若是不想回家跑的话,就也在县衙用饭。另一个厨娘就要安置在食堂里做饭了,我到前面看看房舍哪里适合。”

白二勇佩服地说道:“大人真是爱民如子。这样一来,县学开了之后,草民也不用愁在哪里用饭了。”

王二便提议道:“大官人,小的跟你一起过去看看吧?白兄弟一定没进过县衙,也跟着去前面开开眼界?”

白二勇立刻答应了。三个人便一起出了后院,穿过花园往前衙去了。

后院里,淑娘手里拿着一个纸包看着丈夫拎进来的两桶水发愣,春花要接过她手中的纸包来收好,却被拒绝了:“这纸包我自己收着就好。”她摇摇头,打算理清头绪。

刚才施禹水拎着两桶水进来,把屋里的三人都吓了一跳,夏桑很快就避到西侧间去了,春花则在外间等着。施禹水低声对淑娘说了几句:“这茶叶是从白家讨来的,说是配着这水泡茶喝,对养生有奇效。娘子你把这茶叶收好,还有水,也看好。对了,”他凑在淑娘的耳边说:“这茶叶白家是拿小瓷罐装的,我见了那个小瓷罐,跟娘子你那一只外形上几乎一模一样。”说完便出去了。

春花见淑娘珍重地拿着纸包,不由掩口偷笑:“大官人出门一趟还记得给大娘子带礼物,大娘子~”

淑娘脸上稍微有些发红,然她心里的确甜蜜,便没有数落春花,反而问她:“大官人说这两桶水也是特意寻的山泉,要给我煮茶喝,你说怎么处理?又不能放到厨房去,万一被人不小心用掉了,就是我辜负了大官人的一片心意了。”

春花虽然觉得一点子水根本不值当特意带回来,但是大娘子也说了这是大官人的心意,她也一心一意地为淑娘着想了:“大娘子,不如就放在这里吧,外人不会进来。”

淑娘自然想,可是她又说了:“那也不能天天舀一瓢水送到厨房说专门给我烧这一瓢水呀。”

春花眼珠一转:“大娘子,横竖厨房里也有煤球炉子,索性就搬一个过来放在外间,我亲自给大娘子烧水泡茶?”

淑娘正待点头又想到了煤气的问题:“也不好,你跟夏桑住在外间呢,过了煤炉气可是要人命的。这样,你们俩先搬到西次间住一阵,等我把这水用完了再搬回来。”

春花点点头,先去跟孙娘子说了搬来一只炉子的事,又去寻夏桑,两人合力把铺盖搬到西次间去了。

淑娘则想着茶叶存放的问题。她的嫁妆箱子并没有随身带来,但是那只小瓷罐她却不敢远离,就放在梳妆匣里带到了岭南。此刻想到丈夫说的“外形上几乎一模一样”的小瓷罐,便打开梳妆匣取出小瓷罐来。

小瓷罐一被淑娘拿出来就显得很开心,仍旧在淑娘手里蹭来蹭去。淑娘让小瓷罐跟自己亲昵了好一会儿才打开盖子,里面还是满满的一罐盐。淑娘有心把盐倒出来装茶叶,便将包着茶叶的纸包放在桌上,想要找一个别的物件装盐。小瓷罐却轻轻地跳到了纸包上,不住地上下跳动起来。淑娘看到这种情形,心跳有点加速:小瓷罐从来没有对自己以外的人或物表示过“好感”,所以此刻它对纸包或者说纸包里的茶叶是感兴趣了吗?

外面时时都有人,淑娘决定晚上再跟丈夫一起观看这一幕,便把小瓷罐又收了起来,等小瓷罐在手里扭来扭去表示不满时,她把纸包跟小瓷罐凑在了一起:罐子又欢快起来了。淑娘将两者一起放在了梳妆匣里。

施禹水带着王二跟白二勇先去县学看了:县学的院子就在县衙大堂东侧不远处,没有直通大街的门,需要从县衙里面进院子。但是县学自成一体,是个小三合院的格局,有教学用的学堂、休息用的宿舍、做饭用的灶房,还有一个厕所。

施禹水看了看房间,表示很满意:“县学要开起来的话,刚开始人不会很多,全都住在这里也能住得下,叫那个厨娘在这里做饭吧。”

王二提出了意见:“大官人,若是叫厨娘在这里做饭倒没什么,可她住哪里?来县学读书的恐怕不会有女子,不可能再单独给厨娘腾出来一间屋子住了。还有啊,大官人,读书的人多半都想科举,会不会看不起衙门里的小吏?能在一处吃饭吗?”

施禹水怔了一下,先说厨娘的事儿:“先看看这边能收到几个学生,如果来得都是一些小孩子,想要开蒙的,就叫厨娘在这里住下;万一来的还有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书生,再单收拾出来一块地方给厨娘,晚上有睡觉的地方就行了。”

白二勇不禁问道:“厨娘没有男人吗?跟她男人一起住不就没事了?”

王二对他普及了一下:“这个厨娘就是跟男人在县里开饭铺子,五年前没了男人,被梅家寻到送到县令的后院做厨娘的。来自梅家就不可信,不能让她在大人的后院里来回晃荡。”

白二勇顿时了解,他看了看灶房就在东厢房南侧,距离东厢房的南墙大约有一丈多。他试探地提议:“大人,你看灶房跟东厢房之间这点地方,只要加上顶棚跟两面围墙,不就像个屋子的模样了吗?”

施禹水被他提醒之后立刻觉得不错:“这样,把东厢房的南次间跟另外两间分开,南次间单独开一扇门,以后做食堂用,有个刮风落雨的时候可以在里面用饭。灶房跟东厢房之间就像白兄弟说的那样,加上两面围墙跟一个房顶,叫厨娘住这里。”

王二点点头记下了这件事,准备第二天就找工匠来收拾。

白二勇见自己的提议得到了县令的采纳,顿时高兴得忘乎所以起来。施禹水笑笑,没有计较。

当天晚上淑娘就得知了施禹水的打算,她并没有立刻通知钱氏:一来屋子还没有盖好,二来厨房的事暂时没有人接手,姜娘子的手艺不错,可是他们家迟早要搬出县衙开铺子,王二的浑家孙娘子做的虽然是自家家乡的饭菜,却因为没有富贵过,只能算是非常家常的家常菜,自己有时候会觉得不够精细。

春花跟夏桑已经将铺盖等都搬到西次间去了,煤炉也搬了进来,摆在东次间靠近正堂的门口处。施禹水回来之后见到这般情形顿时笑了:“你也真能大费周折。”淑娘笑着说:“郎君既然专门给我带回来的水,我自然不想叫别人沾上半分。”她一边说一边从桶里舀了水去烧,又回头跟施禹水说道:“郎君,那个茶叶……”

春花忽然从外面进来:“大娘子,夏桑她……”

施禹水想起熊金壮来,忙打断春花,叫她告诉夏桑一声,就说那人已经成亲了,问她还有什么打算。春花便说道:“大官人,夏桑就是叫我来说,她没有别的地方可去的话,索性就留在县衙做个厨娘也罢了。”

淑娘见说,便问道:“郎君,什么那人已经成亲了?你要给夏桑做媒?”

施禹水看了一眼外面,才无奈地说道:“昨天我叫人去梅家把夏桑赎了回来,她被梅家人撕破了衣衫,大熊把自己的衣服给她披上了。回来我问她是想嫁人还是想继续做女使,夏桑就说嫁给大熊,偏我今天得到的消息,大熊早已成亲了。”

淑娘暗暗盘算一盘,低声问:“郎君,夏桑是苦肉计还是真的可信?”

施禹水想了想:“梅家之前那件桉子她出过力,不像是苦肉计的样子。怎么,娘子有什么打算?”

淑娘先对春花说:“你先去跟夏桑说那件事吧。”等春花离开了,她拉着丈夫进了里间:“郎君,你有没有想过给水谷寻一门亲事?”

施禹水一怔:“娘子怎么会想到水谷?”

淑娘拉着他坐下,先问了一句:“水谷今年是十八岁还是十九岁了?”

施禹水想了想:“十九岁。”

淑娘便给他分析起来:“水谷跟着郎君你来岭南,一呆就要三年。三年之后该二十二岁了,到时候再不娶亲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了,只是水谷的爹娘若是在家里给他寻一门亲事,以后他还怎么跟着郎君一起做事?是叫他浑家在家侍奉公婆自己单身出来?还是叫这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浑家一起?”

施禹水也沉思起来:“水谷跟着我在任上,别的不说,光是在县衙里看那几个属官做事,就能长进不少,他本身也是个灵活的性子,若是三年之后就在家乡成亲然后离开了,我想再有人手使唤还得从头培养,不划算。”

他问道:“娘子是不是有什么盘算?”

淑娘又向他确认了一次:“这个夏桑当真没有可疑?”

施禹水不禁愣住了:“娘子的意思莫非是,夏桑跟水谷?”

淑娘点点头:“夏桑,照郎君的意思是在桉子上出过力的,所以郎君投桃报李把她从梅家赎了出来,她想嫁人都不肯回家去,想来爹娘对她不怎么样吧?”看着丈夫点头,她又继续说道:“既然那个大熊已经成亲了,她宁可留在县衙做厨娘也不回家,索性就叫她踏实下来吧。水谷那边,郎君看呢?”

施禹水笑了:“娘子为何不提智清智苦他们两个?”

淑娘低声说:“水谷跟郎君同族,性子活泛,就算夏桑有什么别的打算,水谷也能降的住她,换了智清智苦那两个老实的就不一定了。”

她忽然又提出一件事:“还有啊,郎君,除非以后不打算再重用王大,不然三年之后他就该跟不上郎君你的步子了。”

施禹水点点头:“你说的这两件事,都容我仔细想一想再说……”

话音未落,淑娘忽然听到外间水烧开的声音,忙起身出去关火,提着水壶进来了:“郎君打算用什么杯子喝茶?”

施禹水想起白天在白家用的玻璃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玻璃杯吧。”

淑娘笑了笑,找了两只玻璃杯出来,一边洗一边说:“郎君不知道,这茶叶啊……”她忽然收住了:“还是等晚上我再跟郎君细说吧。”

洗好杯子,从梳妆匣里取出纸包打开,小瓷罐已经在匣子里晃动起来了,淑娘赶忙取了些茶叶放在杯子里,又把纸包好放回小瓷罐旁边,罐子心满意足地不动弹了。淑娘笑着摇摇头,提起水壶来冲茶。

施禹水远远地看着杯子中的茶叶上下沉浮,脸色又开始发青起来。

淑娘冲好茶,端了一杯要递给丈夫,却见丈夫盯着杯子,目光游移。她小心地又把杯子放下,自己仔细打量了一会儿:就是很平常的泡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啊?她没再去管茶,而是来到丈夫身边,伸手在他眼前一晃。

施禹水忽然清醒了过来,掩饰一般笑着问:“娘子觉得这茶怎么样?”

淑娘挨着他坐了下来:“郎君,你是不是有心事?”

施禹水想了想,决定告诉淑娘,天知道他在白家的时候就已经很想淑娘当时就在他身边了:“娘子,我看着那茶叶……本来是绿色的,浮在水面上,慢慢地沉下去,变黄了,不知怎么忽然就想到了……”

淑娘将丈夫的头抱在怀里:“是大水的事吗?”

施禹水的脑袋扎在娘子怀里,忽然有一点安心的感觉:“嗯,那时,就觉得那茶叶,那叶子从绿色变成黄色,就像是人没了性命一样……”

淑娘叹了口气:“郎君,这件事是不是在你心里想忘忘不掉,想放又放不下?”

施禹水抬起头来:“我本来以为自己能摆得正心态的,没想到还是有些失态了。”

淑娘快速地想着有什么办法可以消除丈夫的恐惧,她忽然想到场景重现,便问道:“郎君,你会水吗?”

施禹水摇了摇头:“原先我是不会的,就是不知道这个,他,之前会不会?”

淑娘叹了口气:“也不会。原来小,婆婆不让他去水边玩,后来稍微大一些念书了,就觉得下水很有些羞耻,最终也没下过水。”

施禹水又把头埋在淑娘怀里:“娘子是想叫我学一学吗?”

淑娘本想点头,又想到丈夫现在这个姿势看不见自己点头,便改为用手在他头上抚摸:“我的确是有这个念头的。郎君,这件事对你的影响很大,原来没想到还罢了,现在既然知道了,就必须想法子克服了。”

施禹水闷闷地说:“旧年我去划过船,那时候没觉得怎样,现在可怎么办是好?”

淑娘想了想:“郎君,这边河流很多,不如郎君表示出自己喜欢弄潮儿的样子,以后由衙门出面多办一些划船、游水这样的赛事,然后再来个‘与民同乐’,请县衙的属官都亲身参与,郎君也亲自上阵?”

施禹水抬起头来:“娘子,这么办能行吗?”

淑娘叹了口气:“不然怎么办呢?总不能大咧咧地就说你忽然想学学游水吧?总要有个名头才不让人惊讶你的举动。只有大家都需要学游水,才显不出郎君你的刻意来。”

施禹水想了想,点点头:“好,就这么办!”

他又看看淑娘:“娘子也该学学,只是实在没有借口了……”

淑娘叹了口气:“县衙若是只有咱们一家住,就把花园弄个大水池学学也罢,现在是好几家住,花园也是共用的,就不能这么办了。除非弄个女子游水比赛,只是恐怕不会有人参加。”

施禹水却很兴奋:“女子游水比赛?亏娘子能想得出,不过只要我出个告示,说一通举办游水比赛之事,再加上几句夫妻同乐之类的话,让娘子你做主举办女子游水比赛,估计就没什么问题了。就算外人都不参加,鼓动县衙里的这三家就够了,横竖只是要个名头罢了……”

淑娘失声笑了:“行,我听郎君的,到时候把家里所有的女人都算上,也有好几个呢……”

施禹水把话说给淑娘之后就觉得轻松了许多,如今又想到有机会学会游水,更觉安心许多,他又想起茶来:“娘子,茶泡好了吗?能喝了吧?快尝尝。”

淑娘笑了笑,把杯子端过来递给他一杯,自己喝了另一杯,喝完之后评论道:“确实更清香一些,不过也没有到那种齿颊留香的地步吧?”

施禹水喝了之后说道:“奇怪,白天喝的时候是先苦后甜的,这次怎么没觉得苦涩了?”

淑娘惊讶道:“怎么会苦涩?入口就是清香的啊?”

施禹水摇摇头,把自己在白家问到的关于这茶的事都说了出来:“说是白家祖上寻来的茶树,就在白家人现在住的那个茶园里种着,别的茶树都是这一株树慢慢分出来的。还说那口井也是祖上打的,还要求子孙后代守住那口井。诺,这水就是从那口井里打来的。不过白家人都说这茶入口的时候很苦,只是后味比较甘。”

淑娘再次摇摇头:“真的是一点儿都没觉得苦,郎君刚才跟我一样喝了,不是也说不苦了吗?”

施禹水摇摇头:“算了,就算是说出花去也不过是一点子茶叶,不苦就不苦吧,兴许是因为在白家的时候用的水跟现在不一样呢。夜了,早点睡吧。”

淑娘本打算把小瓷罐的异常说给丈夫的,但丈夫刚刚才从死在大水的阴影下走出来,这时候说这些,似乎不大合适,她想了想,反正以后还有的是机会,就以后再说吧。

晚上,淑娘又开始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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