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二日乃冬至后第一百零五天,恰是寒食节。前日曰炊熟,次日便是清明。
因寒食正日不能生火,需要在炊熟这天备好饮食。吴柳打算雇的做饭婆子一直没有遇见合适的,只能自家准备。吴淑娘自恃来自现代见过无数美食,即便没见过实物也看过图片,安心今日大显身手征服众生,便自告奋勇要准备寒食那日的食物。
心下盘算,如今三月天气,做好的食物已经不能放好几天不坏了,看来要多做一点油炸的,最好是热食美味,放凉后亦是佳肴,首先便想到了现代的kfc,与招弟商议买鸡腿。招弟奇道:“小娘子,哪里有单卖鸡腿的?”
淑娘大窘,想起自己其实也不知道调料配方之类,原来习惯了购什么都方便,现在没了现成的捉襟见肘起来。况,算有材料,也没有现代那多样的炉灶能够满足制作条件。不免情绪低落起来,不肯再自找麻烦,只按着记忆里往年的样子备了枣锢飞燕、白面炊饼之属,又令招弟去街市买来泥偶、木刀。恰好王大跟着刘媒婆来送节礼,便请王大折来新鲜柔嫩的柳条。待吴柳打发了回礼去了,淑娘又跟招弟拿了柳条串了飞燕挂在门楣上。
忽然又想起老爹吃的药不能断,便叫招弟到药铺买几枚药丸子暂且支应几日,待能动火时再继续吃汤药。
吴柳因今年女儿定亲将嫁,又有心过继堂兄之子孙为继,便早早盘算回小吴村扫墓之事。这边叫过淑娘,吩咐她道:“招弟年前丧父,今年正须祭扫新坟,叫她归家两日。你已定亲,怕年内要出嫁,爹正要回乡扫墓,不放心你一个在家,只得带了你去。”淑娘应了打发招弟回家。
只余父女二人,吴柳因唤淑娘整理衣着行李等物,自己出门雇了一辆牛车并赶车的伙计。申初二刻(下午三点半),两人关门落锁,乘车出城往太平镇驶去。幸而当年泰祖皇帝派人修的平坦大道走起来不怎么颠簸,申末时分便到了镇上,直驱吴家酒楼。
太平镇只有一条大街贯穿南北,另有大小街巷若干连通东西。只见大街两侧房舍整齐门面簇新,各有营业:或丝绸,或米粮,或木石,或酒菜。吴家酒楼正面大门匾额上设有飞檐,檐下亦挂着几串子推燕。两扇黑油大门敞开,内有一栋三层楼阁,一层大厅人声鼎沸,二层隔间觥筹交错,三层阁楼极目远望。从一层大厅后门穿过便是中院,此处便是造酒所在,其后还有一层内院。只此一所房舍,前店后宅,三家共居。
牛车停与酒楼门口,便有小二迎上来热情招呼。吴柳道:“去告诉你主家,我自是亲眷来客。”小二一面引了牛车到西侧门,一面招呼小厮往后院报信。不多时两个须发皆白的老人亲自来迎,正是吴柳大堂兄吴桐两口。淑娘门内下了车,跟着大伯娘进了后院。一路行来只见人口繁多,来来往往。待到了后院坐定,吴桐两口便叫兄弟子侄等都来见。
淑娘一边跟着老爹叫人,一边在心里暗暗计数:堂伯、伯娘三对夫妻,长一辈的有六人;堂兄七个有六个成亲生子,只有一个七哥吴沐与自己同年尚未成亲,同一辈的十三人;堂侄有九个,六个已经成亲,矮一辈的十五人,这还是六个堂侄女都嫁出去了,不然还要更多;侄孙亦有了六个,最大的已有十三岁了。淑娘一边招呼,一边觉得头昏脑胀:“自己才十六岁,连孙辈都有了六个……”
现代小家庭,哪里有过这么多亲戚一起住的?毕竟四五十口人住在一起,又不是筒子楼单元户,整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日夜相处便多有摩擦。首先妯娌之间难免口角,次则兄弟之间不甚甘心。淑娘至此终于认同了日前大表姐的话。分家看来是势在必行的,只不知道这样一来自家老爹过继的事会不会受到影响?
相见已毕,毕竟前面店中还在开业,有事可做的人便纷纷出门忙活。自留下几个女人陪着淑娘叙话,另有吴桐、吴杨、吴松兄弟三个跟吴柳到另一房间。吴柳便道:“日前叫汉哥儿带的书信,大哥可看了?”吴桐尚未答话,吴杨抢着说:“大哥已跟我们兄弟通过气了。柱子,你想通了?想过继谁呢?大哥家不肖提了,我家汉哥儿有两个儿子呢,过继一个与你……”被吴松打断:“柱子,你怎么看?”又拉他看吴桐脸色。吴柳看看默不作声的大哥吴桐,他今年已经六十八岁了,须发皆白,对长子无后的事情怎不忧心?偏二弟直说了出来,脸上略显出一分无奈来。
吴柳见了大哥面上无奈之色心中酸涩,几乎要流下泪来,不由的道:“大哥,二郎家既有两个儿子,何不过继一个与大郎?正可与我过继之事一并办了。”又道:“我心里自是乐意过继沐哥儿,一则辈分恰好,二则年纪与淑姐儿相仿,三则尚未成亲。源哥儿家虽有三个儿子,却差了辈分。只不知三哥三嫂如何?”吴松本欲一口答应,又虑及妻子对老来子万分宠,不免讪讪:“若论沐哥儿,确是合适,只你三嫂……怕我还要问问她的意思了,想来她也愿意的。”至此,几人谈话无法继续,只待晚间各自问过妻儿再作打算,便又转而说起扫墓之事。
忽然吴柳道:“今番来到镇上,我欲去探望长姐一番。”便叫吴汉两口——吴汉妻子张大美正是吴柳长姐吴桃的长女——陪他一起去。及至见了,姐弟两个难免叙话。吴柳说起过继之事,道:“据我看来,过继沐哥儿怕有九分了”。吴桃不免动了个心思:自己倒有个老来女今年一十四岁尚未许配,这沐哥儿亦不曾说亲……便对弟弟说了。吴柳心下盘算,也觉得是门好亲事,况且自己一母同胞长大成人的只得姐弟二人,正要亲近亲近,两人遂定了这事。又坐片刻辞了去。
如今却说晚间吴松与老妻蒋氏提起。蒋氏盘算半日,问道:“若分家,咱们可分得多少财物?”吴松不知蒋氏为何提起分家之事,却答:“据大哥的意思,父亲留下的基业我兄弟三人均分。”蒋氏不忿道:“你大哥二哥子息少,比不得咱们家人口多,为何不多分些?”心中却知其不能,因向丈夫说道:“分了家咱们得的不多,分给三个儿子便有些不足,沐哥儿过继给四弟倒可以继了他一房的财物,只怕比他两个哥哥还强些儿。”言语之中便同意过继了。吴松只听得她一句“同意”便好,余者抱怨之语皆不理会。
次日大寒食,前面店中仍有人饮酒,只得将调些凉菜下酒。家中男子俱整理衣着,携了炊饼、肉食、果品、酒水,并纸陌金锭一齐往小吴村扫墓去了。店中只留下女人并几个来往使唤的伙计。淑娘与一众人都不甚熟,只得仍拉了表姐张大美闲谈,却有一个年轻小媳妇也来凑趣。淑娘看时,道是个侄媳妇,却不记得排行第几。张大美见淑娘不认得,便说:“这是你二哥家笋哥儿的媳妇儿,才娶了不到三年,比你大不了一半岁。你来时经过的铺子,有一家专卖干鲜果品的章家果脯,是她家娘老子开的。”几人闲聊,不久男人都回来了。
又分派人手前去购买猪头、羊头、牛头,预备明日大祭。又与吴柳说定过继吴沐为子,明日一并敬告祖先。至于吴桐的长子过继弟弟的儿子一事,因未能说定,只得以后再议。
当晚无话。次日正是清明。前面正店闭门一日。男人们带了纸钱金锭,携了三牲之首,搬了大坛酒水,又有女人们四更天起来做的肉馒头、酸馅馒头,蒸的白面大炊饼,抬的一筐各色时令水果,另又有人担着烤架,亦有人拿了锨、铲之属,一行人浩浩荡荡出门去了。淑娘看了,心里惊奇,昨天不是已经扫过墓了吗?怎么今天比昨天还要大阵仗?
男人们将近正午方才扫墓归来,携去的食物吃了大半,留下些少分与众人,让每个人都吃点,沾沾祖先的“福”。吴柳便告辞了要回县里去,待三月之期过了再行过继以及继子定亲之事。淑娘自然跟随老父一齐离开。
牛车一路慢行,回到县上已经申时末了,淑娘一下车,见招弟正跑来,便一起进门,问起招弟这两日之事。招弟叽叽呱呱,一时郊外扫墓到处纸陌,一时年轻男女携酒带肴饮酒作乐,一时寺中香客络绎不绝,把那热闹情形说个不停。淑娘一边静听,一边从中分辨信息,一边心里感叹在亲戚家不如自己家痛快。
吴柳打发了牛车并赶车伙计,淑娘看见爹进来屋里,忙起身问好,忽然问起自己不解之处。吴柳见了女儿渴望,缕一缕残须,慢慢讲解:
“先时重耳公子流亡在外,得手下多方援助。中有个介子推,曾经割肉侍君。重耳登位后重赏手下,独独漏了介子推。待人提醒,晋文公想起旧事,派人去请时,介子推避而不见。晋文公亲自登门去请,方知介子推已背了老母躲进了绵山,于是派人上山搜寻也未找到。晋文公知介子推素来孝顺,若纵火烧山,顾及老母性命定会下山。火烧三日三夜,介子推母子始终不曾现身。”
“其后晋文公派人上山搜寻,于一株枯柳旁发现介子推母子,已吃大火烧死了。柳树树洞内藏着子推留下的一块衣襟,其上乃鲜血写的一首诗:‘割肉奉君尽丹心,但愿主公常清明。柳下做鬼终不见,强似伴君做谏臣。倘若主公心有我,忆我亡时常自省。臣在九泉心无愧,勤致清明复清明。’晋文公感而落泪,将他母子二人安葬绵山,改绵山为介山,立庙以记之。其后晋文公又下令介子推遭火那日严禁烟火,只吃冷食。这便是‘寒食节’之来历了。”
“第三年寒食节那日,晋文公率群臣到介山祭祀介子推,见子推死前所踞那株枯柳死而复活,便将那株柳树赐名‘清明柳’,便是‘清明节’之来历。又规定从寒食到清明,人们都要祭奠介子推。”
“其后日久,寒食清明相近,又都源于介子推。两者今已显出混淆之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