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营的纪律是混乱的，整日涣散不堪；每个人似乎整天都有自我夸耀的资本，奇怪地做出一些极为不符合常理的事情。但有时候，当我预料他们要做出什么时，他们说出的话和做出的行为都超乎我的想象。没有任何东西能够约束他们了——我指的是人格方面。鞭子往往是最有效的武器，却只被用在无穷无尽的报复、私刑与殴打上面去。训练射击成了摆设，因为一些最平常不过的原因——没有子弹。步枪被当成棍子玩耍，或者变身为长枪，成为士兵之间群殴的制式武器。但是，我和西格菲尔德的生活还算是平静的。
整个小队——十五个人——在阿格米斯的西城墙上日复一日地站岗。可能由于某种特殊的影响，小队中的所有人都渐渐地变得性格温和，谈话也客气起来。我忘了讲，我与西格菲尔德分入这个小队时，士兵之间还经常无礼地互相辱骂；当我不顾一切地上前劝说时，非但我找不到什么理由来制止他们——他们还会将怒气立刻全都转移到我的头上来。我成了有名的老好人，每当他们对我横加侮辱，我不是默不作声地忍受，就是像什么也没有听到似的继续劝说。接着，在一星期之内——他们的态度忽然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变得彬彬有礼。我也受到了一些尊敬；虽然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尊敬我，我还是尽我的最大能力帮助他们。
只有西格菲尔德往往闷闷不乐，这与他惯常的乐天态度非常不符合。当我由于某些变幻不定的问题，想得出神时，冷冽的风会及时地把我从另一个世界中拽回那里去，拽到城墙上去。那时，我将会发现西格菲尔德总是对着背后的城市发呆，似乎也想得出神了。他会望着阿格米斯教堂的大钟塔在阳光下发出某种若隐若现的光，和光中暗藏着的影子。
与我说话时，他总是提到那座公寓和伊莎——甚至表情都会突然变得快乐了。
终于，两三天之后的早晨，他失踪了。傍晚，当我向阿格米斯远处闪耀得如同水晶的湖水眺望时——一个脑袋冒了出来，帽子戴得歪歪斜斜，鸡窝似的头发下是一双欣喜若狂的眼睛。“我去见伊莎了，”他兴奋地对我讲，“她还是那个样子！她的双眼是多么美丽啊。我对她说，我就是西格菲尔德，愿意为她效劳，”他高兴得要命，“我帮她在东城区隐蔽的市场上买酒，买粮食，商人的秃头和眼镜看起来真是狡猾！但是她夸奖了我，说我是个好孩子。……啊，虽然这不对……但是这已经够了，这已经够了！”
他对我讲伊莎是多么勤劳，她跑东跑西，却感觉不到半点劳累。有时她会叹气。“她说，‘不能让父亲看到你。’她的父亲爱喝酒，不，是嗜酒如命，抱着瓶子就放不下来。‘远方的那位亲戚会保证我们的生活的，所以你不用担心，西格菲尔德。’我怎么不担心呢！他们住的是什么样子！那将要倒塌的大楼！我站在旁边的一座小房屋里，望着大楼，它显得那么危险，仿佛风吹一下就要倒塌下来似的。我不敢想象，为什么呢？好像那不是她的家，就像一个临时的居住地一样……我甚至希望她的家不在这里，”他的双眼闪烁着，“不，不，先生，你不知道我是多么担心她。”
情况已经大为好转了，我们再也没有去城市里征过粮食；据说我们与维斯里克进行了一场谈判，这场谈判是真是假我们还不知道。但是，饥饿的确从我们的生活中消除了。我们亲眼见到了粮食一车一车地从西边运来，黑面包还是做得像土块一般，我们再次尝起来却是那么香甜；再也没有人抱怨食物、辱骂厨师了。偶尔，我们还能喝到清水一般的菜汤，稀薄的一层油漂浮在水面上，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没有崩裂的气泡。
唯一不高兴的人可能就是西格菲尔德了，他失去了名正言顺地再次进入城市的机会。第一次开小差很成功，几乎没有人知道这件事；他却不敢再冒这种风险了。逃跑的惩罚是严重的，而且是未知的。他整日辗转反侧。“我甚至希望粮食全都被毁掉！我怎么会这么想啊！”但他的确是这么想的。西格菲尔德很期待粮食短缺的日子再次到来，以给他一个机会——“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只想要一次——一次——”
但是没有人给他机会，他只好整日整夜地向城市眺望。同一小队的士兵们感到很奇怪：为什么他往往朝着警戒相反的方向望去呢？
终于，仅仅三天后，他做出了决定。头一天晚上他告诉了我，“如果我被发现了，你就告诉他们，全都是我的错，全都是我的。你告诉他们，我想要逃跑，和你没有关系，先生！”他几乎要流下泪水——“和你没有关系，先生，但是我会回来的——不管怎么样，我会回来的——”
西格菲尔德用双手扒着城墙边的孔洞，身体危险地晃动了一下。这还是在凌晨，教堂的暗影若隐若现。夜风强劲而凛冽，我将上半身探出城墙，望着他——他最后绝望地望了我一眼——顺着城墙的缺口缓慢地爬下去，渐渐消失了。
我回头环顾四周，那些士兵们还在帐篷里熟睡。我站直了，抱着步枪，像一名真正的士兵一样笔直地站立在城墙上，望着西方的田野——田野上有一座木屋，或者说是棚子，在烈火中熊熊燃烧。隐隐约约地，我能看到四处散落下的木条和着火的茅棚顶——我的双眼直直地望向那里，那一个一动不动的点，在我的瞳仁中跳动。那是火，火焰，热烈的、灼烧着的火焰。如果有一个人能够看到我的话——一定会肯定，这是一名极为英勇的士兵，仅凭他的勇气与忠心，足以保卫他的国家——可是没有一个人会看到我。
PS:3月6日一更，若作者有心情的话，今日还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