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后的几天里，虚弱的我和西格菲尔德又被差遣出军营，再次进入城市。不过，这一次我们没有再徒劳地四处搜索；我们朝着熟悉的方向走去，那座六层高的公寓大楼还是岿然不动地立在那里。我们决定——不，应该说主要是西格菲尔德的决定——仅仅能够填饱我们的肚子，不，仅仅能够使我们不至于饿死，就完全足够了。西格菲尔德一次又一次地劝诫我不要再做出一副严肃的样子；可是他自己却一直问我，他的样子怎么样，是不是很整洁？的确是足够整洁了。为了打扮成这样一副贵族的派头，他在前一天晚上足足忙活了几个钟头。
我勾起手指，非常非常小心地敲门。但是没有人答应——里面的人可能想要装出一副这是一座空房的模样。我们仔细地听——甚至连呼吸声都没有。
“她叫什么名字，先生？”西格菲尔德急不可耐地问我。
“伊莎，我想是的……”
“伊莎，伊莎！”他拍打着门，“我们是……我们是……”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后，门被打开了。伊莎仍然穿着那天的样子，看到我们，她惊讶万分，随后不停地摆手：“没有，没有！我的父亲已经快要饿死了……”
“不，不！……不！”西格菲尔德急得几乎要流出泪来，饥饿带来的阵痛迫使他难受地用手压迫着胃，“我们只要吃一点东西，只要吃一点。我们吃一点。我们不是征收员，今天不是。”他转过身，费力地搬起枪，把两杆一人高的步枪推到楼下。在金属与砖石的摩擦声中，伊莎用一只手捂起脸笑了起来。
“我看到你们是善良的！”她边说边把我们引到沙发前，“坐下吧！”
沙发很旧很旧了，硬得像石头。这间屋子是一间公寓的单间，面积狭小得夸张：从沙发后的这面墙到尽头的墙只能走三四步。只有一扇窗户透来微弱的光——房间的大部分被永远抹不去的黑影覆盖着。那扇窗户紧紧地闭着，满是灰尘和各种堆积物，似乎打它造出来以来就从来没有开过。它的玻璃裂成了三块，被仔细地拼接在了一起，看起来好像还是那个样子。这扇窗户甚至还有一条窗帘，那看起来就像是几块纸片拼成的东西。
我必须说说那里的一切。地板是木头铺的，却一点也看不出木头的质感来。因为各种灰垢与尘埃铺在我们脚下，抬起脚来就能够扬起一片一片灰白色的微小尘粒——呛人的东西，使我咳嗽不止。屋子很矮，我老是觉得头会碰到天花板。天花板也是裂成了几块的——纹路清晰，仿佛摇摇欲坠——墙的尽头是一堆乱糟糟的碎砖头，令人惊奇地拼成了一片近乎平面的石台，一张门板搁在上面。令我难以置信的是，这竟然是一张床。我们正对着一张千疮百孔的床单——它挂在我们的面前——它的侧面是一堵用积木似的砖块堆成的墙，堆得不高，并且看起来不是十分牢固。更可怕的是，浓烈得几乎无法忍受的气味弥漫在这里受诅咒的空气里，怎么也挥散不去。
伊莎钻到床单后面，端出来一个盘子，上面放着某种形状奇特的东西——我想那就是食物。接着她打开那扇门。一股强劲的气流冲到我们的脸上，那么突然地冲了过来，她费力地关上了门——门很难关上。
我站起来，想看看那是什么地方。西格菲尔德随我一起站起来，我们打开门——伊莎在笨拙地生火，用铁棍向一个灶台似的东西里捣来捣去。接着，她拼命地扇风，终于弄出了一点火苗。她喘气——她看见我们了。那口没有把的铝锅里倒着几乎结冰的水与一条鱼，冻得像根棍子一样。
“为什么会有吃的呢？”我问道。
伊莎沉思了一下。“一名住在远方的亲戚一直在资助我们。”她答道。
她慢慢地拨弄着火，用铁片把锅里的鱼搅来搅去。我们站在一处摇摇欲坠的平台上。平台边缘是一条裂缝——我只能这么来形容——一条裂缝，裂缝的对岸是另外一件公寓。这条裂缝从地面一直延伸到这座公寓的楼顶。整座楼被某种不知名的东西劈成了两半。裂缝大概有两只脚的长度那么宽，甚至还有光从楼顶照下来。
“你们是士兵吗？”
说完后，发觉炉子里冒起了一股黑烟，她拿起扇子拼命地把黑烟驱散。“别人会看到的，”烟尘使她又咳嗽起来，“别人会看到的。别人如果看到这里有烟，他们会全都挤过来，把我们抢得一干二净。”
“是的。”我沮丧地解释，希望西格菲尔德能对我所说的话满意：“我，嗯，约瑟夫，被军队救了一命。据说我躺在水沟边，快要死了。他是西格菲尔德——他——”看到西格菲尔德兴奋地对我频频点头，我便继续说下去：“他组织了几名伙伴反抗征兵，最后失败了。他本来该被处死的。但是某位不知名的将领救了他。”
西格菲尔德的表情很难看。我明白我说错了话——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一条鳟鱼，”他嘟囔着，“一条鳟鱼。在湖里捞来的吗？”
“是啊！”伊莎扭过头望着西格菲尔德，“你说的很对。你是渔民吗？”
“不……不不不，……”他急于想否认，“我是贵族。我和你一样，有一名远方的亲戚，却没有资助。”西格菲尔德似乎不敢再说下去了。
伊莎没有说话。我望着她煮鱼时的样子——她有一条长长的辫子，棕色的头发，因为虚弱而显得有些发黄。骨瘦如柴，就像我们两个人一样。一件极脏的棉衣裹在身上，一切都像是捡来的垃圾；她的脸颊上有一些类似雀斑的斑点，但我确信那是由于长期积存的灰尘覆盖在皮肤上的产物。
西格菲尔德抱怨军营的狭小，说我们都住在老鼠窝般窄小的通道里。“不过，一切都是很整洁的。”他红着脸又补充了一句。
“我想……”她欲言又止，像是在思虑着什么东西，“我想，你们的军营有多大呢？”
“长一千一百步，宽五百八十步，”西格菲尔德急切地回答，“就像我说的，……住着很多人，有大人和老人——像我们一样，都被饥饿折磨惨了。我很担心……”
“发生什么事了？”
“南方，所有人都在往南方去。南方很紧张。我怕，我怕到哪里去，不，我不希望，……不，我厌恶到哪里去。我们，我们两个，……都希望打倒蓝胡子，将他打倒……”
伊莎仰起头来，双眼闪动着喜悦的光芒。西格菲尔德欣喜地拍拍我的肩膀：“他，他也想这么做啊！”
“你也想这么做吗？”他问伊莎。
“是啊，我很想这么做！”伊莎笑了，笑得很开心。但是，当我望着她时，却从中察觉到一种难言的痛苦——在她笑着的脸颊上几乎就要挂着泪水，是那么的奇异，甚至可怕。展现在我面前的伊莎的脸是扭曲的，却散发着某种光芒；是难以忍受的，却仿佛有一种独特的幸福……
身旁的西格菲尔德呆呆地望着前方的某种东西——我不知道他在望什么；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我才发现他也在直直地望着伊莎。伊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腼腆地、不好意思地捂起了脸。
PS:3月4日一更，怎么掉收了！夭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