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这件事,福地家那边是这么说的?”我问山冈景宗道。
“福地殿下说,本间家是福地家的有力家臣,草之助从小就担任福地夫人的随从,感情的确很好,也曾谈及婚嫁之事。但是福地夫人性格贤淑,既已成为上野殿下的正室,就不可能做出有失身份的事情,而上野殿下如此做法,乃是对福地家的侮辱和挑衅……”
“福地殿下居然这么说,真是太过分了!”还没等我说话,服部正就已经忿忿不平的嚷起来。
“正就大人,打断在下的话,倒是没什么。但是主公面前,请注意态度!”山冈景宗严肃的提醒他。
“是!臣下惶恐!”服部正就连忙伏地请罪,“但是,福地殿下这种态度,臣下确实气愤不过……就在一个月前,他还和主公争夺敢国神社的收入呢!主公认为敢国神社乃是伊贺国一宫,应该由守护领有,他却以敢国神社位于自家领内为由,驱逐了主公派去的奉行。”
“有这件事吗?”我一下子收紧了手中的折扇,同时心里也有了明悟。很显然,景政斩杀本间草之助,和汐里姬离缘,大概就是冲着这件事情而去的。至于理由,或者是单纯的为了泄愤,或者是处心积虑的掀起和福地家的权力之争,并且逼我作出决断。
这么说来,事情果然很可疑,本间草之助进入内室,很可能是景政设的局。以两人之间的悬殊地位和主从关系,他要陷害草之助,实在是太容易了……但事到如今,真相如何,已经没必要追究,最重要的是我如何平息这件事情。
若是从争夺敢国神社来说,显然是福地宗隆理亏,他做得实在很不地道。按照织田家的三奉行制度,国中的一宫神社(一国本社,社格最高)和国分寺,理所当然归守护管理,而福地宗隆却还是坚持以前的那一套,难道他认为,景政就那么好欺负,而我之前的妥协,就是软弱的表现?
我知道,伊贺国的众豪族自大惯了,也自治惯了。自一百五十年前仁木家入主伊贺,被架空甚至驱逐的守护不知凡几,直到六角定赖之侄仁木义政(定赖亡兄氏纲次子)、也就是景政的养父入继仁木家,情况才算是好了一些,并且吞并了柘植家(福地家宗家)的领地。可是,等到六角定赖去世,六角家渐渐式微,伊贺众豪族又故态复萌,将仁木义政驱逐,直到我再次利用福地家平定伊贺。
如今的福地家,因为驱逐仁木义政时分到了部分柘植家旧领,又在北畠信雄灭掉泷野家时从我手里获赠了泷野家大部分领地,实力已经大大超过其余豪族,也超过了之前的宗家柘植家。可是,这并不代表我忌惮他,他那一万四千石的领地,在我面前真的不够看,以前之所以给予优容,不过是因为我不想引起**罢了。历史上的三次天正伊贺之乱,都是很造成了一些麻烦的,第一次让北畠信雄灰头土脸,第二次让信长出动了明智、泷川、蒲生、筒井等大将及四五万人,花费了一个月才逼迫他们降伏,第三次则要了穴山信君和马迴众的命,也让德川家康差点阴沟里翻船。
但如今的情势,和历史上很有些不同,相对于信长的一味镇压,处处皆敌,我在伊贺很有些影响和人脉,对付起来要游刃有余得多。
除此以外,景政这样滥用阴谋的趋向,也肯定要予以制止。否则的话,这次逼我表态,利用我的力量和信望掌握了伊贺国,让他尝到甜头,实际上就是在鼓励他做出更出格的事。
那么,我必须亲自去一趟才行……
“你们远道而来,一定很辛苦了,先下去歇息吧!”我吩咐面前的两人说。
“是。感谢主公(大殿)体恤!”两人一起俯身谢道。
我点了点头,从主位上起身,准备前往里间。
“请问大殿,”服部正就叫住了我,并且再次伏在地板上,“您准备如何决断呢?”
“正就大人——”山冈景宗叫道,看来是又想提醒他注意礼节。
“算了,”我摆了摆手,阻止了山冈景宗,“先告诉你们也无妨……我决定去伊贺上野城一趟,把事情平息下来。后天你们两个随我一同启程,所以这两天一定要好好休息。”
“臣下遵命。”服部正就抢着说道。
我抬起眼睑,认真的看了看他。从现有的情报来看,事情很可能是景政设下的局,那么他是真的不明白,还是配合景政在演戏?如果是后者,就是故意欺骗家主,这种行为同样绝不能姑息。
……,……
七月末的时候,我顺利到达了三重城。在码头迎接的是竹中重治,他的神情稍稍有些委顿,脸上明显带着倦意。
“是工作太辛苦了吗?”我关切的问道。最近一段时间,他正在主持将三重町的津屋迁往今治的事情,任务很有些繁重。
“不是因为工作的事,”他解释说,“是因为旅途有些劳累……臣下去伊贺见了福地夫人,刚刚才赶回来。”
“你去见汐里姬,是要讯问什么事吗?”我有些惊讶。从他的宗家笔头家老身份来说,的确有这个资格。但是依他的平和性子,应该不会做这样的事。
果然,他很快摇了摇头:“臣下哪能如此孟浪!不过就是礼节上的见面,然后问候几句罢了。这样表达一下宗家的关切,也能让福地大人稍稍克制一点吧。”
“那么,汐里姬的情况如何?”我继续问道。
“不是怎么好,”竹中重治斟酌了一下言辞,“夫人表面上看上去十分温柔沉静,但是我能看出,实际上却是很彷徨的,毕竟怀孕的女子,本来就很脆弱……临走的时候,她忽然请求我,让我去见见景政少主,问他是不是真的狠心不要妻儿,从表情上看非常恳切。所以臣下觉得,大概是景政少主……恩……误会了什么吧?”
他把话说得非常委婉,并没有说景政故意设局欺骗之类。但是,听了他的话,我对自己的猜测就更加笃定了。
第三天,我从三重城出发前往伊贺国,不久就到了景政的上野城下。这是一座梯郭式平山城,位于上野盆地中间的台地北部,在城池的北面,是服部川和柘植川,南面是久米川,西面则是从大和高原倾泻而下的木津川,也就是以前泷野家的旧领。由于水源丰富,所以这里可谓是伊贺国少有的精华地带,也是柘植、服部、福地、泷野等伊贺著名豪族的生息之地,农业和商业都十分繁荣。受此影响,上野城才建成不久,城下很快就形成了具有相当规模的商町,给景政带来了不少的收入。
至于上野城本身,那更是规模极大,几乎不逊于三重城。整个城池,同样分为本丸、二之丸和三之丸三部分,其中本丸建于台地高处,作为底座的天守台石垣高达九米,上面是漆得雪白的五层天守阁,而两旁则是十栋城橹,同样漆成白色,对称的分布在天守阁两边。从城下町往上望,天守阁和两列城橹沐浴在夕阳之下,仿佛是一只展翅欲飞的白色凤凰。
“真是一座漂亮的坚城啊。”我策马走在城町的主道中央,向作为先导的柘植清广感叹说。在我的身边,是作为护卫的三百近侍以及半支朝明备,合计一千精锐兵力。这股力量,足以覆灭包括福地家在内的任何伊贺豪族,特别是在如今的农忙时节;而用来守备这样一座上野城的话,我有把握挡住整个伊贺的进攻。
“是,”柘植清广回答道,语气显得有些惴惴不安,“实在抱歉,景政少主最近心情很差,而且染上了小恙,所以无法出迎……请主公务必宽宥!”
“无妨,”我随口应道,眼睛依然望着天守阁,但是心中所想的却不再是景致,而是里面的那个孩子。他没有按礼节出迎,并不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演戏嘛,自然要演全套的。从这一点上,景政还算是个敬业的“演员”。
等到我进入天守阁,走进城主的内室,“演员”就正式开始表演了。他只穿着一身雪白的绸质睡衣,随意的躺在里间的榻榻米上,见我进门,立刻翻身坐起,通红着双眼在我面前拜了下去:“父亲大人前来,肯定都明白了……请一定为我主持公道!”
“恩,确实是明白了,”我点了点头,“这里没有其他人,所以不用再装什么,先穿好衣服吧。”
“额?”他一脸惊讶的望着我,“父亲大人的话,实在听不明白……”
“你还装?”我拿折扇敲了他一记,“这一切,难道不是你设计好了的么?给我说实话!”
“……是,”他犹豫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果然是瞒不过父亲大人的。”
“那么,说说你的想法吧。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我拿过榻榻米边上的常服递给他,“是为了造成本家和福地家的严重对立,逼迫我做出决断,为你取回伊贺国的实权吗?”
“孩儿不敢做这样的事情!”景政显得非常惊慌,连忙将衣服丢下,跪伏到我的面前,“孩儿只想让福地殿下感到愧疚,然后不要再咄咄逼人,并且……并且把敢国神社的领权还回来!”
听他提到敢国神社,我点了点头,这和服部正就偶然提起的那件事情相符,看来正是他设局的原因。然而,这简单的事实,却让我感到很有些失望:“就为了这么一座神社,你居然就无故斩杀家臣,还拿自己的正室和可能的嗣子做法?真是不知道轻重!”
“是!”景政低下头去,“因为看过一些相关的卷宗,对父亲大人的谋略非常的佩服,所以就想效仿一下。只是没想到,努力设下的这一个局,却被福地宗隆殿下看破了,而且坚持要我解释……我现在正是进退维谷呢!”
“你这点小伎俩,明眼人很容易就能看出来,还准备糊弄别人?”我摇了摇头,“竹中大人不过是见了汐里姬一面,马上就猜得八九不离十;而福地宗隆殿下是汐里姬的父亲,就算智谋不及竹中大人,却深知他自己女儿的性子,怎么可能被你糊弄住?”
“是孩儿失算了。”景政低声道。
“这不是失不失算的问题,而是根本就不该这样算计!”我训斥道,“即使你成功了,想想你付出的代价,值得这样做吗?而且,你又能收获什么呢?”
“收获什么……一座神社?”他试探着回答道。
“同样是谋略,也有明暗之分,高下之别,”我没有直接回答回答问题,而是顺势教导了一番,让他自己去思考,“高者是阳谋,依正道而行,借大势而动,堂堂正正,使人无由抗拒,并且只会心存敬畏。与之对应的则是阴谋,首先要设置一个陷阱,好把人套进去,才好继续进行,只要计谋暴露,或者别人看破,就无法达到目的;即使偶尔成功,但是被算计了的人一旦反应过来,只会感到更加的不甘和愤恨,从而加剧矛盾和冲突……现在很多难以化解的仇恨,都是由于之前的阴谋而造成的。”
听了这句话,景政露出思索的神色,这样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点了点头:“孩儿明白了,父亲大人平时,都习惯于用阳谋是吧?而孩儿所用的方法,确实上不了台面。”
“你能明白这一点,我这次远道而来,就算达到了一半的目的。”我点了点头,微微露出一个笑容。
“那么,还有一半的目的是什么呢?”他奇怪的问道。
“自然是帮你取回伊贺国的实权,”我微微叹了口气,“之所以让你继承仁木家,担任这个尊崇而清闲的名义守护,是因为你自幼性格软弱,怕你无法担起责任。那么,能够以这样身份过上一辈子,在这个纷乱的时代,未尝不是一种幸福……如今看来,当年竟是我错看了,你也有自己的决心和抱负的。既然这样,现在就让我来纠正这个错误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