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馆里静悄悄的,李织语叫个生得面善的跑堂小哥领着到二楼,踏上最后一阶门槛,她突然有些后悔,私心觉得自己是被卖了,仔细想想,点翠之于寻常人家是天外之物,然红衣姑娘当仙子的,身家本难以捉摸,兴许挥金如土呢,点翠于人家而言,大抵就跟买件衣裳差不多。
越想越不安,不安后便淡然了,想再多,没用,质疑旁人太多只会让自己出错,专心眼下罢。跑堂小哥利索地掏方巾擦桌椅,请落座,并不上吃食茶水,径直离去,李织语不动神色打量周遭一圈,与寻常酒肆没多少区别,至多是更干净素雅些,颇有茶楼之风,她就略后收回目光,作闲散模样。
她来得晚,许多人已先到,一桌里有三五成群的,也有似她这般孤身前来,纵然有结伴,彼此互不交谈,静碰面坐着,以至于没半点生气。
此点红衣姑娘说过,噤声无非是为避免暴露身份,声可变,终有蛛丝马迹,顺藤摸瓜,迟早能寻出点根底,掌柜的最烦别人找买主茬儿后,闹到酒馆,前些年便时常有人闹事,索性大家闭嘴,一了百了。
令李织语真感到古怪的是,她才来,有人忽地抬头看她一眼,就那么一眼,让她冒冷汗,还觉得似曾相识。
可相熟的人中,还没富贵至此的。
那就只有几面之缘的家伙。
李织语已是了然,还作不知情,待人齐了,那跑堂小哥捧得蒙红布托盘而来,是对金簪红珊点翠,给众人看一回,到上位,开得纸卷报价位,李织语瞧着觉得适合给红衣姑娘,一口气夺了,放下银票,取走点翠,不紧不慢离开,才走没多久,红衣姑娘飞快将她抱到旁边暗处,有对人家也紧随其后出来,李织语看他们面相,想是易容过。
“没事罢。”红衣姑娘拍拍心口道,“原来是人,我还以为是鬼呢。”
李织语没在意他们,“那接下来该如何。”
“办正经事,你先去外头吃点东西,咱们来的时候不是有家弹小曲的茶楼吗,去那儿听书,等我回来。”红衣姑娘掐过法术护她,放心将人放走,自去做事。
封小鬼审问这些想想都吓人,李织语没打扰,抱匣子离去,到茶楼里包了雅间吃东西,不过片刻便有人来,李织语看面前的少年长老,一时竟没想起是谁,他如习以为常般不曾恼,在对面的圈椅里坐下,外头有人弹了琵琶唱水乡的莲花锦鲤,李织语觉得自己该遮掩下没认出人的事情,便打声招呼,“真巧啊。”
少年扫了眼她竹箸下的莲子糕,“不巧。”
她撑着笑,尴尬地不知该说何好,末了,撑着精神说闲话,“要吃点东西吗,这儿的荷叶卷还成。”
“不用。”
“那尝尝茶?”
“不喝。”
李织语手痒想打人,也拜此想起眼前之人是谁,不就是那个姓初的吗,压了火气问他,“凝娘呢,怎地没同你在一起。”唐凝娘后来还是时常同易初煦走一处去,愈发像个孩子家,李织语劝不动她改主意离他,只得让她多加小心,虽然后来唐凝娘带来的消息是已在准备说婚事。
怎么看易初煦都不像和好人。
易初煦毫无笑意的笑了下,李织语瞧着,是觉得他只动动嘴角而已,究竟是何意,挺难捉摸的,他道,“人很好。”
认得人后李织语胆子可谓直冲云霄,说话也不客气,“在你眼里,没断手断脚,还有半条命的都算好罢。”
“有气足以。”
李织语一噎,头疼地按下额角,“问你这些无用。你来这儿寻我,肯定不是过来,说几句话来呛人的,有何事就开门见山讲。”否则她迟早被噎死。
易初煦指了旁边的匣子,“卖给我。”
“给你妹妹的?”
他应得不假思索:“是。”
果然,李织语从没觉得易初煦待唐凝娘的好,是真的心悦之,虽说看见他们时,皆是亲密模样,正所谓旁观者清,她觉得,真正的欢喜不该这样的,偏只是感觉,半点证据也无,易初煦做事滴水不漏,想挑毛病,难于上青天,说多了,倒让别人觉得自己故意为之。
关于易初煦的妹妹,她不清楚,当然也不想多问,事不关己便少去碰,道,“我什么家底你应该知道点,我是出不起一大堆钱买点翠的,而是受人所托,你即便想要,我也没办法给你,得先问问人家的意思。”
易初煦看她,“是谁?”
“不能说。”李织语摊摊手,“你先离开,等我问过人再回你话,碰面地方,就这条街头卖陶瓷的铺子。”正好顺路。
易初煦默了一息,李织语明白他的疑心,可他在,红衣姑娘肯定会避开不出面,虽说兴许看不到她,小心为上的警惕心还是有的,尤其是如今法力大增的情况下,幸而易初煦的性子没让他犹豫多久,“记住你的话。”
李织语听出威胁的意思,心中暗叹,真想把他掐死丢护城河里,阿弥陀佛,杀人偿命,还是别想了,“我先同你说一句,事成与否没个定数,全看卖主心思,你千万不能迁怒于我。”谁让你不在酒馆里买下的,活该。
“你废话太多。”
易初煦不耐烦说这些,便要离去,正挪一步,突然皱起眉头,李织语瞧出不对劲来,才想问,他人已冲出去没了踪影,有人大喊一声,“巷子里好像有人打架。”惹得茶楼的人往外边望,连琴声亦停下,店家匆匆掀帘子而来,“谁造的谣,哪里是打架,啥事没有,白瞎我跑出去看。”
满堂嘘声,兼以细碎的嘀咕声在茶楼里想响起,店家忙叫人弹琴吹笛,不唱水乡的文雅调子,只管往紫醉金迷的曲子凑去,李织语有些没由来的坐立不安,开了窗子望外头,熙熙攘攘的人依旧走动,再没瞧见易初煦或是红衣姑娘,她提着心,就要回原先巷子里的酒馆,窗外飘来团幽绿的火团,定睛一看,是地府的鬼差。
火团唤她:“前辈留步,别去酒馆了,你现是人身,那儿乱糟糟的,鬼怪俱疯癫捣乱,我们地府人手不够,红衣姑娘在帮忙,托我给你传话,叫你先回客栈,等把那群鬼怪收拾了再寻你。”
李织语疑心颇多,“怎地无端端就大闹起来?”
“叫关住了,怕被折杀收押,自然是想拼个鱼死网破逃走,常情而已。前辈不骗阿九,阿九也不会骗前辈。”阿九笑道,“前辈当初在赏善司做事,想必对这些不大清楚,没关系的,黑白无常和其他阴帅已经往这儿赶,前辈要见见小八吗。”
李织语只觉得脑袋发疼,“也罢,如今忙得很,叫小八来反倒耽误你们那边的事,阿九,你也快回去罢,小八性子毛燥,不必你心细,嘶——我有点头疼。”
那团幽绿火球软绵绵的碰碰李织语额头,轻声哄她,“阿织不疼,等过完今夜,睡一大觉起来,什么事都没有了,阿织乖乖的,快快回家。”
远处有人在唱九歌,茶盏落桌,惊堂木拍下,说书人道句世事无常,婴孩大哭,犬吠阵阵,遥遥响起,等过回神时李织语发现自己身在长街,手里抱着匣子,前边是自己所住客栈,她走进去,小二打了哈欠,叫算账先生敲得脑袋赶走,谁都没看见她。
李织语当是红衣姑娘的法术,轻手轻脚走向自个那一层屋子,只见李矅屋中仍点着灯火,吓得她以为是溜出门被发现了,捂住口鼻凑过去听,李矅道,“敢问夫子今夜来是为何事?”
她不解,却发现里头有位老者的叹息:“唉,阿矅,听我这句劝,往后,你不必再去科举了,哪怕有万般才华,你也是考不上的,放弃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