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盛夏,流火漫城,蝉鸣声声喧闹,叫荷叶露珠亦消散在光中,李织语摇着团扇出门,后头的微雨抄过伞忙唤她,“姑娘且等等,外头日头晒,我给您撑伞。”
李织语未回头,应一声,却仍兀自伸出双手,微雨便见屋檐上滚了毛茸茸的团子下来,落在她手臂之中,是只睡得迷糊的猫儿,叫李织语收到怀里嗔道,“就晓得到处寻地方睡,也不晓得当心些,若是摔着,看你不哭死。”
“怕是姑娘更心疼。”微雨走到李织语身边,又去接李织语抱的婉然,“我帮姑娘送婉然回屋里,姑娘当心些,别压到了襦裙,等会儿还要去看康二姑娘。”
李织语就把婉然递给微雨,待安置好婉然,才由着她撑伞送自己到大堂。
堂里赵氏和李矅尚未到,只有朱蕤和长生俩孩子在老太太跟前玩,甚是欢快,长生险些就绊倒了,叫孙嬷嬷手疾眼快捞住放好,抚平褶子,不至于让衣裳遭殃,李织语跨过门槛,朱蕤瞥见她,越过长生扑过去,幸好怎么早有防备,侧了一步,稳稳接住朱蕤,拍拍她肩膀,“快些站好,头发都要乱了,那可不漂亮,还要重梳,又得耗半个时辰。”
吓得朱蕤捂脑袋站直,她就怕梳头发,麻烦得很,还不能动,跟木头似的坐,无趣,李织语去牵她手,她方肯放开脑袋,与李织语见老太太,老太太看她们小姊妹俩的衣饰便笑起来,“这身打扮就很相称,到宴上也叫人知道是对姊妹,娇姐儿,届时好好跟着你姐,知道吗。”
朱蕤撇嘴,“祖母,我自己也可以吃宴的。”
李织语便逗她,“那你还抓着我手,快快放开,我不带着你的。”
朱蕤闻言立时瞪大眼傻住,长生去推她,“你不要阿姐我要,姐,我跟着你好不好。”又抱住李织语胳膊,说话尚奶声奶气的,瞧上去就可爱得紧。
李织语忍俊不禁,俯身捏捏长生的脸,“虎哥儿你本来就跟我一块的啊,只是姐姐可能要同别家姑娘说话,你要好好照顾娇姐儿。”
朱蕤利索的反驳回去,“才不要长生照顾,他自个都照顾不好自个,肯定会哭鼻子的,丑。”
长生做鬼脸,“明明就是你爱哭,上回你磕一跤,哭了大半日,吵死人了。”
李织语眼见他们又要吵起来,估摸着就是炮仗似的四处炸,难免脑袋发疼,赶紧开口截住他们俩的争执,“你们都乖乖的,否则我谁也不带,祖母,你说对吧。”
老太太笑,“织语说的对,虎哥儿娇姐儿,届时可不能闹你们姐姐。”
朱蕤和长生不约而同嘟起嘴。
李织语摸摸他们俩脑袋,后边赵氏跟李矅携手而来,一家子便出门,前往康家,今次康大姑娘嫁人,实属喜事一桩,老太太自然接到康老太太的帖子,到时尚且还早,便闲聊几句,四太太人逢喜事精神爽,眉飞色舞与赵氏老太太们说起话,还夸了朱蕤和长生,“果真是与语姐儿一样的标致,水灵灵的,可真叫人欢喜。”
虽是头次来,朱蕤和长生怯归怯,却按着先前赵氏在家教的,乖巧的回礼,两人互牵了手,又生得相似,可不是跟画上的金童玉女如出一辙,四太太看着,好生羡慕。
康老太太这把岁数,亦是欢喜孩子们,忍不住同李老太太道:“你实在有福,三个孩子孝顺你,往后再不用愁。”
“快别说我,他们几个私底下顽皮着呢。”李老太太拍拍她手,轻声道,“你的福气早早便到了,咱们一样的,好好过下去,不用急,这好日子长着呢。”
康老太太才笑起来。
李织语陪她们长辈说过话,便让四太太请去看康大姑娘,毕竟李织语与康家姑娘们的关系素来是融洽的,也就小时候有些口角和磕绊,不过大了,看开了,嫌少让李织语在康家这混乱之院里站位,更玩得来。
她进屋时,一屋子的姑娘俱回头看她,入目是一水儿的石榴红洒金裙,围着穿大红嫁衣的康大姑娘,已梳妆齐整,只差盖上红盖头,屋里就金红二色,瞧起来便喜庆至今,只是有几个姑娘红了眼眶,想是姊妹们要分离,嫁出去后,就再难聚首,总归是处在一块长大的,难免伤感。李织语与她们打过招呼,到康大姑娘跟前笑赞,“姐姐果真是美极了,我还以为是九天玄女下凡呢。”
康大姑娘原本还紧张,听过这句话,哪里会忐忑,绯红着脸嗔李织语,“多少年了,来来回回就是这句夸,半点心意也没有。”
李织语认真道,“姐姐不知,这句最真心实意,我才时常与你说。”
康大姑娘终是给李织语逗得整个人都松快下来。
后边来了人,愈发热闹,李织语挂心自家弟弟妹妹便想去寻,叫康大姑娘拉到身边低声道,“你送我的书,多谢了。”上头全是养身法子,包括怀子前生子后,全细细注明出处,往后查起来也相宜,她嫁的人家权位高,在帝都那边,婆婆妯娌就够能让康大姑娘熬的,怕是才过去,步步艰难,李织语这册子无疑是救命的。
李织语颔首,“不算什么,我就是寻了几本书而已,姐姐过得好才最才要紧。”这是实话,本来李织语是做思恒长老布置下来的功课,没想到阴差阳错间,竟帮了康大姑娘大忙,“大姐姐,往后你要好好的。”大凭家的关系,她也就只剩这句话能说的。
康大姑娘一听,抿下唇,把涌上眼的酸意压下,柔柔应了声,“哎。”
等到叫背出了康家,送进了花轿,康大姑娘忽地意识到,这便是别离,她还记着跟自家三妹妹相争的事,还有底下的庶妹,围坐一桌玩双陆,那时李织语还小,坐在她身边看,偶尔凑过来问她,“大姐姐,是不是要赢了。”明明好似昨日的事,却已过去许久,康大姑娘心中惆怅,却再没有法子回头,花轿摇摇晃晃的,在鞭炮和欢笑声中走远。
康三姑娘没忍住,落了眼泪,斗了这么多年,说散就散,她心里如何能痛快,李织语离她近,忙掏出帕子递过去哄道,“三姐姐哭甚,这是大好事,往后你也是要坐花轿子的。”
气得康三姑娘偷偷捶她胳膊一记,“尽爱打趣人,你弟弟妹妹还在呢,快把话收回去,羞人。”
长生还懵懂,呆呆看她们,叫朱蕤作怪戳了自个小肚子,他便气呼呼的要打她,朱蕤天不怕地不怕,继续戳,“姐姐在,你不许动手,不然把你丢花轿去。”
“丢就丢,我不怕。”长生拍掉朱蕤手,“那个花轿子多好看,不给你坐。”
倒是把李织语和康三姑娘逗笑了。
吃过喜宴,李家人从康家告辞,朱蕤和长生都困得呼呼大睡,赵氏同李矅便抱这俩孩子回屋,而李织语和孙嬷嬷送老太太回屋,扶她歇下,老太太尚精神着,担心李织语累,劝她去歇息,“祖母这儿有孙嬷嬷,你吃宴也累,快些回屋躺躺,醒了喝些温水,免得伤到嗓子。”
“祖母只管放心,何况今日只是吃了些东西,哪里就会疲惫。”李织语把老太太的鞋褪下,“祖母先睡罢,这些日子以来的事,您也应乏了。”
老太太叹,“这人心啊,真真是不能捉摸,念尔如此好,他却不知珍惜。”言语沉沉,仿佛石落水潭,她也合了眼,睡过去。
孙嬷嬷把薄被为老太太盖上,冲旁边的李织语摇头,李织语敛了眸色,无声退出去。
离当初,思恒长老归来到现在,这寥寥几年,已是天翻地覆。
而今李织语十三岁。
亭亭玉立之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