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三重镜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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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莉诺?埃、莉、诺。”

雌雄莫辨的嗓音懒洋洋地将她的名字逐节拆开,仿佛借此便能将她揉碎入肚。

“阿默斯?”埃莉诺警惕地坐起,四周一片雾样的纯白。

面目妖冶的男人支着下巴,笑嘻嘻地凑近:“要小心的不只有迷人精骑士,大学士也不好骗,你还是真的晕过去更稳妥。”

“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我亲爱的主人,即便是我,被这么说多少也是会伤心的……”阿默斯委屈地眨眨眼,红眸波光流转,“但埃莉诺,是时候让我吃一口了吧?”

埃莉诺一抬眉毛。

“离开本体行动非常耗费魔力,我又立了大功……”男人长长的黑发磨蹭着她后颈。正因是梦境,这么个小动作也激起抓耳挠心的痒,对方肯定在捣鬼。

阿默斯又在埃莉诺耳畔吹气:“嗯?好不好?那女人心里虽然早有了杀意,但要唆使她真的下手,我也费了好--大--的力气。而且你闻起来真诱人……”

“不行,今晚要守夜。”

阿默斯的声调立即转冷:“这与我无关。纵然你是我名义上的主人,但只要我想……”

埃莉诺腾地回头,嫣然一笑:“只要你想,你能立即吃掉我,被困在镜子里的魔王大人。但我心愿未了,你本就重伤,契约反噬的痛苦--”

对方大力钳住她的下巴,仿佛下一刻就会手掌下移、掐住她的喉咙:“我讨厌恬噪的女人。”

“这么容易就生气了?”埃莉诺声音愈发柔和,她在毒蛇般冰冷的注视中,轻轻抚上男人的脸颊。

“当然是吓你的。”阿默斯倏地松手,慵懒地微笑起来,。

埃莉诺垂睫低声说:“我也是骗你的。现在可以,”一顿,“但只许吃一口。”

“嗯,我也更喜欢慢慢品尝……”轻喃着不着边际的温柔话语,阿默斯凑近、含住了她的唇瓣。

对方从她唇间吮吸着抽走的是灵魂,这过程却无丝毫痛楚。

身体微微发热,意识也像要融进周围的雾气,飘飘然的滋味几乎叫人沉溺。

埃莉诺却很快推开了阿默斯,面色苍白:“够了吧?”

难熬的还在后头:灵魂被吸走一部分后,心脏每跳动一下,都会从头到脚地发颤,思绪也浑浑的几近停摆。

“今天就到这里,”阿默斯意犹未尽地舔舔嘴角,舌尖与唇都红如血,“果然,你的味道更美妙了,我差点忍不住一口吞下去,但让我亲爱的主人倒下就不妙了。”

他说着点了点她的额头,姿态亲昵:“再不醒就有些异常了。”

话语还萦绕在耳畔,埃莉诺的身体已穿过白雾,向不可知的深处坠落。

睁开眼,她看见熟悉的帐顶花纹。

也就是昨晚、还有再前日,这细密的葡萄藤纹样都在暧昧的夜色里,仿佛被无处而来的一阵风惊扰,不住地摇晃颤动。

而这张床终于只有她一人,也只会有她一个人。

“夫人?”

埃莉诺闻声侧首,神情木木的:“我……”

索非斯大学士沉默了片刻:“我已经为您放过血,您没有大碍。”

“艾德文……”她紧紧捂住嘴,惊恐般缩起肩膀,“侯爵……”

白发老者仰起头。卧室小窗漏进一捧蓝紫色的夕阳,象征大学士身份的腰带坠有贝母,映照出的光彩迷离而冰冷:“请您务必保重,之后还有很多事……当然,首先是守夜。”

埃莉诺轻声应:“我知道。”

爱丽丝端着托盘走到床边,将埃莉诺搀扶着坐起来:“夫人,杏仁乳。”

“谢谢。”

根本没意料到埃莉诺会道谢,爱丽丝怔了怔,甜美的桃心脸竟然有些发白。她小心翼翼地向大学士瞥了眼,低眉垂目地往门边退。

卡斯蒂利亚的仆从的确比别处要更卑微。但女主人的侍女也非农奴,不至于因主人的谢意而诚惶诚恐。侯爵塔中的那几位妙龄少女再次在埃莉诺眼前一闪而过。

“大学士,其实今天早晨……挂在门上的护身符突然碎了,”埃莉诺揪紧了被沿,“您也许会笑话我,但这会不会就是凶兆……”

大学士神情严肃:“这事只有神殿能下定论,我会告诉神官大人的。至于守夜具体该怎么做,乔安会告诉您。”

埃莉诺将木碗搁下,露出一抹略显哀伤的笑:“不用了。”

老者一怔,随即明白过来。

“毕竟我差点就成了渡灵人。”

神殿圣职共三种,其中又以渡灵人最为特殊。他们侍奉过去女神乌尔德,负责信众一应后事,日夜在圣所中为逝者祈祷、为护身符加持。

埃莉诺在圣所中待了近四年。也因此当她来到卡斯蒂利亚圣堂时,她险些以为时光倒流:

艾德文仰面躺在石台上,双手交叠置于胸口。

戴白色面具的人列队,绕石台一圈圈缓行,念诵着晦涩难懂的经文。黑色长袍逶迤垂地,领头的渡灵人手持银杖;杖体如船桨般上宽下窄,一声声有节律地叩击地面。

这场景太过熟悉,埃莉诺悄然加入队列,捻动青金石念珠,毫无障碍地念出下一句经文:

“切勿在憎恶光明的世界逗留不去,”

渡灵人的吟诵和仪式能引导魂灵,确保死者顺利渡河进入冥界。

“这里只有谋杀、不睦、臭气、恶疾、腐败与转瞬即逝的不安稳之物……”

时隔大半年再次走在渡灵人的仪仗中,埃莉诺竟然有些怀念。

这静穆而富有压迫力的气息曾让她夜不能眠:除了祈祷外,圣所中人几乎从不用言语交流,纯白洁净的大理石建筑群更像坟冢。

被迫进入圣所那年,她十八岁。

要她保持沉默很难。

亲眼见到父亲咽下最后一口气,被剥夺家产却无能为力……埃莉诺的内心燃烧着愤怒的火焰,翻腾的情绪像是煮沸的水,随时会化作哭喊溢出来。为此她没少吃苦头--修行中的学徒地位最为卑下,受什么样静默却可怕的惩罚都理所当然。

在日复一日的祈祷与抄经中,她学会沉默,学会耐心,学会克制。

神殿所有经文都以艾奥语写成。那是帝国至今使用的通行语,是埃莉诺母亲的乡音,也是她从小熟稔的第二母语。因此,她很快就在学徒中崭露头角,只花了四年就站到了不少人终生难以企及的高度。

只要再修行一年,她就能正式受油膏成为渡灵人。

那时她偶尔也会觉得,作为渡灵人终老也不坏。

“舍弃肉体、抛下这世界的人啊,切勿不舍,切勿恐惧……”

埃莉诺终于转到了石台的另一头,稍侧转视线就看清了艾德文的脸。

虽然是暴毙,他居然看上去很平静。写有渡灵经的绷带将他的下颚紧紧束住,反而让他显得滑稽。

诺恩信徒相信人死后,嘴是灵魂脱离躯体的通道,因此必须绑住下巴。逃逸的灵魂容易迷路,渡灵人会祈祷三晚,确保死者平安登上渡船。

埃莉诺凝视亡夫的脸容,尽力做出悲恸的神情,不忍再看般抬手在眼角按了按:“主父的光会指引你渡过时间的河、忘却的河……”

圣所中人已经为死者上了第一遍精油,没药与乳香的气味纯粹而浓烈,闻不到丝毫血腥气。

正如她没有半点罪恶感。

埃莉诺垂头,又朝前拨了一颗念珠。

从一开始她就恨艾德文,准备置他于死地,但这并不只是因为他是侯爵仅存的子息:侯爵一手安排的见面并非他们初次相遇。

距离埃莉诺完成最终修行还有一个月时,艾德文侯爵再次出现了。那是侯爵最后一次以尚且康健的面貌示人。他不仅令她回想起所有不再做的噩梦,还带来了新的噩耗:

“就这样将青春耗费在圣所里太可惜了,所以我为你找了一个丈夫。”

“感谢您的好意,但我已许下终生独身的誓言。”

侯爵满不在乎地嗤笑:“那时你还太小,誓言不作数。”他肆无忌惮地打量埃莉诺,目光似乎穿透了圣所学徒宽大的灰袍,将她从头到脚都看了个遍,就好像她是他的所有物。

这目光让她恶心。

“而且埃莉诺,现在你也长成了一个有魅力的女人,不嫁人真是浪费了。”

太久没和人说话,她话说得磕磕绊绊,顿时显得弱气:“我……对圣所的生活很满意,我愿意成为渡灵人。”

艾德文侯爵对此当然置若罔闻。

她还没受膏,监护权依然在艾德文手里。侯爵当然与接受她的圣所关系紧密,毫不费力地就将她带走。

真正的绝望与愤怒还在后头。直到离开了圣所,埃莉诺才知道要嫁给一个年龄足以当她祖父的男人。

她再次哭着祈求,再次摆出最卑微的姿态,希望对方能施舍给她哪怕只有一点的怜悯。

但侯爵当然没有。他甚至不愿再见她,反而派了继承人艾德文护送她前往南乌尔姆。

如今回想起来,侯爵早就安排好了一切。他本就准备让埃莉诺嫁给艾德文,但在那之前,她先得从年迈的男爵那里继承些遗产,好缓解卢克索家的状况。

一见面,艾德文就盯住埃莉诺不放。

与侯爵肖似的眼神让她颤栗,却也令她燃起一丝希望。也许……她能利用对方的这一点惊艳,好言好语祈求他放她走。女人孤身上路当然是危险的,但她可以到就近的圣所避难,然后重新走回渡灵人的路。

再者……成为这个人的妻子,也好过嫁给年迈的男爵。

艾德文似乎的确同情埃莉诺,不止一次嗟叹着埋怨父亲的冷酷。

在歇脚的旅店,他有意灌醉她,她任由他一次次斟满酒。

从看似无意的指掌接触,到露骨地摩挲手背手腕,再揽住她的腰,艾德文最后将她拉进自己房中。

“艾、艾德文大人……”埃莉诺躲闪着急不可耐的吻,“之后……您是否会娶我?”

只要双方缔结誓约并有夫妇之实,神殿便会承认他们的婚姻。

对方醺醺然地答:“这可不行,男爵还等着娶你,但我会让你先品尝一下美妙的滋味……”

那晚有暴雨。敲窗的雨声中,埃莉诺冷得发颤。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挣脱逃离的,但她到底还是成功脱身了。艾德文追着她骂,话很不中听,次日早却将一切忘得干净。卢克索家的男人的确难以取悦,却也异常容易满足:他们只在乎自己,因此而冷酷却也软弱。

此后数日天气依然恶劣,为了赶路,车队险些滑下山道,所有人不得不在过路的山洞中休整。埃莉诺有意回避艾德文,便摸索着往山洞深处而去。

她在那里捡到了一面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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