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比郊游来到了日照充分的林野间，却猛地听见一声枪响，那停在树梢上的欢快鸟儿立即便噤若寒蝉。在走过流着血的尸体后，学者和少女暂时停止散发出那种欢快的气息了。

终于有了些探险古代神庙应有的样子，但反而感到了更深的违和感，安德烈一时间分辨不出这违和感来自何地。

他索性抛开疑问，从头开始推测，这一伙奇怪外来者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他们操着各国的语言，看起来不像是一个政治利益集合体的代表。有埃及的正规军保护，说明他们得到了埃及总督府的许可。依照常理来看，这像是一起神秘失控后埃及总督府向外界求助，而欧洲各组织积极回应，但无论这个埋在地底的神庙还是这些整好以暇的欧洲超凡者，都暗示着真正的失控尚未发生。

这样的话，更像是有计划地发掘古代遗迹，而他们必然明白之后会有不好的结果发生，这才派人前来监督。假如能把这种沿着地下甬道向下前进的简单工作当作“发掘”的话。

既然如此，那少女和学者也跟着第一批探索神庙，也许这一行没有想象中那么危险？毕竟是沉寂了数千年的衰朽古神，彻底失去信仰的木乃伊而已，位格再高也难以在现世中存活。就像古代的恐怖蜥蜴拥有强横的身体和庞然的伟力，可气候变迁的现代地球上已经没有它们的立足之地。

安德烈的心渐渐地轻松了些许，因为人这种生物终究还是乐观主义占了上风的，百分之十的好可能足以掩盖百分之二十的坏可能。

螺旋向下的甬道渐渐平直了，安德烈体感下降了接近百米，但温度已经变得冰冷，他有心施展一些取暖的戏法，但由一个俄国人提议，容易引起别人没必要的警惕。

“有水声，各位听到了么？”弗朗哥突然说道。

安德烈隐约听到一点，但他不敢确定，只是自己提防着，结果倒让英国间谍先出声提醒。

呼吸声和脚步一时都停住了，仿佛从林中的恬静变成了墓地里的死寂，几人凝神听去，确实有极微弱的水声，是地下河？

黎曼先生说道：“赛特确实有一部分水的权能，在神话中，他在水中溺死了自己的兄长欧西里斯，这么看来，我们离目的地不远了。”

军官便即命令道：“既然如此，请你们先回去。”

“诶？”少女迷惑道：“为什么？至少让我们走到【门】那里吧。”

“没有为什么，为了两位的安全，请记录好你们的见闻，然后立即返回。”军官软化了一点口气，但柔软的垫子后仍然是坚不可摧的盾牌。

黎曼扯了一下少女，后者也明白在这种地方不能任性，安静地离开了。

好了，这下连噤若寒蝉的鸟儿也不见了，这沉闷的气氛加上若有若无的水声，压得安德烈快喘不上气来。他刚刚因为这两个【监工】的存在才能说服自己，并没有那么危险，可现在一切成空。

三、二、一，无形的铠甲收紧了一下，他从负面的情绪中挣脱过来。

“长官，还有弗朗哥先生，我认为有必要加深一下我们的了解。”安德烈提议道。

“安静。”军官立即喝止。

但几秒钟后，他又说道：“塞利姆。”

“好名字，塞利姆长官，那听起来像个苏丹的名字。”安德烈立即称赞道。

“闭嘴。”这次军官的语气简单粗暴，一道危险的疾风刮过安德烈的耳边：“没有我的许可，你们不能发言，危险的异教徒。”

安德烈一边探路，一边老实地举起了左手。

塞利姆有些无奈，他看得出来这个家伙身上军人的刻痕，实际上由于都把奥斯曼苏丹当成敌人，埃及人对俄国人的态度还算可以。对安德烈的粗暴只是为了震慑另外两个他看不穿底细的英国人。

“说吧，罗斯托夫先生。”

“我有问题，塞利姆长官。为什么我们还要前进，我是说，如果【门】真的出现，我们可能谁都没法离开，那样我们探查到的信息又能留给谁呢？”

塞利姆沉默了几秒钟，旋即答道：“无法离开本身，是最重要的一种信息。”

安德烈叹了口气，不再问了。

答案来的残忍，反倒教他释然。半神不是到处都有的，靠脆弱的生命来传递危险的信息，无论神秘世界还是世俗中，也不是没有过这种人物。

比如十二月革命的战友们，他们证明了罗曼诺夫家族不可信任。比如倒在了卫国战争的硝烟里，被他借取这个名字的朋友安德烈·鲍尔康斯，他证明了拿破仑的兵锋不可直缨。

而这一次，被逼上英雄道路的家伙们，是彻彻底底的死有余辜之辈。

他们遴选第一批炮灰不是随机的，安德烈是走私犯，还秘密加入自由石匠会，崇信造物主之眼；死掉的医生……安德烈单凭外科医生这一点就明白，一百年前的外科医生靠鲜血教派来获取解剖用的尸体，一百年后的鲜血教派靠伪装医生来执行罪恶的行径。

这个军官则像埃及古代的马穆鲁克一样，作为奴隶被从小训练成视死如归的精锐战士，鞭挞世界的蒙古铁骑也要在炎热的艾因贾鲁平原上被他们摧锋折戟，拿破仑在贬低他们之前也要预先称赞：两个马穆鲁克绝对能打赢三个法国骑兵。虽然是逼着自己冒生命危险，态度也不怎么好，但安德烈不知为何，生不出对他的气来。

最后是那两个间谍……安德烈说不清，但造物主之眼的祝福下，至少能确认存在一缕黑夜的气息。安德烈忍不住用余光瞥了他们一眼，立即看见弗朗哥正好也转过来，朝他微笑。

安德烈瞬间明白了违和感何在，也许一直以来抱着郊游心态的不是少女和学者，而是这个挽着女伴手臂，若行于晚宴的长桌之间的英国绅士！他根本不觉得探入神庙是一件危险到致命的事，对他来说，这也许就像是下雨天导致路面松动，让他不确定踩在那块砖上不会溅起泥水一样的探险！

但他来不及细思了，弗朗哥收起了笑容，做出倾听状：“他们回来了。”

什么？回来？安德烈当然知道，这个语境下指的是学者和少女归而复返，如果不是他们突然发疯，那就是背后存在比面前的古神神庙更大的危险，逼得他们不得不向四人靠拢。

当然，能让人突然发疯也很危险。

塞利姆像狼一样回头，果然看到了二人快步赶来。他皱了下眉，立即说道：“我的错。”

弗朗哥云淡风轻地说道：“发现了么，塞利姆先生，在这个地方执行【杀戮】，和你用皇家歌剧院里的男高音在沉睡古神的耳边高喊没什么区别，你应该是第一次来处理Ⅷ级的异常吧，只顾着震慑我，而疏忽了真正的敌人么。”

他的气势陡然一转，从截然世外的隐居贵族变成了舞台中央的人物，安德烈还能从中看到刻意模仿的痕迹，但无疑在此时已经足以用个人的光环来抚平他们的不安。

这时黎曼走了过来，神情严肃地说道：“塞利姆中尉，刚刚那个医生的尸体不见了，血迹也被擦干，可能是神庙的某种机制被触发了，我觉得有必要通知你们一下。”

弗朗哥安抚道：“无需担心，黎曼先生，这只是我的一个……朋友顺手而为罢了，这里的主人应该还没有【察觉】。”

“朋友？这里可没别人啊，弗朗哥先生，你说的这个朋友到底是不是你自己？”少女欢快地问道，即使出现了诡异和血腥，她的兴致仍然没被泯灭，而是像弹簧一般，稍有松动立刻跳了出来。

“抱歉。”弗朗哥却忽然做出让少女安静的手势，再次做出倾听的样子，而后抬起头来：“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先听坏的吧。”安德烈忍不住说道，他更关心来临的危险。

弗朗哥摊摊手：“祂还是发现了。”

安德烈清楚地感到，时间仿佛瞬间被拉长，他能听清自己的每个呼吸，每个心跳，都像是反复雕琢了一个世纪那么清晰。这是他在极度危险和恐惧之中，藉由造物主之眼赐予的感知力量所造成的本能反应，他并不能做出动作，也不能延展思维，像遭受酷刑一般感知这缓慢的一切。

然后回到现实，心情在漫长的锤炼中已然平复，远比军官、学者来的轻松，他自然地问道：“那好消息呢？”

弗朗哥伸手向前一指：“梅特涅小姐，你心心念念的【门】就在那里。”

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随了这只手的指挥，安德烈扭过头去，他明明没有移动，可之前还是漆黑的甬道，瞬间变成了一个高大的门厅，十余米高的平滑石门紧闭着，两尊漆黑而模糊的人身神像矗立左右，俯视着脚下渺小的生灵。它们的头被黑雾笼罩，看不清真容，只是本能地，安德烈挪不开视线。

这里是埃及的古神庙，祭祀着古老的埃及九柱神中最接近邪神的赛特，但安德烈还是忍不住喊出了母语中的那个名字：

“切尔诺伯格！”

石门吱呀着，缓缓打开，倒应景得像是他这一声喊开的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