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家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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描金铺绿的云母香炉中飘出迷蒙的细雾, 是一种极淡的芙蓉水香。明明外头阳光明媚, 这个房间却遮掩得严严实实, 连一点日色也透不进来。银漏花残, 红消烛泪, 画屏金鹧鸪。一室病气郁郁沉沉, 浓重的药味仿佛永远驱不散的风。

凤鸣卧在榻上, 半阖眸眼,昏昏似欲睡。听得动静,他掀起眼皮,抬了抬一根枯槁如饿殍的手指, 道:“回来了?”

凤春山垂首,道:“末将无能,令殿下担忧了。”

凤鸣眯了眯眼睛, 道:“回来就好。”他的声音亦如其人一般,有气无力, 下一刻断了魂也不足为奇,“能活着回来, 比什么都好。”

凤春山眼底一暗,道:“殿下所言极是。”

凤鸣咳了几声,嘱咐了几句,又问道:“兜兜那孩子呢?你回来已经见过她了?”

凤春山道:“是。”

凤鸣道:“你不在的这段时日, 她撑得很难……你也知道,她和你不一样。”

香雾薄,透重幕, 惆怅凤氏池阁,直落得一个烛灯香雾两厌厌。仿佛有人愁损,上眉尖。凤春山定定看着那燃烧的一点星火,博山炯炯吐出聚散不定的烟气,缓缓道:“王世女毕竟年少,天真活泼也是天性。”

凤鸣摇了摇头,道:“她这个性子,我管不上,你不想管,倒是有一半是你宠出来的。你太护着她了,从小就是这样。”他又开始咳嗽,喉头里仿佛被什么哽住,永远不能通畅如流,半晌才平复下来,“你大可不必如此。”

凤春山垂下眼睑,道:“这是末将分内之事。”

凤鸣看着她的模样。看似谦卑,实则执拗,认定了的事情就是十匹马也拉不回来。他几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道:“说也奇怪,你居然比兜兜更像她……倔强起来,谁的话也不听。”

凤春山不置可否,目光微微一绕,道:“殿下。”

凤鸣知晓她言下之意,看向窗外那个明显在偷听的身影,道:“你出去罢。兜兜等了你几个月,想必一定有很多话攒着和你说。”

凤春山依言告退。推门而出,没走几步,不出意料地看见一个等候的纤弱身影。

凤欢兜本来正斜靠阑干,装作看风景,一见她望来的眼神,登时站直了,心虚地盯着自己的脚尖,欲盖弥彰道:“姊姊,你不要误会,我,我可没有偷听你和父王在说甚么。”

凤春山道:“兜兜,你瘦了。”

凤欢兜抬起头,瞬间红了眼眶。

凤春山顿觉不妙。她无奈摇头,道:“我这不是好好的么,你有什么好哭的……”

凤欢兜二话不说,扑进她怀里。冲得力道太猛,险些令两个人一并摔倒。

凤春山拍了拍她的背脊,柔声道:“我回来了。”

凤欢兜紧紧搂住她,细弱如泣道:“姊姊,你……”

你之前在哪里?你为什么不回来?你是怎么回来的?你到底……

无数个问题,无数个担忧,纷纷叠叠压在胸口,重得几乎压垮她的脊梁。这一切终于落下了句点,她再也不要有这样的别离和苦楚。凤别的虎视眈眈,凤氏族人的幸灾乐祸,夜澜中人的蠢蠢欲动……这些都不再重要。她不会再害怕,因为她不再是孤单一人。

所有话语只化为了一句——

“你……平安回来就好。”

凤春山道:“殿下和我说了,这段时日,你一定很难……”

凤欢兜立刻抬首,道:“我才没有。”她抹了抹眼泪,抿住嘴唇,“我刚从夜澜回来,和那群吃人不吐骨头的老家伙们周旋得很好,一点都不怕。至于平西那些凤氏宗族的老僵尸们,我就更不放在眼里了。”

凤春山颔首道:“是,我知道你厉害。”

凤欢兜破颜一笑。

凤春山揉了揉她的脑袋,道:“你第一次去夜澜敕封,真的不怕?”

凤欢兜道:“当然不怕。”她想了一想,又有点迟疑,“那些礼部官员们其实不算甚么,只有两个人令我比较在意。”

凤春山问道:“哪两个?”

凤欢兜道:“一个是掌印大监宇德音,他好像是父王的旧识,我却从来没有听父王提起过他;另一个……是宁王。”

凤春山眉心一颦,道:“宁王?你怎么会见到宁王?”她恍然大悟,“是宁王主动找上了你?”

凤欢兜点了点头,道:“我觉得……他好像什么都知道。模样和和气气,说话和和气气,但……给人的感觉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

凤春山的眉头皱得更深了,道:“他来找你的麻烦了?”

凤欢兜摆首,道:“这倒没有。说起麻烦,反倒是那些族叔族伯喜欢瞎招惹。”

凤春山道:“他们又招惹了甚么?”她灵光一现,“难道他们还没有死心,想让你推出去做宁王妃?”

凤欢兜道:“这一回还真不是宁王,而是端王。”

凤春山道:“是了,宁王中馈虽虚,再无续弦之意,想攀也攀不上。”她似笑非笑,“这些老僵尸怎么能蠢成这副模样?端王号称是陛下爱子,母凭子贵,可何时见过他的生母穆婕妤敢在王皇贵妃面前喘一口大气?你可是堂堂平西之主,论身份地位,就算不是宁王,至少也该是秦王。”

凤欢兜有些恼了,道:“秦王差几个月才及冠呢,他比我年纪还小。”

凤春山道:“我只是打个比方。秦王身份地位是够了,可他的绝大凶性,不亚于其绝世美艳,连招摇山都容不下。他比端王更不适合你。”

凤欢兜咕哝道:“反正这几个皇子,我看着都不太像样。什么宁王妃,亏父王想得出来,让我巴巴地去给别人当续弦……”

凤春山皱了皱眉,道:“正经的宁王妃,前景不可限量,哪里能和寻常人家续弦相提并论。何况先东宫妃书弦乃璇玑才女,名动天下,从哪一方面都不至于辱没了你。”

凤欢兜瞪圆了眼睛,道:“一扯上书弦,你立刻就变了口风。姊姊,你是不是还对那个姓郦的没有忘情……”

凤春山冷冷道:“你放屁。”

凤欢兜见她沉下脸色,登时不敢造次,可怜兮兮地问道:“姊姊,你说‘前景不可限量’,是认定了宁王会袭承大宝之位?”

凤春山果决道:“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旁落。”

帘卷画堂风月,珠翠共迷香雾,松姿不老,独立蓬莱杪,是长年时节。风卷流苏香雾晓。又是菖蒲开了。

“兜兜,你没有去过招摇山,你不知道那些真正从予皇书院里出来的都是什么怪物。”凤春山看着她,神情里有一点古怪,“很多人都认为,成了宁王妃,就会是未来的皇后,母仪天下,尊荣无比。但……我不认为有谁能和宫冰玉抢人。正如她不可能放弃倾成宫而成为儊月皇后,她也绝不会容忍第二个女人枕在宁王身畔。真要是有了宁王妃,下场不会与先东宫妃有甚区别。”

凤欢兜悄悄打了个寒战,但很快镇定下来,问道:“姊姊,那一年你在方棫中伏,背后是不是也是宫冰玉捣的鬼?”

“方棫”二字落入耳内,凤春山眼底掠过一线几乎称得上是残忍森冷的寒光。

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生而在世,不识肝胆,忘恩负义,废人而已。

“是与不是,且置勿道。我迟早会灭了那里。”凤春山语气柔和,如春风过青山,碧野万里,“谁要是敢拦我,我就杀了谁。”

她这个又温柔又嗜血的样子,反而令凤欢兜更为熟悉,也更为放心。凤欢兜盯了她片刻,忽然伸手,捏了捏她的一只臂膀,道:“姊姊,你胖了。”

凤春山道:“是吗?”

凤欢兜道:“嗯,捏起来软多了,以前我捏你就和捏个铁块似的,硌着我自己手指疼。”

凤春山也学着她的动作捏了捏自己,从胳膊到腰肢,好像确实……圆润了不少。

凤欢兜托腮打量她,道:“好像也白了一点。”

凤春山生来肌肤冰雪,领兵在外,风吹日晒,身上茧子伤疤都不少,黑倒是也黑了,但依旧远比常人白皙。凤欢兜这样一看,只觉自家姊姊在外头莫名失踪了几个月,非但没有消瘦憔悴,反倒似更加生气蓬勃,和一块又白又胖的嫩豆腐似的,珍馐玉馔地养着,没受任何苦。

凤欢兜心里腹诽,倒也不好讲出来。凤春山被她说得一愣,摸了摸自己的脸庞,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掌,目光一凝。

凤欢兜眼睛很尖,当即疑道:“姊姊,你手上这是什么东西?破绳子?”

凤春山性格从无闺阁娇女儿气,不施脂粉,不戴珠宝,身上除了兵器符玉外别无他物。这还是凤欢兜头一回在她身上看见一个勉强能称为“装饰品”的东西,当下又是惊讶又是好奇,忍不住探手过来。

凤春山把手一缩,道:“别乱碰。”

凤欢兜道:“姊姊,不要小气嘛。你以前可是常拿筷子敲定海玉给我玩的。”

凤春山抬眼一瞥。

凤欢兜登时哑然,半晌后才啧啧称奇道:“一个破绳子而已,碰都不给我碰?”

凤春山深深皱起眉,垂首看向自己的手腕。

诚如凤欢兜所言,这是一条又旧又脏的破绳子。看样子有些时日了,一些线段已经褪色,不过还是能依稀辨认出原本是由五种颜色组成。系得很结实,紧贴着肌肤,好像已经成了死结,挣脱不得。

她想起自己苏醒的那一天。

她遇见了那个叫“绿酒”的碧衣婢女。对方出言不逊,她理所当然地起了杀心,也动了手。只一须臾,婢女软软倒地,进的气没有出的气多。

那时候,她也是和现在这样,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腕。

只有她自己知道,在施力的那一瞬间,她没有下狠手,否则那个婢女早就被扼断了脖子。可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手软。

或许是因为,如果那个婢女死了,会有人伤心。

她不忍令那个人伤心。

“……我娘亲留下来的人里,只剩下绿酒了。绿酒和我情同姊妹,从来形影不离……”

那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小天使们的投雷和灌溉营养液~~mu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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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酒小可爱不会躺尸的~她会长命百岁,儿孙满堂。没错,这又是一个flag(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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