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低沉温存, 尾音略略一扬, 仿佛水晶帘上的曲琼玉钩，引得啣泥燕子多情停驻；又似一道小小的鱼钩, 随水草蒙络摇缀，令愿者吞下饵食。

巫祝炆一怔, 旋即含笑摇头，手指翻飞。

巫姑枫道：“阁下有所不知，这支玉钗是国主亲赐, 象征乃大，地位非凡，不可轻易转赠他人。阁下若是喜好发钗或是玉器, 我可从琅玕宫……”

皇甫思凝回过神来，连忙取下面具, 向巫祝炆略一行礼。

巫素馨道：“既然如此, 我也没有什么话可与你们讲了。告辞。”

皇甫思凝知道她身份隐秘, 不可在人前暴露, 因此十分顺从, 随她告退。

伽罗道：“慢着！你还没……”

巫姑枫拉住她，眉间微蹙，道：“别胡搅蛮缠了。”

伽罗想挣开她的手臂，可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依旧纹丝不动, 心中暗恼道：“这个家伙果然是怪物, 就该丢在招摇山上去喂宫冰玉！”嘴上喊道：“谁说我胡搅蛮缠了, 她刚才接到了我的绣球！呼噜哇，我们是天生一对，巫赐姻缘，以后一定会是双神仙眷侣……”

巫姑枫望着巫素馨和皇甫思凝远去的背影，道：“她分明心有所属。”

伽罗道：“那又怎么样？”

巫姑枫板着脸孔，道：“既然她无意，你勉强不来。”

伽罗道：“呼噜哇，我偏觉得强扭的瓜最甜，最香，最好吃！”

巫姑枫心道：“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她。”但她为人一向古板谨慎，从来不说无十成把握之事，咽下胸中疑惑，只道：“你选哪一天不好，偏偏选择阿那姬节抛绣球。人人都戴着面具，看不清真实面目。万一她揭开面具，你砸中的是一个癞头丑八怪怎么办？”

伽罗道：“巫神偶尔也有手滑的时候，我重新抛便是了。”

巫姑枫皱了皱眉，道：“我不想看你后悔。那种人沾不得。”

伽罗道：“那种人是哪种人？她那么善良，那么英勇！呼噜哇，这是巫神的旨意，你凭什么说沾不得。”她越想越是生气，甩开巫姑枫，跑到兽面人前，一脚踹在她心口，恨恨道，“呼噜哇，都怪你！在我大喜的日子捣乱！害我妻子都和奸妇跑了！”

“伽罗，小心点，别把人踢死了。”

伽罗回首，又惊又怒，道：“阿紫！呼噜哇，你之前卖给我的书难看死了，快点还钱！”

巫即紫炁笑吟吟地走近，道：“参见少主。”

巫姑枫道：“你来迟了。”

巫即紫炁立刻道：“在下驽钝不才，懦弱无能，不比琅玕宫主大显神威，毙敌四方，还请少主责罚。”

巫姑枫道：“那些人……”

巫即紫炁道：“还有些活口，交给我，你大可放心。”

这话本来就可怕，但是她用那么缱绻优柔的语气来说，更加可怕。

伽罗不禁缩了一缩肩膀。

巫即紫炁又看向伽罗，道：“你学谁不好，千万别学少主，喜欢上永远不会喜欢你的人。”

伽罗瞥了一眼巫祝炆，压下嗓子，悄悄道：“呼噜哇，你瞎说什么大实话！”

巫即紫炁道：“我天天都在少主耳边说。儊月皇帝绝非良配，切莫一心执迷。”

伽罗道：“那少主听了么？”

巫祝炆微微一笑。

巫即紫炁道：“听是听了，听完就从耳边溜了。”

伽罗道：“你看，连少主都难逃情网，何况是我。”

巫祝炆抬起手，划出几个手势，比道：我给赢琛写过一封信，说他迟早会求到我头上来。

巫即紫炁拊掌，道：“少主料事如神。此番我等前去儊月，他果然低声下气地求了过来。”

伽罗并不相信巫即紫炁口里的“低声下气”，但依旧惊讶儊月皇帝有所求，道：“呼噜哇，求甚么？”

巫即紫炁道：“求药。”

伽罗道：“求药？他正值壮年，春秋鼎盛，难道是想求什么长生不老药？不对，儊月不敬神道，他又是长生老人弟子，不至于求这种东西。难道是求子的？壮阳的？”她绞尽脑汁，想到这些时日的无数流言轶闻，斜乜巫姑枫，“……难不成是为了他那个还昏迷不醒的侄女？”

本该幽囚一生的废王出逃长生狱，劫持了沉玉公主，又畏罪自尽，使她受惊过度，一病不起。深宫重重，世间却有另一种说法甚嚣尘上。

沉玉公主并非因受惊而缠绵病榻，而是在废王自尽后的第三天，自己登临摘星楼，当着皇帝的面一跃而下。

据说她最后一句话是：叔，你给我的，我还给她。

巫姑枫闷声道：“我答应这次国主寿宴后，会赶赴儊月，为沉玉公主疗伤。少主只有一个条件……”

巫祝炆莞尔颔首，比道：我要做他的皇后。

伽罗睁大了眼睛，道：“然后呢？”

巫姑枫道：“他答应了。”

她想起那一日宫宴。儊月皇帝论功行赏，列国使臣宾客尽欢。酒酣耳热灯火阑珊之际，大司马王狂独自步上玉阶，道：“我曾以为陛下不似先帝远矣，没料到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笑了，声音低不可闻，“好的不学，尽学坏的。”

皇帝面上无波无澜，天神仿佛，道：“我知道你们都以为我是发了狂，我告诉你，今天我就是发了狂。”

他的眼眸夤暗无底。仿佛是最深沉的夜里，最浓重阴鸷的影。

她遥遥望着他，宛若望见了一柄尘封多年的天子之剑，一旦出鞘，神挡弑神，魔阻除魔，唯饮血耳，充满杀戮攫夺的热渴。

巫姑枫秀气的眉紧紧蹙起，道：“少主，儊月皇帝玄鉴深沉，绝非任人操控之辈，更何况你提出以后位交换，恐怕更会触怒他……”

伽罗道：“我知道少主聪颖绝顶，轮不到我这个笨人来操心。可我真的觉得不大对劲，他哪里是这么好说话的人？万一阿枫治好了他侄女，他翻脸不认账怎么办？”

巫即紫炁的目光掠过巫姑枫，仿佛落雪，冷而明亮。

巫祝炆但笑不语。

她想，她和宫冰玉不同。

宫冰玉喜欢赢琛温柔，她偏喜欢他冷淡。越是无情的人动凡心，越是有趣。

***

今夜月色很好。道路两侧，树木蓊鬱，花雾迷离，浑然如可入画。人烟浩闹悉数远去。

她们二人并未齐肩而行，而是皇甫思凝在前，巫素馨在后。

一步一步，踏入那片似水月华。有什么传荡在悠悠凉风之中，又如同注定消散的縠纹一般，万籁缄默。

这场景似曾相识。

皇甫思凝喃喃道：“一百一十五。”

一百一十五步。这是走完皇甫府里那道牡丹凤凰墙的步数。

从小到大，每当她寂寞独处之时，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自己一个人静静行于墙下，低头轻轻计数，到底走了多少步。

那时凤竹便是这样跟在她的身后，在月光里亦步亦趋。

一步，两步，三步。足尖触地，然后缓缓印上她的脚印。每踏出一步，与她的步履分毫不差。不湿鞋袜，若褰裳涉溱洧。

她无需回头，也心乡安静。因为知道她在她身后。行进的路上，每一步都在。

皇甫思凝抬起手指，轻轻按住脸上的伤痕。血渍早已干涸，发硬，变碎，成为细微的齑粉。

巫素馨步履一顿，道：“你伤口疼么？”

皇甫思凝转过身，道：“我不痛，谢谢巫阁下当时帮助。”

巫素馨道：“何足挂齿。”

她们的肌肤一触即分。巫素馨的手指软而硬，令她想起童年时坐在令太傅的书桌上，把玩着他的贴身手铳。短短的火绳线，粗粝，纤细，引向不可知且不可攀的死亡。

或是极乐世界，或是无间地狱。

她不懂该如何剪断这柔软而苦涩的导火引索。

原来对方的一举一动，依然能够牵扯她的一呼一吸。

再怎么粉饰太平，总会有结束的时刻。像是冬雷阵阵，总是在最猝不及防的时候，降下霹雳万丈，撕裂整个天空。

皇甫思凝咬了咬唇，道：“我有一位世妹，年未及笄，家门不幸，遭逢大难……”顿了顿，并不想将那几个过于惨烈的字眼说出来，“有一个人帮助了她，从那……那里救了她。”

“她的身子受难巨创，落下了病根，我为她遍寻名医，可惜为时已晚。去年秋日，她在我的怀里咽了气。”

范都宜生前的模样历历在目。皇甫思凝忍住眼泪。

“她最后的那段时光，很平静，很安详。她和我说，她很感激……那个人。”

巫素馨道：“那就好。”或许是觉得自己答得太快了，她停了一下，“虽然我不知道皇甫使令在说谁，但我想，那个人做这些事，或许并非是为你世妹，而是为了你。”

很轻，如蝴蝶的触须，轻轻拂过发间眉梢。

“所以，只要你的日子平静安详，那个人也就心满意足了。”

皇甫思凝低声道：“巫阁下说的有道理。”

巫素馨忽然侧过脸，道：“滚。”

草木窸窣，钻出来一个熟稔身影。巫即紫炁扫落发间零碎的叶子，爽朗道：“哎呀，我没打扰到你们吧？”

皇甫思凝奇道：“巫即阁下怎会……”

巫即紫炁道：“我这不是怕皇甫使令迷路么。自己的事情刚一忙完，就赶紧找过来了。先前不法之徒骚乱，害得皇甫使令受惊，让我好生愧疚。若非我提起阿那姬节，你本不会遇险……”她装模作样地打量了一眼巫素馨，“敢问阁下是？”

皇甫思凝连忙帮她回答，道：“我在巫滩徘徊，与这位巫阁下萍水相逢，相谈甚欢，因此结伴而游。”

巫即紫炁笑眯眯道：“在巫滩遇见？那可真是有缘分。传说之中，巫滩结识的爱侣，在月下约定山盟海誓，即可生世好合。两位的邂逅，说不定是巫神天意，要成就姻缘。”她顺手拨开一片巨叶，“请随我来，这里是近路。”

皇甫思凝跟上去，道：“巫即阁下，请，请慎言。”

巫即紫炁道：“也对，毕竟隔着一层面具，谁知道摘下来后是人是鬼。俗话说得好，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都到了这个点，还不敢露出真容，十有八九是个丑东西。当然比不上我朝少主和琅玕宫主天香国色，美貌过人……”

皇甫思凝道：“巫即阁下，你你你莫要胡说八道……”

巫即紫炁道：“我难道说错了什么吗？皇甫使令方才看得眼都直了。”

皇甫思凝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死，道：“我没有！只是十巫向来神秘，我一时好奇……”

巫素馨跟在她身后，一直不发一语，此刻幽幽飘出一句。

“我就知道，你看见那种长得有几分姿色的女子便走不动路。”

皇甫思凝涨红了面皮，回头道：“你！你胡讲甚么！”

巫素馨一指巫即紫炁，冷淡道：“若是遇上她这种水平长相的，你一定不会捡回府。说不准就扔在路边，任她日晒雨淋，餐风露宿，饥寒交迫，最后葬身于野狗腹中。”

巫即紫炁本来好好地在前头带路，闻言差点跌了一跤。

她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心道：“我这种水平？我是长得没你好看，吃你家银莹米，喝你家珍珠粉了么？长成我这样，居然就得被野狗吃掉。什么仇什么怨啊，我是奸了你娘还是杀了你爹？”

她扫了一眼皇甫思凝手里的白牡丹，恨恨剜向巫素馨，心道：“是谁告诉你今夜有烟花？是谁指点你去巫滩？是谁给你选的面具？过河拆桥，忘恩负义，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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